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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琴歌道:“但是我沒有拿自己的性命來要挾別人的習慣。”


    命是自己的, 為什麽要指望別人來珍惜。


    秦逸沉默下來, 低頭替他檢查了下傷口, 卻並未給他上藥, 隻道:“愈合的不錯, 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以後就不必我親自來給你上藥了……不過我會交代好藥童,給你準備足夠的清水。”


    琴歌道:“多謝。”


    秦逸笑道:“你是要謝謝我, 莫說這次救了你的小命, 要不是我,你這張臉現在還不能看呢。”


    琴歌端著水碗的手一頓,道:“抱歉, 對於這一點,我就沒辦法感激你了。”


    秦逸哈哈大笑道:“不謝我治了你的傷,隻謝我借你水梳洗……琴歌你果然有趣,連我都有點喜歡你了。”


    琴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但對於你們這種將自己的喜歡當成恩賜的人,我卻委實喜歡不起來。”


    秦逸笑容一僵,歎道:“剛說你有趣,馬上又變得無趣起來了。”


    又道:“不過你的外傷雖好,但內傷卻……我很好奇你到底經曆了什麽, 居然把五髒六腑傷成這樣。”


    琴歌不答,繼續用他的飯。


    秦逸也不勉強, 笑笑道:“好在雖然我配不出來能治好你內傷的藥, 但卻也不是無法可想。”


    他從袖子裏取出一本薄冊出來, 推到琴歌身前,道:“這本《長春訣》,是一本內家秘訣,雖然威力不怎麽樣,但在養生上,卻遠勝其他……”


    琴歌並不去接,道:“這世上,但凡能練出內氣的功法,都非泛泛。秦大夫好意我心領了,這東西,我不要。”


    秦逸臉色微變,道:“在我眼裏,琴歌你不是意氣用事的人,不要拿自己的身體賭氣。”


    賭氣?琴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並不是隻有大秦才有內修功夫。”


    他若不得自由,要功法何用?


    他若能得自由,雖然內修功法難得,但也沒珍貴到連他都得不到的地步,他為何要稀罕這些人扔給他的東西?


    再說,他既然要練武,便不會去練一套“威力不怎麽樣”的武功。


    秦逸也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緩了緩語氣道:“我知道你自己也能得到,但我敢保證,天下論養生之法,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高明的,這東西是……”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隻道:“以你身體的狀況,普通的內家功夫隻怕……”


    琴歌打斷道:“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請恕我直言,便是秦大夫奉命與我治傷,也未免管的太多了。”


    秦逸神色微僵,苦笑一聲,又道:“其實,我給你這東西,也是為了賠罪。”


    “嗯?”


    秦逸點點自己的肩頭,道:“你那一箭,是我射的……要不是我那一下,你早就在外麵逍遙自在了,哪裏會多受這麽多的罪?所以這本《長春訣》,算是賠罪。”


    琴歌淡淡道:“那我便更不會收了。”


    “為什麽?”秦逸不明白,他都把姿態放的這麽低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要怎麽樣?


    琴歌道:“你我身份立場不同,你射我一箭,我不會恨你,你治好我的傷,我亦不會謝你,因為你乃奉命行事,這些原是你的本分——但我豈會收你的東西,以致日後戰場再遇,束手束腳?”


    秦逸氣結,道:“你放心,你不必束手束腳,就以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再練一百年也不是我的對手。”


    琴歌卻已將該說的話說完,將《長春訣》推了回去,不再吭氣,低頭將自己的午飯用完。


    琴歌的倔勁兒秦逸是見識過了的,知道他下定了決心的事自己再說什麽都沒用,不得已將東西收了回去,靜靜等琴歌用完飯,才又開口道:“琴歌啊,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不是傻子,陛下對你的看重你也應該感覺到了,為何還要刺殺陛下,以致落得如此處境——你這又是何苦?”


    琴歌淡淡一笑:“如此處境?如此處境有何不好嗎?躺累了可以翻身,可以坐起來,甚至還能走兩步;可以自己用兩隻手來吃飯、喝水、梳洗;有一扇小窗,可以看見天光,可以嗅聞到花香,下雨的時候,甚至還能親手接一捧水;門外時不時可以傳來獄卒的腳步聲,有時候甚至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你可知道,這些,都曾是我夢寐以求的……”


    “我琴歌此生,自以為堅強,可是在宮中的那一個月,卻無數次差點瘋狂、崩潰……”琴歌一雙漆黑的眸子靜靜看著秦逸,淡淡道:“你問我為何殺秦王,那我問你,或者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或者徹底被馴化,喪失作為人的尊嚴,變成一條隻會搖尾巴的狗,你要怎麽選?我問你,除了殺死秦鉞,我可還有別的出路可走?”


    秦逸半晌無語,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幹澀道:“這些……的確是陛下做的過了,但是陛下這麽做,也都是看重你、喜歡你,才會想……”


    “喜歡?”琴歌嗤笑一聲,道:“能麻煩你別玷汙這個詞嗎?”


    “怎麽叫玷汙?”秦逸怒道:“就算你不喜歡秦王陛下,可也不能這麽侮辱陛下的感情!陛下若不是喜歡你,會在你身上花費那麽多的心思?他若不喜歡你,會舍不得讓那些人碰你?他若不喜歡你,你還能活生生的坐在這裏和我聊天?他隻是……貴為一國之君,不懂得怎麽去喜歡一個人罷了。”


    “喜歡兩個字,需要懂嗎?”琴歌淡淡道:“一歲的孩子不懂何為喜歡,可看見母親受傷,會難過的哭,林子裏的野雞不懂得什麽叫喜歡,可是老鷹過來,會把孩子護在翅膀下麵,會奮不顧身的上去搏命……喜歡,難道不是將心比心,難道不是嗬護疼愛?喜歡的人痛苦的時候,他會更痛苦,喜歡的人傷心的時候,他會更傷心……”


    “你說秦鉞喜歡我,他是怎麽喜歡的?”琴歌冷笑一聲,道:“我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時候,他想的是,為什麽我還不屈服,還不崩潰,該用什麽手段才能更打擊我;我被人鞭打炮烙的時候,他想的是,怎麽才能讓我更疼、更怕、更受傷;我心有寄托的時候,他想的是,怎麽讓我絕望,怎麽讓我喪盡尊嚴。他不讓人碰我,難道是心疼我、可憐我,知道我會生不如死,才手下留情的嗎?不是!他隻是見不得屬於他的東西被人弄髒罷了!”


    他深吸口氣,略顯激烈的情緒平複下去,語氣淡淡道:“如果是我琴歌喜歡他,而願意原諒他所做的一切,甚至受寵若驚,那是我琴歌自己犯賤;但若是他秦鉞,因為覺得喜歡我,就可以肆意妄為,將人如同畜生般糟踐……抱歉,喜歡兩個字,沒有這麽齷蹉。”


    秦逸一時啞口無言,好半晌才勉強開口,道:“但不管怎麽樣,陛下對你終究是……不同的。”


    連他自己,也無法再將喜歡二字說出口。


    琴歌今日已經說的夠多了,也懶得再反駁他——秦鉞對他自然是不同的,因為他是秦鉞還未得到、未征服的,秦鉞對他,說白了不過是兩個字——“不甘”。


    秦逸輕歎一聲,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正色道:“我此次來,除了給你送《長春訣》,還有一事。”


    他頓了頓,方道:“先前陛下審訊時,親口答應會放你回質子府,但是,陛下雖重諾,我們做臣子的,卻不得不替他的安危著想——你若想出去可以,但是必須答應,今生今世不能再對陛下出手。”


    出去?


    琴歌神色恍惚了一瞬,而後輕笑一聲,道:“我說了,你就信?”


    秦逸正色道:“隻要是你琴歌說的話,每個字我都信。”


    琴歌歎口氣,道:“那我倒不好騙你了,抱歉,我做不到。”


    今生今世不對秦鉞出手,難道要他見到秦鉞就束手就擒不成?而且這個地方,根本就困不住現在的他。


    秦逸苦笑,歎道:“早知道你不會答應了。”


    沉吟好一陣,又道:“不管先前陛下做了多少過分的事,你也不得不承認,陛下這次對你,是該殺能殺而未殺……”


    琴歌默然。


    秦逸道:“罷了!我也不要你發誓絕不同陛下動手,我隻要你答應,日後你便是要殺陛下,也隻能光明正大的出手,絕不再行鬼魅刺殺之事。”


    琴歌淡笑一聲,道:“你是料定了我此生不可能有勝過秦鉞的機會?”


    “不是,”秦逸頓了頓,道:“當日陛下被你刺傷,昏迷前說,他秦鉞可以死,但是,絕對不會死在你琴歌手中……陛下最不願死在你手裏,可是你卻偏偏是這世上,最有機會殺了他的人。”


    琴歌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隻淡淡道:“你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絕不再行刺秦鉞就是。”行刺之事,他原就不喜,若非萬不得已,他也不願動用此等手段。


    秦逸鬆了口氣,起身道:“我這就去回稟陛下。”


    遲疑了一下,又道:“不管你信不信,陛下他對你……”


    琴歌打斷道:“我信不信有什麽意義嗎?”


    秦逸苦笑一聲,轉身離開。


    便是陛下再對不起他,可在他差點殺了陛下,且從未放棄過殺死陛下之心的情境下,陛下依舊堅持放他——這少年冰雪聰明,難道就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陛下的情義?不過是,不屑一顧罷了。


    秦逸連藥箱都忘了,幾乎是逃一般離開囚室,而後苦笑,這些話,他該如何對秦鉞轉述?


    正在發愁,一拐彎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背對著他,負手站在院中,正午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卻讓人感覺不到半分溫暖,隻覺得莫名蕭索。


    頓時一愣:“陛下……”


    秦鉞沒有反應,秦逸上前,輕聲道:“陛下,臣有負重托,他沒有收。”


    秦鉞淡淡道:“我知道。”


    “陛下方才……”秦逸猶豫了下道:“都聽到了?”


    “嗯。”


    秦逸有些頭皮發麻,趕緊回想剛才可曾說過什麽不敬的話,更沒敢問秦鉞感想如何,從懷裏掏出《長春訣》呈上去道:“陛下,這東西……”


    秦鉞接過,抬手便撕,秦逸驚呼一聲:“陛下,使不得!”


    這東西,可來的不容易啊!


    卻見秦鉞隻將封麵扯了下來,麵無表情道:“他不是說要從南楚找嗎?換個名字,再送過去。”


    將冊子扔回秦逸,再不說話。


    秦逸告退離開,走出院門,臨上馬車時再回望,隻見那個人還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不由輕歎一聲。


    冰涼的水潑在臉上,琴歌慢慢睜開眼睛,劇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手腳微動,卻拽動鐵鏈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琴歌悶哼一聲,好一陣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處境。


    最後的記憶,好像是自己崩潰的哭泣求饒,卻還是被通紅滾燙的烙鐵一次次在身上留下烙印,疼的死去活來,數度昏厥。


    剛想起這些,身前便有一股熱浪襲來,琴歌看著逼近的通紅烙鐵,身體反射性的開始發抖,引起行刑的高大男子一陣嘲笑。


    “不是說是個硬骨頭嗎?”那人無趣的將烙鐵扔回火盆,輕慢的托起少年被冷汗冰水浸濕的下巴,道:“這才動了兩道大刑就撐不住了,南人果然柔弱……不過,嘖嘖,長的還真不賴。”


    漂亮是漂亮,可惜身份特別,又是因為那事兒被關進來的,上麵發話前不敢亂來。


    男子撒了手,道:“東西拿來。”


    底下人遞了一張紙過來,男子接過,伸到琴歌麵前,道:“這上麵,便是你方才招認的東西,你應該還記得吧?一會兒,乖乖的謄抄一遍,簽字畫押,就不必再受苦了……嗯?”


    琴歌抬眼看了一遍,方才或許是疼的太過了,記憶有點模糊,隻記得自己疼的實在受不了,他們說什麽便認了什麽,隻求能少受些罪,似乎的確就是這些東西。


    琴歌默然片刻,開口道:“按手印可好?”聲音低低的,沙啞又無力。


    居然還敢提條件!


    男子陰測測冷笑一聲:“你說呢?”


    琴歌歎了口氣,道:“那便算了。”若真要將這份自認是北齊奸細,刺殺秦鉞來離間秦楚二國的供狀親手寫一遍,等著他和他的家人的,必然是最淒慘的命運,便是楚國也會一並受累。


    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男子大怒,大力掐住他的下巴,獰笑道:“是覺得剛才享受的還不夠是吧?既然不願寫字,那留著那雙手也沒用,來人,幫琴歌公子把他那漂亮的手指頭一根根給我碾碎了!”


    琴歌無奈再次睜眼,道:“秦王令你審我,到底是真想知道我為何刺殺於他,還是想逼我抄一遍你編的故事呢?你要不要先問清楚再來?”


    男子神色一肅:“你刺殺大王果然另有隱情?”不是說是因為床上那事兒嗎?難道還有什麽內情?這是不是要立大功的節奏?


    琴歌笑笑:“沒,我就閑著沒事兒殺著玩玩。”


    “你!”男子甩開他,道:“看好他!”


    琴歌垂下頭,睡了過去。


    ……


    秦鉞看著鎖在牆上的少年,神色冷漠,眼神陰鷙。


    少年低垂著頭,長發蓬亂的披及腰下,身上還是那身單薄的褻衣,隻是深深淺淺、層層疊疊的血跡讓它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素白,它的主人也早不見了當初的清冷孤傲,遍體鱗傷的被鐵鏈拖曳著,單薄纖細的身形顯出一副淒涼的美態來。


    “剛開始倒一副高傲的模樣,”先前行刑的男人站在秦鉞身邊,道:“不過幾鞭子下去,就開始哭爹喊娘,等動了烙鐵,更是不堪,讓他叫祖宗都成,就差尿褲子了。”


    秦鉞冷笑一聲,男人一揮手,便有人將一盆冷水潑到少年頭上,少年微微側了下頭,顯然是醒了過來。


    男人上前拽著少年的頭發讓他揚起臉來,琴歌抬眼看看身側的男人,又看看坐在前麵的秦鉞,又垂下眼眸。


    “說!”男人冷喝道:“為何要行刺大王?到底是何人指使?”


    琴歌有些無語,他若真是要刺殺秦王,就該在秦鉞戒備最弱的時候動手,怎麽會一開始就拚死反抗?這男人不明內情也就罷了,這秦鉞又來湊什麽熱鬧?


    “你真想知道?”


    男人怒道:“少廢話!”


    琴歌歎了口氣,道:“因為……秦王有……狐臭啊!簡直不能忍。”


    男人瞠目結舌,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將對話進行下去。


    是反駁:胡說,大王根本沒有狐臭!


    還是質問:大王有狐臭你就要刺殺於他?簡直豈有此理!


    好一陣才醒悟過來,怒道:“你在耍我?”


    “是啊!”琴歌語氣輕飄:“我是在耍你啊!”


    男人揚手一巴掌就要扇上來,身後傳來一聲冷哼:“這就是你說的,已經乖的像一條狗一樣?”


    男人一凜,跪伏在地上,急聲道:“大王,這小子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隻要小人再給他點厲害,立刻就老實了!”


    “是嗎?”秦鉞輕笑一聲,起身在火盆挑挑撿撿,抽了一根燒的通紅的烙鐵出來,男人聽到聲音抬頭,見狀忙道:“這種事怎好讓大王髒了手,讓小人來就好。”


    “你來?”


    “是是,小的來,小的來。”男人伸手來接烙鐵,下一瞬卻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倒在地上,觸電似得抽搐翻滾。


    空氣中彌漫起一種燒焦皮肉的味道。


    秦鉞將烙在男人肩上的烙鐵隨手扔在地上,唇角勾起:“果然很有趣。”


    目光落在秦歌身上。


    少年抿著唇,臉色慘白。


    他知道自己落到了最危險的境地,這位秦王眼中的暴戾和興味,讓人心驚膽寒。不過比先前也沒區別就是,那些人對他施刑,原也不是為了什麽口供,隻是單純要折磨他罷了。


    “你的骨頭果然很硬,膽子也大,我很喜歡,”秦鉞道:“看來寡人該謝謝你,寡人很久沒有遇到過這麽讓寡人覺得有趣的事了。”


    從火盆中重新抽出一支烙鐵,笑道:“真是有趣。”


    緩步上前,托起少年的下巴,將通紅的鐵片逼近他的臉,道:“聽說你很怕疼?”


    琴歌極力側開頭,躲避逼來的熱浪,語氣依舊輕飄:“是啊。”


    秦鉞低頭,掌心下的少年在瑟瑟的顫抖著,一張臉慘白如紙,低垂的睫羽很是動人,被冷水浸濕的雙唇雖然蒼白,形狀卻美得驚人。


    秦鉞看著,拇指指尖便不自覺的撫了上去,果然……和想象中一樣的柔軟美好。


    淩1虐的興趣被另一種欲1望暫時壓製下去,也許……先不著急,先享受一回再說。


    感覺到唇上越來越緩慢沉重的摩挲,琴歌一抬眼,便看見秦鉞微動的喉結,耳中傳來他逐漸粗重的呼吸。


    琴歌先是一愣,繼而大怒,猛的甩頭,躲開秦鉞向他口中探去的手指。


    秦鉞將少年的頭擰回來,捏著下巴,暗聲道:“張嘴。”


    琴歌咬緊牙關。


    秦鉞將烙鐵緩緩貼近他的臉,低頭貼在他耳邊啞聲道:“張嘴。”嗓音低沉沙啞,帶著某種危險的意味。


    琴歌看著近在咫尺的通紅鐵片,尚未接觸,臉上的肌膚已經被炙烤的一陣焦疼,有細小的絨毛被燒焦,發出微不可見的滋滋聲,難聞的氣味衝入鼻端。


    他的身體在難以抑製的顫抖,但內心深處,卻又覺得這種恐懼來的如此膚淺,仿佛是坐在戲台下看著旁人演的喜怒憂懼一般……最重要的是,那通紅透亮的鐵片,怎麽看著有點親切誘人?


    “張嘴!”秦鉞捏著少年的下巴,作勢將他的臉扳向烙鐵,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威脅聲:“嗯?”


    然後他看見少年終於抬眼,一雙漆黑的眸子絲毫不見想象中的驚懼,反而寧靜如一泓清潭,秦鉞心中微微一顫時,便看見少年輕輕挑起唇角,側臉向赤紅的烙鐵貼了上去,如此慘烈的動作,這少年做來竟帶了種不緊不慢、從容不迫的味道。


    刺目的白煙刺痛了他的眼、滋滋的響聲震聾了他的耳,焦臭的氣味撲鼻而來……


    秦鉞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將烙鐵遠遠扔掉,幾步退開,好一陣才聽到自己的心髒碰碰跳動的聲音。


    他,居然被嚇到了!殺人盈野的西秦大王秦鉞,竟然被嚇到了。那一瞬,他是驚慌失措的。


    “王、王上?”


    秦鉞劇烈的喘息幾下,望向痛快昏厥過去的少年,眼中意味難明:“把他給我弄醒!”


    琴歌醒來看見的依舊是秦鉞那張放大的臉,陰鷙依舊,卻帶了幾分氣急敗壞,咬牙切齒道:“你怕疼,卻寧願受炮烙之刑,也不願我碰你。”


    琴歌看了他一眼,語氣輕飄如故:“是啊!”


    秦鉞怒極,他方才不覺,此刻卻輕易聽出少年語氣中的輕忽、輕蔑。


    他把聲音放的很低很輕,道:“好,很好,你要是什麽都不在乎,寡人倒不知該拿你怎麽辦了。你說,我把你交到配軍營去,那些罪軍,會怎麽對你?”


    他笑道:“名滿天下的琴歌公子呢,也許你給他們彈琴唱歌,能讓他們憐惜一二?”


    琴歌道:“你不敢。”


    “我不敢?”秦鉞大笑道:“你說我不敢?這世上,有我秦鉞不敢做的事?”


    他掐住琴歌的下巴,冷哼道:“原隻想嚇唬嚇唬你,既然說我不敢,我要真放過你,倒顯得是寡人無能了!”


    琴歌皺眉:“陛下是不是忘了,我傷了臉。”


    “放心,他們不會嫌棄你的,你雖然傷了臉,卻還有一身好皮肉呢!”


    琴歌看了他一眼,神色頗有些無奈,道:“陛下知道我名滿天下,那陛下可知道,我身上是有功名的。我雖未來得及參加殿試,但卻是解元出身……”


    秦鉞大笑道:“解元出身,名滿天下……你以為這些,在寡人眼裏算什麽?”


    琴歌歎了口氣,輕聲道:“原來……是個草包。”


    秦鉞大怒:“你說什麽?”


    琴歌歎道:“朽木不可雕也……你又不曾與我束脩,我為何要教你?”


    秦鉞到底不是蠢人,他先前隻將琴歌當了玩物來看,又屢受刺激,失了往日的敏銳,此刻被幾度點醒,終於明白過來:他是當王的,自然知道,兵多將廣隻能打天下,要治理天下,靠的是天下仕子。這一個階層的人,脾氣怪的很,有時候是文人相輕,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就互相看不順眼,有時候,卻又牢牢的抱成團。


    仕子皆有傲骨,是殺不可辱的。


    琴歌解元出身,又名滿天下,秦鉞若隻是強要了他,隻算是私德有虧,可若是因為琴歌不肯屈從,他便令人對其酷刑淩1辱折磨至死的話,那便是暴虐無道,便是羞辱天下讀書人——若真的傳出去,莫說其餘諸國,便是大秦本身的讀書人,也不會替他賣命。


    若換了先前的秦鉞,未必會將此事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剛剛攻下三國,正是最為紛亂的時候,他深深體會了一把何為打天下易、治天下難,此時此刻,再不敢激怒天下仕子的。


    若是琴歌臉上沒傷,悄悄弄死了,再報個暴斃風光大葬也能稍稍遮掩一下,便是仕子們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有那趨炎附勢的也會假作不知,照樣投誠。可若他臉上帶著明顯的刑傷,仕子們就算想裝傻也不成。


    偏他還名滿天下,想弄個屍骨無存也難掩天下眾口。


    琴歌見他臉色瞬息百變,知道他是想明白了,輕笑一聲道:“此事當初陛下並未刻意掩人耳目,如今我臉上又有刑傷……不若再用刑,試試能不能令我將那口供謄抄一份?介時要打要殺要辱,自然都由得了陛下了。”


    秦鉞深深看他一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琴歌看著這些人的身影消失,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斂去,歎氣:這條小命,保的可真不容易。


    目光落在掉在地上的烙鐵上,剛才還滾燙的烙鐵,此刻已經結了一層淡淡的白霜……


    琴歌睜開眼睛,便看見雕著精美花紋的床頂,和層層疊疊的床幔。他一身清爽的躺在床上,傷口都被處理過了,身上也清洗過,連頭發都散發著皂角的香氣。


    如果不算被鎖在床頭的手腕的話,這待遇還算不錯。


    “公子,您醒了?”圓臉大眼,身材嬌小的少女端著藥碗進門,笑道:“大夫也說差不多這個時辰醒,所以奴婢去熬了藥來。對了,公子可以叫奴婢小桃。”


    她放下藥碗,將琴歌的頭墊高了些,道:“公子昨兒夜裏發了熱,這是大夫開的藥。來,奴婢喂您。”


    如今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琴歌穿著一身單衣被折騰這麽久,還潑了幾身水,不病才怪,皺眉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小桃詫異道:“這是宮裏啊,公子您不知道?是了,昨兒公子病著,昏昏沉沉的……”


    又嫣然一笑道:“昨兒可是大王親自安置的公子您,還請神醫務必治好您的傷……奴婢在這裏三四年了,從未見過大王對誰這麽細心呢!”


    琴歌不置可否,就著小桃的手喝了兩口,皺眉:丁點兒大的勺子,喂兩口還要擦拭下嘴角,這是要喂到什麽時候去——這種喝藥法,他寧願被人捏著脖子灌。


    正要要求換個法子,看見他皺眉的小桃眼圈已經紅了,驚慌道:“對,對不起,都是奴婢的錯,奴婢……”


    話未說完,門外傳來一聲輕笑,竟帶著幾分寵溺:“怎麽,才剛醒就發脾氣呢?”


    琴歌頓覺毛骨悚然。


    一身黑袍的秦鉞推門而入,坐到他床邊,道:“是要讓寡人親自喂你?”


    琴歌扯動手腕上的鐵鏈,似笑非笑道:“我更喜歡自己喝。”


    秦鉞端起藥碗輕輕攪動,輕飄飄道:“人要知足,你說,是不是?”


    琴歌不吭氣了,秦鉞藥勺伸來,他張嘴便接了——他倒要看看,是他先喝的不耐煩,還是那人先喂的不耐煩。


    秦鉞長這麽大何曾照顧過人,喂了三四次,見藥碗中的藥汁隻降下微不可見的一線,便有些煩躁起來,但一見少年好整以暇,似早料到他會如此的模樣,冷哼一聲又繼續。


    兩人一聲不吭,較著勁兒似得將一碗藥喝完,琴歌固然苦的嘴裏都沒了滋味,秦鉞也覺得捏著那丁點兒的小勺捏的手都僵了。


    唯有小桃看得眼睛發直:大王待我家公子可真好啊!


    終於喝完了,琴歌鬆了口氣,一轉眼卻見秦鉞伸指向他嘴角抹來,嫌棄的扭頭避過。


    “這是還生氣呢?”秦鉞好脾氣的一笑,抬抬下巴示意:“沾了藥汁。”


    琴歌的手指望不上,更不願勞動秦鉞,索性伸出舌尖一轉,輕輕舐去了。


    吐舌這個動作,並不是所有人做來都好看的,小孩子吐吐小舌頭是萬分可愛,若換了一條肥厚寬大的舌頭吐出來,隻會讓人倒盡胃口。


    但少年舌尖纖薄小巧,色澤粉嫩,在鮮嫩柔軟的唇瓣上靈巧輕舐,留下誘人的水澤……秦鉞頓覺呼吸都有些不暢了。


    琴歌一側臉,將被薄薄的紗布覆蓋的傷處轉向秦鉞:如果不是有自知之明,他一腳就踹上去了——天底下怎麽會有這種隨時隨地發情的畜生!


    不是說他宮裏收羅了各色美人嗎,怎麽還一副見到母豬都要發情的模樣!


    秦鉞皺眉,接了小桃奉上的茶湯慢飲,道:“你的傷寡人請神醫看過了,雖不敢說能全無痕跡,但治個七七八八是沒問題的。隻是那藥敷上去麻癢難當,怕你不小心碰到了,才暫時限製你的行動,等你傷好了,自會放了你,勿要多想。”


    琴歌如何聽不出秦鉞話中的要挾之意。


    他臉上的傷並不能護著他一輩子,莫說能治好,便是治不好,隻要他活蹦亂跳的出現在人前,這件事自然就算是過去了。至於以後再如何,還不是秦鉞說了算?且不說別的,像如今這樣將他弄到宮裏放著,做出一副寵愛的模樣來,誰還會相信他清清白白?天下士子也再不會將他當了同類來看,日後秦鉞再對他如何,也絕不會有人為他出頭。


    琴歌嗤笑一聲,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要惦記外臣這區區傷勢,可真是辛苦。”


    你堂堂天下最強國之君,委屈自己來演一出溫柔款款的戲,就為了陷害他一個對天下毫無分量的領國質子的隨從——真他媽閑的蛋疼。


    拜牢中那一幕所賜,如今別管他說什麽話秦鉞總要先放在腦子裏轉個圈,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肅——他最近,似乎在這少年身上放的心思太多了些,且沒了往日那種取樂消遣的心境。


    琴歌見狀,淡淡一笑道:“不知道陛下可曾聽過一句話——謊話說了一千遍,連自己都會當真,陛下可千萬別演過了頭,讓人笑話。”


    秦鉞道:“寡人肯陪你演戲,你們不是該欣喜如狂才對嗎?”


    他們這些所謂的質子千裏迢迢來西秦,為的不就是這個嗎?


    琴歌也想不明白,當初他是怎麽腦子一抽跑到大秦來的,抿了唇不再說話。


    秦鉞起身道:“寡人還有政務,明日再來看你。”


    又道:“有什麽想吃想玩的,隻管說,便是宮裏沒有,朕派人去給你在外麵找。”


    琴歌不答,秦鉞也不以為意,轉身離去。


    等送走秦鉞,小桃拍拍胸口,才算是活了過來,不無羨慕道:“公子,大王對您可真好,您可別再同大王鬥氣了……”


    琴歌沉著臉不說話,小桃忙閉了嘴,道:“奴婢去給您端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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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明天再來的秦鉞一連幾天都沒露麵,琴歌樂得清靜,令小桃找了些雜書來看,隻是他手腕上的鐵索收的緊,隻能半躺半坐著,讓小桃幫著翻書。琴歌看了兩刻鍾便不耐煩,讓小桃幫他找個識字的來讀書。


    小桃猶豫了許久才壯著膽子報上去——識字的啊,那可都是了不起的人呢,怎麽可能來給人念書聽,而且還是給這樣身份的人?


    不過秦鉞的話還是算數的,沒多久就真派了個識字的侍女過來,隻是那侍女念書的聲音柔緩平和,琴歌往往聽著聽著便睡了過去。


    琴歌這段時間的睡眠質量很差,也不知道秦鉞給他用的什麽藥,傷處像是被許多螞蟻攀爬啃噬一般,他清醒的時候還能忍耐,等睡著了卻覺得全身痛癢難當。


    也是他白日裏表現的實在太過自如,小桃兩人若不是見了他睡著時皺眉咬唇、痛苦難耐的模樣,還隻當神醫的話太過誇張。


    那日琴歌正聽一篇遊記聽得昏昏欲睡,卻見小桃歡喜進來通報:“公子,有人來看你了!”


    琴歌微微一愣,便聽見外麵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聲音溫暖和煦:“琴歌,殿下和我來看你來了!”


    殿下二字入耳,琴歌便覺得心髒碰碰碰不受控製的劇烈跳動起來,下意識的起身卻又被鐵鏈拽倒跌了回去。


    秋韻掀開簾子,正看見他狼狽的模樣,心中一酸,低頭假做不見,側身讓身後的人先行。


    琴歌全然不覺,看著進門的人:“殿下……”


    易安一身白袍,肌膚如玉,五官精致,氣質清冷至有些凜冽,進門點頭示意後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在琴歌手上的鐵鏈上掃過,道:“秦王說宮中延醫用藥方便,等你養好了傷,便放你回質子府……你先安心養著吧!”


    琴歌應了一聲,讓小桃她們去外麵侍候。幾人又閑聊了幾句閑話,秋韻猶豫了一下,道:“聽說,你臉上的傷,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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