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下,青二十七雙目緊閉,眉頭深鎖,她不安地顫動身體,她整個人都陷在了虛空裏!


    極亮的空間,她什麽都看不清,隻聽見有個女人喊道:“你對小糖做了什麽?你幹什麽?她是我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啊!”


    女兒?


    她在虛空裏睜開眼,卻看見一張男人的臉:畢再遇?


    隆隆的聲響從腦海裏駛出來,青二十七放聲大哭。


    在她的淚眼中,畢再遇的臉崢獰地擰作一團,等這一團重新展開,又變成了楚樂一的臉。


    她還來不及叫楚樂一,那張臉又變成了石飛白,然後又變成了肖留白的銀色麵具……


    “媽媽……媽媽救我……”她想要喊,卻喊不出聲!


    她聽見那個男人說:“小糖的目標小,我把地圖值入她的腦海,她不會有事。我怎麽可能讓她有事。你放心!小糖很堅強,她比我們更有可能活下去……”


    地圖……地圖……


    青二十七模模糊糊地回到了鏡湖水賽,她在地上畫出一張圖,她陰使神差地點出帝陵外牆……


    媽媽在哭,媽媽你別哭。我聽話,我聽話……


    青二十七的腦子混亂得快要炸了……這裏麵到底有什麽?


    她不要想起來。她要想起來。她不要想起來。她要想起來……


    有人柔和地按摩她的手臂,一點一點往上,讓她似乎倒流了的血液變得順暢。


    身體的接觸讓青二十七覺得很舒服,那個人溫柔地說:


    “好了好了,你長大了。嗯,今年幾歲了呢?三歲、四歲、五歲、六歲……你今年十八歲了。十八歲的你,怎麽還賴床呢?快起床,天亮了!”


    青二十七大汗淋漓地逃出虛空,卻因為過於疲倦而沉沉睡去。


    …………


    開禧三年二月初五,青二十七第三次受術。


    在段舞上次的催眠中,她們明白了一件事:青二十七腦海裏的地圖,也是經由催眠術植入;而把地圖植入她腦海中的男人,或許正是青二十七的父親。


    這可以解釋,何以青二十七年紀小小就能記住那十分複雜的地圖。


    至於那個也許是她父親的男人,青二十七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甚至不想知道他是誰。


    在她殘留的記憶中,一向隻有母親而無父親,青二十七能猜到,這個所謂的父親除了帶給自己骨血、帶來危險之外,應該什麽都沒給她。


    所以她的記憶、她的情感,都把他完全排斥在外。


    第三次的受術十分順利,青二十七在段舞的引導下進入深度催眠。


    很快地,回到記憶中男人將地圖植入她頭腦的那一刻。


    男人不知從何取得那有生殺舍予之效的地圖,並居為奇貨、騎牆兩頭要價。


    他過深地卷入玄帝與組織的鬥爭,與他再多糾纏,一定會讓青二十七母女很快丟命。


    母親帶青二十七離開了男人,卻沒能最終逃過追殺。


    青二十七在夢裏抽搐不已,她不能想像母親的心情。


    媽媽,你如何看待那個無情的男人?


    你是不是寧可我不要出生?


    昏昏沉沉中,青二十七腦海中顯現出一張無比清晰的地圖:是穿過石山的地圖!


    克服道道心防,它終於出現了!


    青二十七既喜且憂,她終於要接近真相,不再有借口逃避;可如果真相是縱然她已經做過許多心理準備、卻仍難以接受的呢?


    她確定要知道真相?


    青二十七生怕自己忘記、更怕自己一個遲疑便改變主意,急急地喊上楚樂一與段舞同往石山。


    擔心還有毒霧,他們嘴含解毒丹、蒙上口鼻前行。


    依然是陰沉沉的天空,石山也依然沉鬱,走不多時,便有幾重巨石擋住了去路。


    這難不住青二十七。


    撫上巨石,她找到隱藏的暗門,喚楚樂一幫忙:“你這邊,我這邊,你先運功往裏推三下,然後我推兩下,你再推三下。”


    如此施為,石門發出“嘎”地一聲響,青二十七向楚樂一點點頭:“我們一齊往裏推。”


    “嘎嘎”、“嘎嘎”,石門退後了三尺,突然下陷,竟是縮入了地底,眼前現出深深的石道,黑幽幽地不知深向何方。


    楚樂一從懷中取出冷火折子,往地道裏丟去。


    一道光劃過,冷火折子落地之處,顯然還遠不是盡頭。


    青二十七手心出汗,與他二人對視了一眼。


    段舞拉住了楚樂一的手臂,楚樂一少有的沒有把她趕開,對青二十七點了點頭,當先走進地道。


    青二十七深知此一去,再無回頭之路。因此沒走幾步,便忍不住回頭看看被他們拋下的前路。


    楚樂一撿起冷火折子,再次向前丟去,又再照亮了一段路。


    幾乎與此同時,石門“嘎嘎”像上了彈簧一樣,彈了回來,關上了外麵的一切。


    石道內除了冷火折子的光,陷入一片黑暗。


    段舞顫抖著道:“如果這條路不通,我們,是不是就會死在裏麵?”


    楚樂一說:“誰讓你死皮賴臉非要跟屁蟲。”


    段舞說:“那我不是擔心你嘛……”話說一半,突然停住:“你們聽,什麽聲音?”


    楚樂一下意識地擋在青二十七她們兩個女人前麵。


    青二十七靜心一聽,原來是水聲,不是水滴的聲音,而是水流的聲音。難不成,這石山裏有暗河?


    她點亮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說道:“楚樂一,你退後,我來帶路。我才識路,你在前麵反而浪費時間。萬一我忘了路要怎麽走怎麽辦?”


    說完不容楚樂一反駁,一側身已衝在前麵:“你倆一定要跟緊我。”


    地道有點濕,除了隱隱傳來的水聲之外,再無聲響。


    段舞顫抖地道:“好是怵人……喂,你能不能唱你小時候你媽媽教你的歌來聽聽?我覺得很好聽,而且,真的很溫柔。”


    是麽?青二十七一想到那歌是媽媽唱的,也覺得很溫柔,可實際上那卻是一首有些些哀傷的歌。


    她哼了起來,卻沒有唱那首歌原來的歌詞,她就像一直以來那樣,套上自己喜歡的詩詞。


    她唱起第一次遇見陸聽寒時唱的詞:


    “秋陰時晴向暝。變一庭淒冷。佇聽寒聲,雲深無雁影。更深人去寂靜。但照壁、孤燈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陸聽寒,謝謝你,這輩子曾經有你,我已足夠……


    歌聲水聲,混在這半封閉的石道裏回響,十分好聽。


    水聲漸響,石道的盡頭,是一條河。


    河在兩座石山的縫隙中流動,這兩座石山靠得那麽近,隻剩下一線天在頭頂。


    不過,好歹有這一線天,他們可以不必依靠冷火折子照路。


    青二十七看那河流湍湍向前,歎了口氣,剛想說話,忽地後背掌風襲至,她腳下一軟,不由自主地一頭栽進河裏。


    耳中是段舞的嘻嘻笑聲與楚樂一的驚叫……


    段舞,你終究還是要我的命嗎?!


    “卟嗵!”身子入水,青二十七雙手揮舞、想要浮起來,可越是掙紮水便越是往口鼻中灌進。


    她的頭發散開,她在水底睜大眼:果然就像無數次的夢魘那樣,她終於是要死在水裏麽?


    水往肺裏鑽,眼前卻一片光亮:水底下,為什麽這樣平整?平整得像一張黑色的紙。


    青二十七閉上眼又睜開,黑色的紙上隱隱有金色沙粒。


    那是什麽東西?她是不是又在做夢?


    驚訝之下,青二十七完全忘了自己是在水底,她伸手揉了揉眼。再度睜眼:金色的沙粒更多更明顯,它們飛速地在河底顯現出一幅繁複的圖畫……


    地圖?


    青二十七更慌地在水中亂抓,卻抓不住實物,她很想在陸地、可她著不了陸!


    她隻能飄。


    金色的沙粒忽然隱去!


    到底怎麽回事?


    青二十七往河底遊去,金色的沙粒第二次浮出,組成了另一幅圖!


    這是……紹興帝陵!


    隻一會,這圖又再隱去!


    青二十七在水中翻滾,水紋裏出現了媽媽的臉,她溫柔地笑,她想對自己說什麽?


    身邊的水都變成了金色,一幅金線畫就的圖在她身周流動……


    媽媽……媽媽你要對我說什麽?我就要死了麽?我……我就要與你相見了麽……


    青二十七閉上雙眼,眼淚與河水融為一體。


    溫柔的河水就像母親溫柔的擁抱,她緊緊地包裹住青二十七,輕輕地搖晃:“醒來,醒來……都好了,都好了,你快醒來……”


    醒來?


    淚水肆虐,青二十七感覺淚水不斷地從眼眶中湧出來,所有積陳在心中的淚啊,如果能放肆一哭,怕是三天三夜都哭不完吧?


    …………


    終於,青二十七睜開眼。


    她尚未從催眠的狀態下完全清醒,突然間看到段舞的臉,不假思索就是一掌推出,楚樂一在旁早有防備,拿住了她的手掌。


    青二十七急道:“段舞要殺我!她……”


    忽地意識到他們三人依然還在借宿的農戶家,那麽段舞將自己推入深淵的事隻是催眠中的幻境了?


    他二人臉色憂憂,他們是怎麽了?


    青二十七一時間呆住了,久久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楚樂一向段舞努了努嘴:“你也累了,歇去。我和她說幾句話。”


    段舞確是倦色難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二十七:“那好,我去睡一覺。”


    她低頭走出去,到門邊卻又忍不住回頭,欲言又止:“青……姐姐……”但終是退出門外。


    “她怎麽了?”青二十七問,楚樂一也怪怪的,他幾乎沒有這樣安靜的時刻,“你們幹嘛這麽奇奇怪怪的?”


    楚樂一說:“我本以為自己奇形怪狀、奇思妙想、奇人一個,不想你更勝一籌!”


    楚樂一在開禧三年二月初五這天確實有些古怪,因為他居然給青二十七講了一個寓言故事!


    “在我們來的世界裏,有一個寓言,叫‘斯巴達之狐’。”


    斯巴達是個強悍鐵血的民族,據說這個民族的男孩子出生時如果不夠強壯,就會被扔去喂狼。


    “斯巴達之狐”是個斯巴達少年的故事。


    少年在森林偷了一隻小狐狸,並且把它藏在胸口的口袋裏,打算秘密地帶回家去。回程中,他遇見了一個成年人。


    因為害怕被發現,他緊緊地按住口袋裏亂動的小狐狸,可是他按得越緊,小狐狸就越是掙紮,以至在他身上亂抓亂咬。


    少年忍住痛苦,一句話都沒說。


    少年最終被小狐被狸咬破心髒而死,但也至死都沒有說出自己的秘密。


    “你說,這個斯巴達少年是不是傻的?背負的秘密如果太重,重到可能付出生命,又何必呢?”楚樂一最後說。


    青二十七知道他是在勸自己:“我說出了多少事?”


    楚樂一:“足夠多。”


    進入深度催眠以後,受術的人會在被施術者引導下說出隱藏內心的秘密,但是醒來後則完全忘記自己說過什麽。


    青二十七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也許連不能說的也說了?


    她回不過神。


    楚樂一歎了口氣:“段舞施術完後說了一句話。”


    青二十七:“她說了什麽?”


    楚樂一:“她說,你真可憐。若她也要背負這麽多秘密,早就垮了。”


    望住窗外陰沉沉的天,青二十七輕輕念道: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麽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


    這句詩,是畢再遇聽說青二十七曾在達瓦寨子住了幾個月後念給她聽的。


    他說,這是達瓦他們族後人裏的一位活。佛。所寫。


    這麽多的秘密,他終不願獨自背負,而是卸下一半給她,何嚐不是種殘忍?


    “你可以不管不顧。”楚樂一提醒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說:“你說得很是。”


    楚樂一:“但你終究不會聽。”


    青二十七:“楚樂一,明天,我要去找暮成雪,去找我來時的路。”


    楚樂一想都沒想就說:“我同你去。”


    青二十七知他一定會同自己去,但聽到他斬釘截鐵的這一句,依然很感動:因為前路困難重重,她實無萬全把握;她私心裏很想要他的陪伴,但又怕把危險帶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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