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平時、在別的事上被段舞說“中邪”,楚樂一少不得要與她半真半假地爭吵一番,可是這一次,楚樂一卻呆呆地點了點頭:“是啊,我們中邪了。”


    青二十七深以為然。


    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個路人,有幸見證了當世人傑的輝煌,卻不想事情竟會是如此……荒謬。


    她又想,這個怪圈既然由她創造,也可以被她所毀——她原先對回不回那個時空無所謂,可這時候,卻有種不可抑製的熱望!


    她很想知道如果自己毀掉她所寫的《遺事錄》,這個世界、那個世界,會有所改變嗎?


    真是另一個悖論!


    青二十七伸出手,去接楚樂一手中的《遺事錄》,但還未得及接過,楚樂一像是感知到她的想法一樣,竟不敢放手,反把那些竹條往懷中摟了摟。


    “你不要想著毀掉它!”他說。


    青二十七苦笑:“原來你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楚樂一卻很嚴肅:“蛔蟲也好,神龍亦罷。你若毀掉它,我與你,也許會因為這環形怪圈中斷了而失去相遇的機會!……你記得白天天說過的話麽?”


    青二十七想也不想便說:“情人易得,無話不說、在最難過時能借肩膀靠著一哭的朋友卻難得!”


    楚樂一歎道:“看來我們都是對方肚子裏的蛔蟲!”


    段舞忍不住說:“兩條蛔蟲在我前麵扭呀扭的,好可怕!”


    青二十七與楚樂一都被她逗笑了,可那笑容一閃即逝。


    接下來呢?


    他們該何去何從?


    我想去看看那個世界!我想去看看我寫的《遺事錄》在三千年後成了什麽樣子!——這句話,青二十七沒有說出口,但楚樂一一定明白。


    他點了點青二十七的腦袋,很是擔心。


    想要回去,必然就要找出時空通道。


    他們都是坐時空機來的,唯有青二十七,是誤入了某個通道而來的。


    這通道在哪?


    而如果“回去”,恐怕繞不開那不死神果。


    畢再遇要青二十七答應的事,青二十七雖沒有給他確切的答複,卻還是一路尋來了。


    不死之果……不曉得選擇了繞山的暮成雪是否已經繞過石山,如果要追上她,隻能走秘道。


    而秘道——走秘道的夜已經順利通過秘道,取得神果了麽?


    青二十七低垂了眼,半晌抬頭問:“段仙姑,你那半仙的本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一直被當空氣的段舞立即興奮起來:“你居然懷疑我的本事?”


    青二十七:“我正經問你,你就正經回答。”


    段舞大聲說道:“當然是真的。”


    青二十七問再問:“好。那你,你會祝由術麽?”


    解語軒在亮出底牌、與汗青盟一較長短之前,一直是以暮成雪的祝禱術聞名的。


    深知內幕的青二十七自然清楚暮成雪的祝禱術之所以神奇的原因,但這並不妨礙暮成雪亦會用看起來像巫術的手法迷惑上門求助的人。


    所謂的祝禱術,或說是祝由術,在青二十七來的那個時空裏有與它類似的精神控製術,叫“催眠術”。


    巫術往往使使人出現看見神仙鬼怪的幻覺,而精通催眠術的人則能用言語或另外一些手法,讓受術者進入精神放鬆、不設防的狀態,從而引導受術者釋放緊閉的心門,並治療精神上的創傷。


    兩者雖側重不同,但是原理和手法相通。


    青二十七現在想要把頭腦中冰凍的結界釋放出來,首先是要段舞有這能耐,二是,施術的效果好壞,還取決於她對段舞的信任程度。


    像青二十七這樣緊緊包裹自己的人,幾乎沒有可能對她不相信的人敞開心門。


    段舞能讓她相信麽?


    不,這世界上青二十七唯一能夠全心全意相信的人,隻有楚樂一。


    楚樂一抱了抱青二十七,又抱了抱段舞:“告訴我,你在懷疑她什麽。你,又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麽?”


    他問得直接,青二十七與段舞飛快地對視一眼又轉開去。


    “就算為了我,你們也暫時假裝彼此信任一下嘛!來來來,一隻兔腿解恩仇!”楚樂一說罷,往青二十七與段舞手中一人塞了一隻烤兔腿。


    “那好,我問你,到底是誰讓你來殺我的?”青二十七直接提問。


    段舞還沒回答,楚樂一早跳了起來:“你要殺青二十七?什麽時候的事?你搞什麽東東?!”


    段舞畏懼地往後縮了縮。


    青二十七笑笑:“她說把我當成情敵了。我不太相信。”


    楚樂一氣極,拳頭往段舞門麵上揮了一揮,段舞可憐兮兮地說:“我真這麽想的……你們,怎麽可以這麽要好!”


    楚樂一又揮起了拳。


    段舞忙道:“我,一半一半……若不是因為你,我,我真的會殺了她。當然……那個,就算我想殺她,也要我能殺得了她嘛!我又打不過她!”


    段舞為什麽要殺青二十七?


    她說:“你們莫要忘了,我姓段。”


    姓段?


    是了。大理國的國姓是“段”。


    青二十七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是段家王朝的地盤。


    楚樂一冷笑道:“你別告訴你還是個公主或是郡主之類的。”


    “我倒想我是。”段舞恨恨地道,“算了……說就說吧,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讓我殺她的人你們都認識,是石飛白。”


    段舞的雇主是石飛白?!


    石飛白等人來自大理南詔腹地,在被幾乎滅族前,他們是大理的國教。他們與段舞因此有聯係。


    青二十七有點想不通石飛白為何要殺自己。


    因她曾經是汗青盟筆錄人?


    或是他知曉了她的辛秘和來曆,怕她的存在影響到他們的複仇大業?


    不……石飛白早已入滇,他要報複的是汗青盟;如果暮成雪想染指神果,他也有理由對她不利。


    可要說針對青二十七,完全沒有必要。


    雖然想不通,但在此時此刻,青二十七選擇了相信。


    就算是騙自己,她也必須暫時信任段舞。


    於是她點點頭說:“原來是石飛白。他們的確有理由想置我於死地。”


    “不過我確實不知他們為何要殺你,我就是拿錢辦事。可是一想,若我真殺了你,後果……”段舞說著,小心地看了楚樂一一眼。


    她的這句話,青二十七相信是真的。


    她現在倒覺得挺坦然的:無論是誰要殺她,遲早還會再來殺她一次、兩次、三次,直到她真的沒命。


    而她隻要等著就是了。已經等了這麽久,若殺她的人還不來,她反而會失望。


    楚樂一明白青二十七所做的決定,他能做的就是幫助她:“段小舞,接下來我要和你說的事,你不要大驚小怪。”


    如果青二十七要接受段舞的催眠術,有些事段舞必須先知道。


    但是,那些事如此驚世駭俗,段舞能接受嗎?怕是正常人都會生出驚懼、乃至除之後快之心吧?!


    如果段舞因此而生出異心,隻要她先假裝接受,然後在施術之時做些手腳——就算是青二十七因為受術時精神發生錯亂,楚樂一想必也不能怪她吧?


    段舞,就相當於一把出了一半鞘的刀!


    他們真的要行險嗎?


    但是楚樂一沒有再遲疑,他用最簡潔的語言,說清楚了他和青二十七的來曆與過往。


    他緩緩的語調震驚了段舞,卻安撫了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漸漸明白,楚樂一是借著這個機會讓段舞對他有更深刻的了解;同時也是讓段舞不至於對自己不利。


    所愛的人對你說出他的秘密,有什麽比這更暖心暖意?


    段舞亦明白,這是楚樂一真正接納她的開始;她知道應該怎麽辦。


    開禧三年二月初三的晚上,段舞第一次對青二十七施術。


    這一次施術不太成功,青二十七的意識對段舞的催眠產生出強烈的反抗之心。


    施術之時,段舞在青二十七麵前雙指捏個劍訣,念出一大段咒語”


    “有滅有生,有生有滅。精神潛在,先教安息。不息不安.不安不息。


    “即息即安,即安即息。息息相關.安安而一。安之息之。通微徹極。


    “即說咒曰,安息之咒,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


    青二十七覺得挺好笑,雖然她如段舞所願進入了深睡眠狀態,但她對段舞說的話、段舞的動靜一清二楚。


    青二十七很無奈,因為她是個連做夢時都能在夢中分析自己為何會做那樣的夢的人。


    而段舞也確實有一套,在將青二十七喚出催眠狀態的末尾,她追加了暗示:“下一次,可要聽我的話,好好睡哦!”


    開禧三年二月初四,青二十七第二次受術。


    白天時,段舞和楚樂一嘰嘰咕咕了很久,青二十七猜他向她介紹了一些他們那個時空的催眠術手法。


    整個下午,段舞一直靜坐冥想。


    青二十七和楚樂一不敢打擾,站得遠遠地聊天。


    楚樂一問:“你掛念暮成雪麽?”


    青二十七道:“挺掛念的。石飛白縱然再愛戀她,若與族人利益衝突,你讓他如何選?”


    楚樂一:“說不定她已經死了。”


    “不會。”青二十七笑笑,“她不會這麽輕易死。”


    楚樂一“呸”她:“你大預言家啊?了不起啊。你說她不會死她就不會死?”


    青二十七:“你這是盼著她死?”


    楚樂一:“呸呸呸!在你眼裏,我就這麽狼子野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也擔心她嘛。”青二十七盯住黑沉沉的石山群,輕輕地說,“你信我。我不會亂說的,她,不可能這麽輕易死。”


    楚樂一揮揮手:“承你吉言!你倆心心相印,心靈相通,互有所感。行了吧!”


    暮成雪……青二十七心裏微顫。


    夜幕降臨。他們回到離石山最近的小村落。


    因為擔心催眠施術如前般遭到失敗,他們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找了戶人家借宿。


    段舞在房間裏點起幾根燭火,讓青二十七平躺下來。


    她的目光平穩而堅毅,這是青二十七未見過的段舞,有點陌生。


    她想要怎麽做?


    燭火靠近,青二十七被那光逼得眯住了眼,隻聽得段舞問道:“很亮?我滅掉它,你就不會再覺得亮了。”說著,果然將那燭火挪開。


    青二十七不明白段舞要做什麽,她盯住帳子上的陰影。


    然後她看見段舞的臉在眼前,溫柔極了;她的手輕輕撫在她的額頭,亦是輕柔之極。


    她聽見段舞柔聲說道:“想睡的話就睡吧。我陪在你身邊。好不好?什麽都別想,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段舞的指腹柔且暖,一點一點地從青二十七額頭按壓往下,她輕輕地數數:“一、二、三、四……與我一起數……”


    是精神緊張得太久麽?青二十七在段舞的引導之下昏昏入睡。


    四周……好黑……青二十七仿佛飄在黑暗的中央,沒有支撐之物,她浮在那裏,浮在虛空。


    她聽見一首歌,那是媽媽唱的歌。


    一道光從遠處過來,就像剛才的燭火,刺得她無法睜眼。


    突然,燭火從一個小點綻放出陽光般的光芒,青二十七在一瞬間被拋入了極亮。


    她看不清,什麽都看不清。


    “你今年幾歲了?”什麽人在慘白的虛空裏問道。


    青二十七搖搖頭,她想要說話,可是為什麽說不出話?


    她的額頭沁出汗,她想要從夢境中醒來。


    神示般的聲音安慰了她:“你十八?不,十七,十六,十五,十四……恩,原來你今年三歲了。三歲的小朋友,你會唱什麽歌?”


    不由自主地,青二十七哼起媽媽常常唱的那首歌。


    “午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麵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


    果然標致麵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心裏彈琵琶。”


    …………


    極亮的虛空裏,那神示般的聲音繼續說話:“很好聽,你唱得很好聽。媽媽在身邊麽?”


    媽媽?!


    虛空結界如地震一般強烈地晃動。


    青二十七看見一頭白額猛虎關在籠中,不停地衝擊牢籠;耳邊卻是紛亂的槍聲、慘叫聲、腳步聲。


    我在哪裏?我這是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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