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大軍到來,以竹鎮的地勢和規模,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


    畢再遇和他的突擊隊趕至竹鎮,本是為給金軍一個下馬威。


    他們也做到了這一點,卻不料金軍主力紇石烈子仁軍隨之到達。


    為了拖延時間,讓部下們順利退回六合報信,做好守城準備,畢再遇隻身留在竹鎮施“空城計”。


    也許他也想過,萬一用計失敗,他會被千軍萬馬淹沒,身死疆場吧?


    也許青二十七的到來讓他有意外之喜,也許是因為剛從生死門中打過一個滾,他才在某一瞬間將心扉打開。


    他打開緊閉的心扉,想要她進來。


    可是她卻臨陣逃脫了。


    而他,也後悔了自己的一時情動。


    開禧二年六月十日,他與她分了開來,仿佛從未有過那城前一舞。


    他們一前一後離開竹鎮,他的背影從充滿疲憊到越來越是筆直,青二十七知道,戴著無畏無敵麵具的戰神畢再遇回來了。


    而她,青二十七,小糖,唐青衣;也隨著畢再遇的回來而回來了。


    敵人早已遠去,留下不過空城一座。


    她與他,便如隔了一整座空城,無有人煙,無意填補,注定被棄。


    這是她的放棄,也是他的放棄。


    青二十七所能確知的是,棄城固然遺憾,而她絕不後悔。


    “你想我,也不必如此舍生忘死地來見我呀?”畢再遇終於放慢腳步,等青二十七趕上他、與他並肩而行,戲謔地道。


    青二十七撇嘴道:“是啊是啊。我想死你了,我想你想得頭發都要白了!”


    “別!別!”畢再遇笑了,“朝如青絲暮成雪,那可不是你。至於想我想到快死……我可不想與死女人交往喲!”


    “這樣。”青二十七亦笑,“放心,我若真想死,必拿你墊背!”


    畢再遇:“你這是在和我約定生死相許了麽?”


    “你就想吧!”青二十七瞪了他一眼,吃吃地笑起來。


    玩笑話一直延續下去。


    如此甚好,他們說的沒一句真話,也沒一句假話。


    回到六合城內畢家軍的軍營,已是夜晚。


    青二十七在畢再遇的大軍中呆過一段時間,有不少故知,這些人裏自是少不了許俊、彭法等。久別重逢,自是有一番感歎唏噓。


    所幸他們還在殘酷的戰事裏好好活著,可也有一些人,卻是永遠地再也見不著了。


    亦喜亦悲的見麵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上當的金軍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畢再遇說要去大帳點兵,青二十七表示想跟他去,他卻把她趕走,讓下屬安排她的住所。


    青二十七擰不過他,隻得乖乖聽話。


    待安頓下來再去大帳中找他,他早已人影不見。


    她想去找許俊說話,也撲了個空。


    垂頭喪氣地回住地路上,卻遇到了彭法。青二十七喜道:“彭大哥,怎麽就你在!”


    彭法笑道:“怎麽,很失望?”


    青二十七嗔他:“連你都沒見到,那才是真失望。”


    彭法:“少來了,你是來找畢將軍的吧?”


    青二十七臉上微紅:“你們我都想找啊——不過,這大半夜的,他去了哪裏?”


    彭法哈哈一笑:“當然是去騷擾騷擾金國小崽子們了!”


    青二十七“哦”了聲,想像畢再遇在戰鬥中的風彩,不由眼睛閃閃亮。


    彭法暗中搖了搖頭,換了話題道:“青姑娘這兩個月不見,出落得越發漂亮、越發利落能幹了。”


    青二十七的臉更紅了:“彭大哥幹嘛笑話我。”


    彭法正色道:“你這可冤枉我了!你哪個耳朵聽見我是在說笑話了?我說的是真的!


    “解語軒有特供我們畢家軍《新聞》的!哪一期《新聞》不是被傳到快爛了才罷休?為了給不識字的弟兄說《新聞》,我這嘴皮子啊,都快磨破了!”


    那麽,她在做些什麽,畢再遇也都是知道的了?


    青二十七笑笑:“彭大哥舌燦蓮花,《新聞》再無奇,經你一說,也變得有趣了呢!回頭我和我頭家說說,封你作傑出通訊員好了!”


    彭法大笑:“青姑娘口中總有新鮮詞兒。我哪有這本事,是你們做得好!”


    青二十七認真地道:“彭大哥莫要謙虛。‘帶汁諸葛亮’這詞兒可是你發明的!當時聽說,我還與我頭家說,彭大哥真是個人才!”


    “帶汁諸葛亮”是彭法給畢再遇前任上司郭倪的雅號。


    此人常年一把羽毛扇,自比諸葛亮;可打了幾個敗仗以後,便整日對著清客流淚歎息,彭法便送了他這個雅號,並寫在給《新聞》的供稿裏。


    這雅號一出,郭倪其人的形象躍然紙上,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庶民走卒,都覺得獨到又毒辣。


    其後郭倪被撤職,雖然根本原因是打的敗仗太多,但與他這雅號傳遍天下,輿論大嘩亦非全無關係。


    兩人談談說說,青二十七終是有些心不焉。


    彭法忽道:“青姑娘,你別嫌棄彭大哥,我可一向當你是我親妹子……”


    嗯?彭法為什麽說這話?


    青二十七一怔,忙道:“我也當彭大哥是哥哥,彭大哥,可是有話要對小妹說?”


    彭法盯住青二十七眼睛:“你既然也將我當哥哥,那哥哥說一句造次的話,若是說錯了,妹妹也別往心裏去,可好?”


    青二十七點點頭。


    雖然猜到彭法接下去要說的可能是什麽,但他誠懇的態度卻很打動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無父母也無兄弟姐妹,如果真有這麽個哥哥,豈非很好?


    彭法也不客氣了,說道:“妹妹直接地拒絕許俊兄弟,我很欣賞妹妹的果決。不過,對其他人,最好也果決一些。這樣,是對妹妹好,也是對別人好。”


    青二十七低下頭去,她,何嚐不想果決?


    她無法同彭法解釋什麽,隻是輕輕地道了聲:“我知道的,謝謝彭大哥。”


    想了想,終是不甘心地鼓起勇氣問道:“彭大哥跟畢將軍相識有三年時間,也與畢將軍相知甚厚,你可知道……畢將軍的夫人是如何去世的?”


    彭法一怔,想是沒想到青二十七會問這個,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斟酌了一下方道:


    “畢將軍的夫人去世很久了,一早跟從畢將軍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所以,現在軍中沒有人知道詳情。


    “我麽,隻有一兩次在畢將軍酒後聽他提過一兩句。”說到這裏,彭法停下來,打量青二十七的神情。


    青二十七盡量裝得自然,說道:“我也是隻聽人說過一兩句。我聽說……畢夫人逝於十年之前,且是因為憂心過度而去世的。


    “你說,當時兩國大戰事未起,邊界之間隻是小有摩擦。畢將軍雖未得誌,可也無有刀口舔血之憂。得夫如此,有什麽事能令她如此憂心呢?”


    彭法遲疑道:“這,大哥我也不敢胡亂揣測。我聽說畢夫人的父親是位軍人,但她本人卻是身子柔弱,並無半點將門虎女之風。”


    “不過如若這樣,他二人倒也是門當戶對了。”


    畢再遇的父親叫畢進,是嶽飛的部將;如果畢夫人之父也是軍人,那兩家聯姻,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青二十七算了一下道:“畢老爺子老年得子,畢將軍又如此出色,真是老懷可慰了。”


    彭法讚同道:“不錯。可惜是奸臣當道,畢將軍蹉跎多年,在此次北伐中才……”


    話音未落,城牆上號角聲起,彭法忙中止了原來的話題,喜道:“畢將軍回來了!咱們一起看看去!”


    青二十七跟在他後麵去迎接畢再遇。


    夏季水氣升騰,霧氣中的人和物,無不飄飄渺渺。


    畢再遇一身血地破霧而來,發現是青二十七相迎,加快了步伐,一邊朗朗笑道:“小糖,你不好好歇著,又瞎擔心了吧?”


    青二十七一澀,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看不清他,怎麽也看不清他。


    所以每向他靠近一步都覺得害怕。迷霧中是什麽呢?或者這根本是毒瘴?


    開禧二年六月十日,畢再遇親自率兵奪取六合城東的一座橋,攻擊金人後隊,金人愈是見“畢”生疑,不敢妄動,而宋軍也占據了一個橋頭堡。


    六合守城戰拉開序幕。


    畢再遇虛實結合的幾番布署,為六合守城之戰爭取了一天的時間。然而金軍還是在六月十一日晚,趨十萬之兵,把六合圍成鐵桶。


    局勢如此,青二十七怎麽可能以私事去叨煩畢再遇?


    她這麽一想,便坦然城中,覺得那些事再也不是困擾她的問題了。


    隻是難免自嘲:她真是個會自我開解、會延遲痛楚的人,對吧?


    身在戰局,不可能置身事外,青二十七見不得大家在前方拚殺,她卻在躲在城中,幾次主動請纓。


    但畢再遇拒絕了:“女孩子就女孩子,不要管打打殺殺的事。”


    他見青二十七委曲,想了一想道:“那,幫我一個忙吧?”


    青二十七很高興:“說吧!什麽事!我一定完成,包你滿意!”


    “這樣啊……”畢再遇微笑著,“那,幫我縫幾件衣衫好麽?”


    青二十七一怔,有些兒遲疑。


    畢再遇立即說:“不樂意?那我讓別人幫我縫去!”


    青二十七生氣地道:“縫就縫唄,什麽大事!你以為我不會啊!”心中卻腹誹,自己竟然被他大材小用了。


    畢再遇笑道:“誰知道你會不會!你那雙手,見你拿刀拿劍,拿筆拿軟紅十丈,可沒見你拿過縫衣針。”


    青二十七剁腳道:“哼!讓你小看我!”終是受不得激,擔下了這活。


    隻是,她從未給別人縫過衣服,現在卻要為畢再遇縫,這每一針每一線,都有百般的滋味在心頭。


    她拿了他的青袍來做衣樣子,先是拆成片,再依樣剪裁,密密縫好。


    手指在他的衣服上撫過,想起那天的城門一舞,很是黯然。


    青青子衿,悠悠青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她也有一兩次去城頭張望。


    金人十萬之兵,先前見到,都是長條狀流動行軍,此刻在六合城外攤開,密密麻麻,蔚為壯觀。


    六合城東有濠水經過,金軍主腦紇石烈子仁就在濠水邊駐紮,這兩日雖圍了六合,卻還未進攻。


    畢再遇在前日攻下的橋邊紮下堡壘,以此布防。


    這一整天,青二十七都在縫衣服,直縫得腰酸背疼。


    她捶了捶老腰,走出大帳才發現時已傍晚,而帳外有兵士正把一捆一捆紮好的幹草運上車子。


    她不覺奇怪問道:“你們這是在作什麽?”


    一個小兵答道:“青姑娘且看著,畢將軍自有妙用!”


    什麽啊,全把他當神了!


    怕是他讓去做再奇怪的事,這些人也不會有半分懷疑吧?


    青二十七腹誹著,看到彭法經過,忙一把拉住:“彭大哥要去哪?”


    彭法一向是管後勤為多,想必知道這些兵士在幹嘛,這會兒偏神神秘秘地不說,隻道:“畢將軍吩咐的,我照做罷了!”


    青二十七賭氣道:“都不說是吧?玩神秘是吧?那他在哪你總知道吧?我自己問他去!”


    彭法笑道:“喲,大戰在前,青姑娘你可別亂跑了,萬一有個閃失,讓我們這些大男人的臉往哪放?……”


    見青二十七真是有點生氣,道:“好了好了,畢將軍在城東橋頭堡。可別說是我說的!他不喜歡在戰場上看到女人……”


    青二十七的臉色愈發陰沉,彭法不敢再逗她:“別生氣,別生氣。跟我來罷,我帶你去找畢將軍!”


    六合城東的橋頭堡。畢家軍在此紮了籬欄屏障、箭塔望台。


    開禧二年六月十二日傍晚,青二十七獨自在望台向不遠處的金軍眺望。


    他們也是戰爭中的強手,不到兩天的功夫,在濠水中用沙袋、水櫃築起河壩攔住河水,一看而知是想用水攻。


    敵方兵眾,畢家軍無法殺到近前,彼此隻能以弩箭相對。


    而金軍顯然善於此道,在畢家軍的不斷騷擾之下,竟然硬是把河壩築了起來。


    夕陽漸漸落下,天邊的紅霞卻依然遲疑未褪,如中毒時潮紅的臉,有詭異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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