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宋兩軍皆盯住了軍事重地六合,均欲奪城占地,占據戰略高度。


    畢再遇更是連夜急行軍,不日先到了六合。


    金軍先鋒雖也不慢,卻不及、且未料畢軍來得如此之快。


    他們依計劃到達竹鎮時,見城外安靜無人無兵,還施施然打算安營紮寨,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繼續前進,拿下六合。


    何曾想,才近城濠,頭頂上響起一聲暴喝:“放箭!”


    頓時之間,萬弩齊發,箭如雨下。


    事出突然,金軍慌了手腳,竟然一時忘了要逃,來不及拿盾去擋的人直接被箭釘於地上,手腳抽搐了幾下,方才死透。


    這還沒完,就在金軍集結起來抵擋時,城門中突然間衝出大隊宋兵,城頭上“畢”字大旗盡舉。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畢將軍來了!”


    於金人來說,“畢將軍”三字等同於“大魔王”,不等畢再遇真人現身,被嚇破了膽的金人不及分辨真假,立刻回身就跑。


    一人跑,千人跟,金軍的先鋒官束縛不住手下,竟然就此全軍潰逃。


    畢再遇率兵追擊數裏,才鳴金收兵,留下金兵屍體不知庶幾。


    開禧二年六月十日,青二十七所站立的地方,就是畢再遇軍與金軍戰鬥的最後戰場。


    那麽,我離你不是很遠了呢!青二十七想著,有無由的惆悵。


    腳下的地皮突然間抖動起來。


    這與數日前她在紹興府青龍山禦碑前感覺到的震動不同。


    那次的震動是一陣一陣爆裂式的,而這一次,卻是長久持續的、悶悶的、極有節奏的響動。


    這響動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青二十七忙閃到一邊,藏於樹後。


    天上的烏鴉適才還在探頭探腦,現在卻飛得遠遠的,而那幾個收拾同袍屍體的金兵停住了哭聲,直起腰來,呆呆盯住那聲響傳來的方向。


    漸漸地,能聽出那是馬蹄聲、踏步聲、兵器觸地之聲。


    終於,山腳處先是閃出一對旗幟,然後是兩對、四對、八對,刹時間,這山穀中旌旗蔽天,被大批金兵填滿。


    有個金兵的將領看到己方的敗軍依舊傻站,長槍一伸,“啪”地將那軍校摞倒,更不回頭,竟是旁若無人地去了。


    許久許久,這連綿的軍隊像河流一樣經過身邊,仿佛怎麽也走不完。


    直到一個時辰之後,漸漸地那隆隆的聲響,終於如同他們來時一般,又整齊劃一地去了。


    那收拾屍體的軍校等人顯然也如青二十七一般,這才回過神來,對著那遠去的方向咒罵:


    “他奶奶的,不就是紇石烈子仁的手下!都是兵,都是要死!誰又比誰高貴!他媽的!”


    紇石烈子仁是金國名將,他來了,那就代表著金軍的大部隊來了!


    金軍的大部隊來了!而畢再遇既然是急行軍,帶的人馬肯定多不到哪去。


    青二十七突地驚覺:畢再遇……你可曾做好準備?


    不行,我得快去報信!


    青二十七一咬銀牙,揚鞭驅馬,一路前趕,越到金國大軍的前頭去。


    狂奔十數裏後,一位小城出現在眼前,正是到六合的必經之路:竹鎮。


    竹鎮很小,它毫不起眼地點綴在大陸上,若非是兵家要衝六合的前站,它可以被所有人忽視。


    所以也難怪金軍先鋒先前對此城視若無物,以為六合手到擒來;豈料被畢再遇率軍打了個當頭棒喝。


    此刻的竹鎮極為安靜,偶然有飛鳥經過,亦隻是緩緩而動,仿佛不知大戰將近。


    城門洞開。有一個人,懷抱雙刀,坐於城門之前。


    畢再遇。


    他未著戰甲,穿的是一身青色長袍,平日緊束的頭發也鬆弛地放下,風吹過,發中的幾縷銀絲忽隱忽現。


    如她初見的他;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青二十七幾不能呼吸,就這樣,遠遠地遠遠地看他。


    他依然在豪氣中帶了三分疲憊。


    你是有多累?你為何要負擔這許多許多?


    地皮的抖動再次驚動了青二十七:他們來了!


    她跑上前去,跑到他麵前三丈的地方,卻又停下。


    她該和他說什麽?說金軍來了?說你和暮成雪是不是在騙我利用我?


    畢再遇看見青二十七很是意外。


    他拋下雙刀站了起來,亦是向她的方向跑了兩步又停下,然後方綻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小糖,你怎麽來了!”


    似埋怨,似欣喜。


    小糖啊……


    青二十七才知,她想了再多,對自己說了無數的道理,亦不及這個人在自己麵前亦真亦假的含笑一眼。


    一念及此,不免灰心。


    “既來了,就陪我唱完這出空城計!”畢再遇爽朗地大笑起來,豪氣衝天。


    青二十七一呆。


    身後的地底震動愈來愈大聲,金軍愈來愈近,他,卻孤身在此,說要唱空城計?


    就在她呆住的這一瞬,畢再遇忽地趨近身來,他的眼睛,他的氣息,離她這樣近!


    這是真的麽?青二十七竟感到眩暈。


    畢再遇用左手捉住她的右手。


    青二十七禁不住一縮,想要掙紮,他卻微笑了:“你這段都在忙什麽?手都變粗糙了,不像個女孩子!”


    青二十七很窘,又不願就此示弱,便道:“你才皮粗肉厚!有臉說我麽?”


    是,他的手,握過刀、握過韁繩、握過旗杆……握過所有他想要一手掌握的東西……


    青二十七的心,跳得很快。因為他在輕輕地摩挲她的手心。


    她想起了那個似夢非夢的夜。他躺在她身邊,而她怎麽也不敢醒來。


    因為她知道,她醒來回應了他,他們之間就會不一樣。


    可是,她不要那樣的“不一樣”。


    她不要成為他那些紅顏裏的某一個。


    她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麽,她隻知道,她不想在並不純粹的愛欲中迷失自我。


    …………


    金軍的聲響就在耳畔。


    不用回頭,青二十七知道他們已近在咫尺。


    畢再遇用右手捉住她的左手。


    她低下頭,看自己和他的腳尖。


    四手相握,如此美好,美好得讓她暫時忘卻了心中的那些淩亂。


    然後他把她的左手,輕輕放在他的右肩。


    青二十七不覺抬頭,他依然在笑,他笑得很開心的樣子;可她不覺得他真有這麽開心。


    再然後,他放開她的左手,用騰出來的右手攬住了她的腰。


    青二十七窘極了,不由自主地扭動身軀想要避開,他卻愈加緊地把她圈在他身前。


    這是擁抱麽?


    不,擁抱,應是彼此之間沒有距離,不是這樣,不是這樣隔了一點點。


    青二十七掙不脫。


    畢再遇似乎對她的迷惑感覺好笑,他說:“小糖,你瘦了呢!你的腰,真是不堪一握。”


    青二十七右手動彈不得,便拿起左手打他的肩膀,生疼,她說:“你才瘦,一把骨頭!”


    他嗬嗬地笑起來,仿佛這是個無比好笑的笑話。


    他們旁若無人,仿佛不知身後大軍到來。


    為首的金軍將領被這小城城門之外的一對男女驚住,令旗一揮,訓練有素的金兵齊刷刷地停下,飛快地組成陣圖,按兵不動。


    畢再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對青二十七說道:“陪我跳支舞,好麽?”


    青二十七從未置身於這麽多目光的注視,此刻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可就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畢再遇,他竟然讓她陪他跳支舞?!


    青二十七張開嘴,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不會。”


    畢再遇用穩定的手安撫著受驚的少女,輕輕地說:“很簡單的,你跟著我的步子,我進左腳,你退右腳。我進右,你退左;總之我退你就進,我進你就退。試試!”


    說著,將捉住青二十七右手的左手輕輕抬至近肩處,踏出一步,青二十七被他帶著,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很好。再來……”畢再遇說。


    他退了一步,手上稍微用勁,帶著身體僵直的青二十七向前進了一步:“放鬆,跟著我的腳步便好!”


    青二十七有點發癡,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好幾步,一腳踩到他的腳背,他誇張地叫起來:“哇,很痛唉!”


    青二十七更慌了,連著幾步,全是亂踩,五步裏倒有三步又踩到他腳上去了。


    如此試了幾番,漸漸順了他的步驟,也忘了身後是有幾萬金軍、幾萬雙眼睛就盯著他們在這裏一個教來一個學。


    畢再遇見青二十七能跟上舞步,促狹一笑:“接下來,來個高難度的吧?”


    青二十七:“我……”


    一句“我不會”卡在喉嚨裏沒說出口,畢再遇已將左腿貼住她右腿,腰肢一擰,帶著她做了個回旋的舞步。


    青二十七的裙角飛起來,整個人也像要飛起來。


    他更不遲疑,右腿繼續跨上,青二十七的腳步又亂了,他卻就勢把她的腰往他懷中一扯,她在這慣性中收不住,腰自然向後彎曲,隻覺自己的頭發跟著飛揚起來。


    畢再遇又將青二十七腰肢輕扶,示意她直起身,她收勢不住,幾乎與他鼻尖對鼻尖。隻聽他微笑道:“會了麽?”


    她會了麽?青二十七望出去,眼前一片模糊,心底卻變得空徹,她身不由己,全然忘記自己應該怎麽走,怎麽踏,隻是本能地跟著他,隨著他。


    仿佛他帶她去向何方,她都心甘情願。


    在很久很久以後,青二十七才知道,畢再遇教她的那種舞,是一種不存在於那個時空的雙人舞蹈,它有個名字,叫“國標”。


    在另一個時空裏,有一天,她在五光十色的舞池裏乍然再次見到這種舞,眼淚突如奇來地充滿了眼眶。


    彼時,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哭泣。


    彼時,早已滄海桑田,舊情不再,故人永隔。


    可在竹鎮,在當下,她卻隻能無助地跟著畢再遇的步伐;想要掙開,卻怎麽都掙不脫。


    忽然間,隆隆的軍甲之聲再次響起。


    青二十七一驚,畢再遇卻用眼神製止了她的慌張。


    他先將左手拿住青二十七右手,舉到頭頂,接著放開少女的的腰,拉住她左手,讓少女的身體在他的控製下旋轉,雙手交扭,竟是將少女整個嬌軀圈於懷中……


    一個人的忘我,兩個人的默契。


    竹鎮城門,驚豔一舞。


    隆隆的聲響隨之一滯,千萬雙眼睛盯著城前共舞的兩人,傻呆呆地看了許久。


    之後,金人首領似乎才從美夢中驚醒,鳴起收兵鼓,大隊的人馬就如他們浩浩蕩蕩而來一樣,緩緩地向著他們來時的方向而去,就這麽開了竹鎮。


    青二十七知道,這是金人對畢再遇的畏懼。


    他們不懼他一夫當關,他們所畏懼的是他一人在前,卻還有無窮無盡的圈套在後麵等待。


    金人沒有猜錯,這的確是個圈套。


    這個圈套的名字,叫“空城計”。


    他的有恃無恐,成功地阻止了多疑的金軍。


    敵軍漸漸遠去,青二十七和畢再遇的舞也停下來,相握的四手還未放開。


    四目相對。


    青二十七想要閃躲,畢再遇卻突然緊緊地抱住她。


    他抱住她,貪婪地吸著少女的氣息,仿佛要把她整個人嵌進他的身體裏。


    青二十七感覺到他從內心深處漸次擴散而出的顫抖。


    “小糖……”他喃喃地,在她耳畔道,“我畢再遇,實如腐屍一具。何其幸運……每見你,便似還有一息,未嚐死絕……”


    青二十七不能自己,亦無法回應。


    在這一瞬,她知道自己已觸及到畢再遇隱藏極深的刻骨孤獨。如銀瓶乍破,如閃電劈雲;而她,而她竟然害怕得想要轉頭狂奔逃離!


    葉公好龍,不外如是。


    終於,他放開她,黯然無言,當先而去。


    她亦步亦趨,緊隨其後。


    (注:空城計,草船借箭等故事因《三國演義》而為人熟知。不過曆史上諸葛亮從來就沒有使過這些計策,反倒是畢再遇真的用過。羅貫中是元末明初人,取前人之事安到自己小說人物的身上,也不足為怪。


    對啦,對於金手指開太大的諸葛,我始終喜歡不起來。還是我們賊操最好了。其次“曲有誤”的周郎也是可愛可愛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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