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槍林立, 就好像閃爍著血腥光芒的森林,蜂擁著踐踏在這偌大的宮城裏。


    亂兵哪裏都是, 刀尖挑起血霧,緊閉的漣漪宮門很快就被闖開了, 最先前的小股騎兵很快就闖了進去,而大部隊都留在後邊。這打先鋒的都是明德跟在身邊的親衛,換句話說,都是親手挑出來的精兵,就像一支箭最鋒利的頭一樣深深的刺進了皇宮內殿的心髒。


    如果明德是一個對地形陣勢很熟悉、或對宮變了解得比較多的將領的話,那他就會知道,現在的情況雖然看上去是他占優勢, 然而實際上對他是十分不利的。


    沒有哪支剛剛獲勝歸朝、等待論功行賞的軍隊會冒著被滅九族的危險在皇宮大內裏造反, 何況他們這支軍隊一直是很受優待的,別的軍還在等冬衣的時候,他們已經人人都置備了毛衣服了。就算是待遇軍餉,他們得到的也是周邊鄰軍的好幾倍。這樣一支軍隊對朝廷不會有太大不滿, 叫他們造反, 最多是一時受到蠱惑,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軍心就散了,除了真正隻聽將領不聽君命的親信,一般大部分普通士兵都不敢再繼續放肆下去。


    這個時候如果把漣漪宮通向正泰殿的宮門一關,大軍就會被生生阻隔成兩段,先頭部隊人少並且得不到支援,很快就會被殲滅。這一場宮變雖然危險, 但是也絕對沒有到瀕臨絕境的地步。


    正泰殿裏,乾萬帝揮手讓送來密報的暗衛退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輕輕的冷笑一聲:“……這孩子沒那麽傻,看來是被衝昏腦子了。”


    張闊趁機笑道:“小貴人哪會真跟您對著來呢,皇上的寵愛,就算是泥土木人也能感覺得到了。”


    乾萬帝笑起來,漫不經心中帶著一點說不出來的冷酷。


    他還以為這小東西不會那麽輕易就腦子發熱,現在看來,小家夥是被氣著了,不管不顧的就玩起了帶兵逼宮的戲碼。


    也好,那麽一口惡氣堵在喉嚨裏上上不得下下不得,會憋出病來的,經曆過這次發泄出來就好了。那小家夥手上有點兵權就不老實,總是在那裏暗暗的打著主意,偏偏還膽子不夠大不敢輕易動手,乾萬帝看著都替他難受。正好趁率兵進京的機會,找幾個軍中的心腹去煽動一番蠱惑一番,隻要拿了當初鳳仙宮裏皇後的舊物去刺激一下,那小東西果然就耐不住逼宮來了。


    當真是個把親戚血緣看得比天還重,光想著怎麽給他那幾個沒用的廢物似的血親報仇、怎麽把心裏一口惡氣發泄掉,完全不想想如果不是有人暗中通行、有宮中密旨命令大軍隨他調動,他能這麽便利的把大軍帶到宮城裏來嗎?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千萬陣前取人頭的事一次兩次還行,調動大軍逼宮?誰聽他的呢?


    張闊站在那裏等著吩咐下來,正垂手站著,半晌隻見乾萬帝在那裏不知道思考著什麽,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輕鬆的神情。大概一盞茶之後,門外已經隱約聽見馬蹄踏進的聲音了,才聽乾萬帝慢慢的道:“……這孩子這麽亂來,以後放出去一定會吃虧的。”


    張闊陪笑道:“可不是麽?光是丁大人,就是萬萬不會放過咱們小貴人的。”


    “等這次事情過後,正好他也沒法在朝廷上立足了,就呆在這裏躲著吧。那個丁恍貪得太過分了,朕早晚把他們全家都給辦掉!”


    張闊俯下身:“皇上英明啊。”


    乾萬帝冷笑一聲,望向殿門之外。馬蹄聲聲聲逼近,隻聽轟然一聲,正泰殿的宮門已經被事先得令的宮人齊力打開了。


    弓箭手和埋伏的暗衛在刹那間紛紛林立,宮殿的高牆上人影憧憧,前期闖進來的亂軍在如雨的箭鏃下紛紛到底,最初的鮮血從玉階上留下,仿佛小河。


    所有人都在尖叫著,火苗跳躍著,遠處滾滾的濃煙籠罩了這百年古殿頂尖之上的天空。


    禦林軍奔襲的聲音在各種雜亂的聲響中仿佛滾雷遙遙而來。一桶桶水被潑進火苗裏,膽怯的宮女四散著驚逃,以往端莊的嬪妃主子們尖叫著,拚命逃離這翻滾著刀尖和烈焰的人間地獄……


    一切都亂了。


    就好像那個小東西一直希望的那樣,總是掙紮著,總是不安生,那小爪子明明細弱得輕輕一攥就傷了斷了,卻還是忍不住要伸出來到處的撓兩下,不然就怨氣滿腹不得安寧……


    明德推開內殿的門。高大而空曠得難以想象的宮室裏靜靜的,除了自己的腳步聲沉悶的踏在地毯上,其他別無人聲。


    他來過這裏很多次。很早以前那個男人就告訴他,這座皇宮是屬於他的,甚至這片天下都是屬於他的,隻要他想,他可以在這裏盡情的享受最好的年華。


    聽上去很是縱容溺愛的話,實際上對他來說就是一座囚籠,讓他在這裏小心翼翼膽戰心驚的,每天都會有人在一道聖旨下一朝暴富,也有人在皇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之下家破人亡。他好像真的被捧在了雲端上,然而那麽多人都虎視眈眈的恨不得拿刀子刮他一下,刺他一下,一不留神就被拉下來,重重的摔得粉身碎骨。


    隻有皇後,偷偷的來看他,偷偷的哄他。他惹得乾萬帝發火了,下令把他一個人關在這高大而冰冷的宮殿裏的時候,到了晚上,那些宮人不給他點上燈,那麽黑暗而恐怖的夜裏,隻有皇後會冒著觸怒乾萬帝的危險,輕手輕腳的過來給他送吃的,看著他睡著了才離開。


    皇家是會吃人的,每一個人都仿佛皇帝的提線木偶,卻都恨不得拆掉其他木偶,自己當那唯一的一個。今天對你好對你微笑的人,明天可能就轉手給你一刀,甚至一股腦一窩蜂的來置你於死地,為了一點虛幻的榮華就瘋狂癡傻、顛顛轉轉。他誰都不相信,誰都提防著,隻有皇後一個人從頭到尾的為他打算,苦了自己一輩子,到死竟然都死得如此冷清而冤枉。


    明德覺得自己鼻子有點酸。他知道在這個時候麵對著李驥哭出來的話,就太傻了。但是他克製不住。那熟悉的一幕幕都在提醒著他,皇後是怎麽在這裏喝下的毒藥,是怎麽倒在了這裏,是怎麽在死亡的陰影籠罩而來的時候,還滿心的惦記著太子和他。


    他站在了大殿的正中,茫然回顧。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輕輕的給他擦掉淚水。


    “哭什麽呢?有什麽好哭的?小心一會兒嗓子又發疼。”


    明德猛地回手,被乾萬帝一把抓在掌心裏。無聲的爭鬥僅僅隻持續了幾秒鍾,接著隻聽一聲沉悶的巨響,明德被仰麵壓倒在地板上,背部整個撞到大理石的地麵上,撞翻了茶幾,珍貴的裝飾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


    乾萬帝一個膝蓋壓在他腰上,按住他的兩個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了以至於明德哭得這麽厲害,淚水一滴滴從鬢邊劃過去,整個人都要蜷起來,就像是受了嚴重的傷害、極度害怕和驚恐的小獸,總想著要把脆弱的腹部埋在一身尖尖的小刺裏保護起來一樣。


    乾萬帝輕而易舉的強迫他舒展開,厲聲問:“你哭什麽?嗯?我哪裏辜負你了你天天想著怎麽逃走!你看看你這個樣子,還逼宮呢!出去後那些朝臣一人一口就能吃了你!沒有我護著你怎麽辦?活活等死嗎?!”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掙紮得太劇烈,明德的聲音帶著哭泣的沙啞,幾乎都變了調,“——要是沒有你,皇後就不會死了!我母親也不會死了!大家都會好好的,都是你!全部都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子!”


    他總是感覺很害怕,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稍微走錯一步,就有無數人等著撲上來把他噬咬吃盡。他隻是個普通的名門士族不受重視的庶出幼子罷了,渾渾噩噩的一輩子就能非常知足,然而隻因為皇帝的一時之興,他就被推到了一切鬥爭的前台。


    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落到比他年紀大、比他有權力、比他強悍而殘忍的男人手裏去,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邊上明明有那麽多人看著,卻沒有一個人可以伸手來救他出去。相反,他們還都羨慕甚至嫉妒著,覺得那是榮寵是幸運,覺得他是不知好歹。


    這種恐懼從少年時就深深刻在骨髓裏,一開始是單純的憎惡這個皇宮,後來發展到一進皇宮的門他就心悸,明明這麽害怕,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別人都說他聖寵極深,卻沒看到那個十五歲的孩子,躲在龍床深處,整夜整夜的小聲哭泣,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一點聲響都不敢發出來。


    那種恐懼和厭惡已經深深的種進了他的骨髓裏,這個小東西敏感而多疑,一旦被針尖輕輕戳了一下都會記得很久,何況是來自皇家的巨大的陰影,簡直無時不刻的掐著他的脖子,讓他透不過氣來。


    他哭得太淒慘了,一點也沒有正常逼宮□□的將領的樣子。乾萬帝想伸手去給他抹掉淚水,想讓他安順下來,但是一伸手就被他咬住了手指。這小東西咬人特別用力,鮮血噴湧而出,疼痛一下子刺激了神智,乾萬帝揮手就給了他重重的一耳光。


    “沒有我就好了?沒有我你早就被人殺過一萬遍了!沒有我那些大軍怎麽可能會聽你的,就是那個太子也早就被人推翻下台去了!我還當你哄著就能哄好,現在看來就是一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


    明德被那一耳光打得背過了氣,隻聽耳邊嗡嗡響,他無意識的掙紮著,一邊抽噎一邊尖利的叫:“放開我!放開!放開!……”


    乾萬帝回手又是一耳光,那一巴掌直接就讓明德整個軟了下去,一口氣堵在那裏就上不來了。


    “早知道拿一根鏈子鎖在床上哪裏都不準去!那樣哪來的這麽多事!都是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小東西鬧出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他一把拖起明德,也不顧這孩子軟在手上,踉踉蹌蹌的被拖出了內殿。外邊戰事已經停息,零星的廝殺聲遙遙的傳來,但是那已經是強弩之末不足為懼了。


    大殿裏一片狼藉,張闊踩著鮮血和人體碎裂的肢體跑過來,乾萬帝一手抓著明德,一邊厲聲道:“太子慫恿宮變,妄圖篡位,無德無能,不堪國家大任!來人!把太子拖上來賜死!”


    明德劇烈的掙紮起來,尖細的聲音好像連聲帶都要被繃斷了:“不要!”


    乾萬帝沒有鬆手,他摔得跪倒在地,拚命抓著明黃色龍袍的衣袖,合著淚水和恐懼的聲音尖得異常淒厲:“不要!我求求你!跟太子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我求求你不要殺掉他!不要!”


    乾萬帝被他抓得不耐煩了,一手把明德摟過來緊緊的抓在懷裏,強迫他抬著頭,一手板著他的下巴,貼在他耳邊問:“你看到那個門沒有?看見沒有?這個時候說不要太晚了,你乖一點我就讓太子少受點苦,不然我就讓你在這裏眼睜睜的看著他被淩遲,三天三夜,一刀一刀的割下來,慢慢的把人剔得隻剩下骨架……”


    明德拚命的掙紮著,他用力去掰乾萬帝的手,用腳踢踹,絕望的哭泣著大叫大嚷。那些無意義的詞匯沒法撼動皇帝的意誌,甚至連他的掙紮都虛弱而微不足道,他眼睜睜的看到一個穿著太子白金衣袍的人披頭散發的被推上來,接著侍衛軍亮起了大刀。


    那一刹那間好像整個心髒都破裂開來。人頭,鮮血,滿地的殘肢,血紅的宮殿,遠處的火苗和煙霧,在高高的皇宮頂上盤旋不去,仿佛一曲從遠古的戰場上飄來的殤歌。


    這一切都深深的銘刻在了他的腦海裏,成為了記憶中關閉一切的閥門。


    隨即而來的就是一片黑暗,那一切都飛快的旋轉著離他遠去,乾萬帝好像在耳邊大聲叫著什麽,拚命的搖晃著他的身體,然而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乾萬帝這時候真的有點驚駭了,然而他隻看到明德劇烈的咳了兩下,咳出來一口發黑的血,然後他就這麽軟軟的倒在了自己的懷裏。


    “明德!明德!”乾萬帝重重的搖晃著他,猛地站起身聲嘶力竭的怒吼:“還不快叫禦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凰圖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淮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淮上並收藏鳳凰圖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