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濃了又去了, 窗外花枝枝枝豔,繁複絢麗的床幃流水一般滑下, 隱約裏邊一個蜷縮著的小小人影,竟然眉目奢華如畫。


    禦醫們一個接著一個的搖頭退下, 接著便跪倒在地,瑟縮著不敢言語。


    啪的一聲乾萬帝狠狠摔碎了手邊的雨過天青的茶碗,細碎的磁沫散碎了一地,嘩啦一聲:“——他怎麽會這個樣子!你們一幫禦醫,就沒一個人能說個原因出來嗎?!”


    胡至誠跪在最前邊,被瓷器尖銳的邊緣飛濺起來割到了手,嘶的抽了一口涼氣。乾萬帝順腳就要把他踢出去, 胡至誠連忙一躲, 慌道:“皇上,真是沒辦法的啊!小貴人不是一時刺激才醒轉不過來的,是長久積鬱成疾,恰巧那一日……那一日驚懼過度, 才會一時喪失心智, 這隻能慢慢保養,不是藥石可醫的啊!”


    “混賬!”乾萬帝卻更是憤怒了,“瘋了的都能治好,他這樣子難道就治不好了?!”


    胡至誠心說小貴人這樣子也不就是瘋了,但是嘴上隻能苦苦的勸:“皇上!瘋了也有不同的瘋法啊!”


    乾萬帝幾乎要暴跳起來,重重的拍案咆哮:“都給朕滾出去!”


    大概是他聲音太大了,床幃裏傳來一聲驚醒時的□□, 就像小貓一樣細弱。太醫慌忙的退了下去,紛亂的腳步聲在屏風後消失,乾萬帝一把掀開床幃,小小的美人正揉著眼睛,蜷在被子裏,那湖綢的錦被又實在是太滑,一動便從肩膀上滑下去;薄薄的白衣也鬆鬆的裹著,好像裹緊一點,就會把這小家夥活活勒死了一樣。


    明德揉了一會兒眼睛,打了個哈欠,想翻過身去繼續睡,一抬眼便看見了乾萬帝。突然間他就像是看見了什麽極其恐怖的東西一樣,嚇得啊的一聲短促又淒厲的尖叫,緊緊的往床裏縮過去,一直縮到床角,細瘦的十個手指拚命拽著被角把自己裹住,仿佛他覺得這樣就可以讓乾萬帝看不到他似的。


    乾萬帝猶疑了一下,試著伸出手去觸碰他的臉,然而還沒有碰到,明德就戰戰兢兢的開始發抖,他身體顫動的幅度是這樣明顯,以至於乾萬帝刹那間產生了一種他也許會因此而嚇死的錯覺。


    “你瘋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天下的至尊,頹然垂下手,神情間是絕然的痛苦和難以置信,“……你竟然真的瘋了……”


    明德怯生生的看著他,努力的把自己縮到牆角裏去。


    “你騙我的是不是?”乾萬帝的語調裏有點哽噎的意味,“明德,其實你是裝的對不對?你這麽會鬧騰的小東西,天不怕地不怕的,怎麽會嚇瘋了呢?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牆角貼著的牆麵實在是太冰涼了,□□在外的皮膚一貼上去就激起一片片戰栗,但是明德還是努力的貼到牆麵上去,小心翼翼的、自以為不會被發現的觀察著乾萬帝。


    “我寧願你是騙我的……”乾萬帝捂住臉,眼淚從掌心裏流下來,濕濕的,“……我寧願你造反也好……逼宮也好……不管怎麽都好,隻要你……平平安安的,快快活活的……”


    明德好奇的盯著這個哭泣著的男人,好像沒那麽害怕了,便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乾萬帝伸手來抓他,他這回連叫都來不及叫,匆匆忙忙的把頭一縮,咚的一聲撞到了牆。


    雖然他傻了,但是疼還是知道的,而且比以前更怕疼了,隻一點點疼痛都能讓他委屈的哭起來,抽抽搭搭的窩在那裏。乾萬帝一把把他拉過來樓在懷裏,緊緊的貼著他的臉親吻他的眉心,一邊重重的捂住他撞到牆的後腦。


    明德最怕他,嚇得拚命掙紮,哭得越發厲害了,簡直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哽得直咳嗽。乾萬帝絕望的吻著他,一遍又一遍的說:“是我啊明德,是我,你怎麽連我都認不識了?是我啊,我不會傷害你的,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明德拚命的抓他,掙手掙腳的要逃出去。他爪子也尖,乾萬帝一個不防被抓到了臉,頓時抓出長長一道血痕出來。


    他手一鬆,明德立刻連滾帶爬的逃出他的懷抱,又重新躲回自己小小的角落裏去,充滿警惕的盯著他。乾萬帝摸著臉上的血痕,隻見那小東西就衣服完全散落開了,淩亂的混合著床被,□□出來的皮膚一片玉白,好像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唯一有點顏色的便是那一日被自己兩耳光打到的臉頰,竟然這麽多時日都沒有消下去,還微微的腫在那裏。


    宮人小心的奉上傷藥膏,無聲無息的跪在腳邊。乾萬帝卻顧不上看,伸手去輕輕的摸著明德的臉:“……還疼麽?”


    明德恐慌得到處亂躲,乾萬帝就像沒有察覺一樣,整個人都癡了,“……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打你,還打得這麽重……你不要怕了,我不會再打你了,再也不會打你了……”


    他說著說著,自己都幾乎要掉下淚來。


    手底下的這個孩子,從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現在,幾乎都沒長多少。隻是原先還是白皙和溫軟的,臉上身上還有些肉,抱在懷裏也團成一團,這幾年卻瘦了下來。骨骼是長了一點,卻完全沒有同齡的孩子長得多;身上已經削薄得就要斷掉了,也許再折騰一陣子,就真的再也不回來了。


    “我一定好好的對你……隻要你高高興興的……快快活活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樣……”


    ……以前那樣害怕,動不動就生病,一病就怕得更加厲害,也不知道這麽小小的孩子在恐懼什麽,總是沒有一刻歡快的時候。


    他也不能再病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到底還能熬過幾個冬天呢?


    “皇上,”張闊在一邊跪了下來,“讓臣來吧……您已經幾天沒歇過了,也該去吃點東西……”


    “隨便上點什麽,朕就在這裏陪著他。”


    張闊想了想卻說不出口,這幾日小貴人一直都很乖,昏昏沉沉的睡著,醒來了就吃一點,往往吃著吃著就睡著了,也不說也不動,從來都不哭不鬧。但是隻要乾萬帝一來,他就像是見了什麽害怕的東西一樣,嚇得瑟瑟發抖,連吃都不會了。


    宮變那一天,乾萬帝的臉在他心裏已經變成了洪水猛獸,即使瘋了傻了、什麽都記不得了,那種刻入骨髓的恐懼還在,讓他一直深深的記在腦海裏。


    東西很快上來了,是清幀殿裏的小廚房做的,兩碗碧玉粳米,幾碟子小菜,一些葷素。乾萬帝拿茶泡了飯喂給明德,突而想起那一天在清幀殿裏,明德在飯裏放鹽戲弄丁恍,結果被他阻止了……其實不就是一把鹽麽?就算是讓丁恍吃了又怎麽樣呢?總是顧忌著正經體統、皇家威嚴,其實不過是小孩子玩鬧的把戲罷了,一點小小的愉快都生生打斷了不給他,正在興頭上的玩戲都被自己一盆冷水潑上去……


    那個時候明德還是完好的,會哭會笑,會捉弄人,會賭氣撒嬌。隻是那樣一點小小的愉快如今想給也給不了了,曾經那樣恨不得放在掌心裏嬌慣的寶貝,如今隻會渾渾噩噩的昏睡著,他曾經乞求過、爭取過的一切,如今就算放在他眼前奉送給他,他都不會伸手去拿了……


    乾萬帝放柔聲音,一手摟著明德,一手拿著調羹,輕輕的哄:“來,吃一口……”


    明德扭動著掙紮,一會兒喝下半勺子,一會兒又全吐出來,搞得被子上髒兮兮的。乾萬帝一時不察,被他一手打翻了碗,整個扣在了被麵上,連帶著明黃色的龍袍都被潑到了。


    明德好像很不喜歡這麽刺眼的明黃色,看著看著又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小聲嘀咕什麽。乾萬帝趕緊把他抱起來讓宮娥來換被麵床單,明德不停的扭動著,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出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的是:“……難看……難看……”


    乾萬帝搞不清他說的是什麽難看,貼著他耳邊盡量緩和的問:“乖,不要哭,不要哭,告訴我,是什麽難看?”


    明德又說不清楚,隻拚命的掙紮。乾萬帝抱不住他,被他滑到地麵上去,搖搖晃晃的走了兩步,又縮到床腳下去了。


    張闊趕緊讓人在床腳那片地上鋪上簇新的厚厚的長毛羊毯,畢恭畢敬的把這小祖宗請到羊毯上去歇著,一邊小心的陪笑道:“皇上,依奴才所見,小貴人大概是不喜歡……不喜歡衣服顏色刺目……”


    乾萬帝一愣,隻見明德果然低著頭,自顧自的玩著摔掉在地上的玉製調羹。房間裏的布置偏重於蘇繡、湘繡墊麵,十二扇雲母屏風,連刺眼的雙金、三金繡都沒有。


    乾萬帝立刻去內室換了一身常服來,又換了熏香,再進來時明德已經歪在羊毯上快要睡著了。他走過去把這個小東西抱起來,明德迷迷糊糊的抬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很疑惑一樣,眼錯不眨的一直看。


    乾萬帝抱著他坐到床上,看他黑水銀一樣的眼珠子動都不動一下的盯著自己,便低聲問:“看什麽呢?”


    明德埋下頭,想自己往床上爬。乾萬帝不舍得放手,摟著他半躺在床上,讓他躺在自己臂彎裏。但是小家夥想自己一個人獨占這張床的欲望十分強烈,幾次揮手想打開乾萬帝,都是力氣太微弱,最後他掙紮得累了,也就慢慢的合上眼睛要睡著了。


    乾萬帝低頭看著他,低聲說:“……死的那個不是太子,你覺得好點了嗎?”


    明德小小的打起了呼。


    “……是天牢裏拉來貌似太子的人,真正的太子現在還在東宮裏……你高興嗎?”


    明德根本不理他,倒是一翻身,很想掙脫他的樣子。


    乾萬帝久久的凝視著他。窗外晴光正好,鳥語花香,明媚的光線隱約透進床幃,在少年清白的臉頰上調皮的跳躍,甚至好像在長長的眼睫尖兒上泛出微緲的光。


    “……如果我現在退位……讓太子上位的話……你會不會醒過來呢?”


    那麽緊張,就像是第一次表白的戀人,忐忑不安的等待判決。


    好或不好,點頭或不點頭,或是頃刻天堂,幸福和愛情仿佛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把人整個淹沒;或是永淪地獄,永遠生活在痛苦和絕望中,在煉獄裏一遍遍的默念那個心愛的珍重的名字。


    一切都隻在於那個人點頭與否罷了。


    李驥久久的看著懷裏的明德。小家夥已經睡著了,渾渾噩噩的,睡得香甜得一塌糊塗,好像天塌下來都無法把他從那甜蜜的夢境中拽出來一樣。


    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等不來那一聲戀人間的判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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