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柔弱的兔子, 突然亮出了比獅子還要尖銳的爪子;在你輕蔑的撫弄它無害的毛時,隻要它願意, 它隨時可以給你狠狠的一爪讓你粉身碎骨,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丁恍現在的感覺就是如此。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派出的那個刺客為什麽橫屍宮廷,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在這電光火石的刹那間得出了答案。


    有個一向很自傲的武官送嗓子眼裏逼出一句:“那……那不是上官大人嗎?”


    那不是稍微一碰就能咳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上官大人嗎?


    ——明德沒時間去注意別人怎麽想他。他已經來到了近前,卓玉甚至根本就沒有躲,這一刹那間連猶疑的工夫都沒有了,明德隻一劍,就深深的刺入了那個老頭的心髒。


    鮮紅的血噴湧而出,接著顏色迅速的發黑變暗, 卓玉的臉飛快的腐敗掉皮, 緊接著就變成了骨架,直直的倒了下來。


    他一愣,隻聽容十八厲聲道:“——明德棄劍!”


    明德被電打了一樣一鬆手,長劍砰的一聲掉在地上, 隻見沾上的血在血槽中流到草地上, 接著草地呲呲幾聲就枯萎了下去。


    ——毒血!


    這人竟然已經全身喂滿毒血!


    “別發愣了!”容十八的聲音尖利近乎嘶叫,“那人——他不是卓玉!”


    明德倉促間回頭,刹那間隻見那老頭身後的侍衛中,一個全身裹在黑袍裏、隻露出額前純黑色幾縷碎發的侍衛,抬起臉來微微的笑了一下。


    ——風神俊秀、人美如玉,即便是最好的雕刻師,也未必能在最珍貴的石料上雕出這樣的麵容吧。


    容十八猛地退去了半步。他開了口, 他的聲音刹那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全身的骨骼都戰栗起來了,在咯吱咯吱的打著抖。


    “……‘銷魂手’卓玉……”


    卓玉抬起手。他全身都裹在黑袍中,除了一張微笑的臉和一隻蒼白的手;雖然看上去都冰冷沒有人氣,但是卻不可否認的孤拔、清削、冷酷而優雅。


    明德猝然意識到了什麽,他順著容十八堪稱驚恐的目光望去,陽光下卓玉五根細長的手指上閃爍著一點幾不可見的微光,就像晶瑩剔透的細線一樣,向幾丈遠之外、首座上的公主身上延伸而去。


    “——傀儡線!”


    ——傀儡線出,十丈之內,死生由他!


    在高高的首座上,暗衛劍拔弩張,匕首尖利的刀尖直直的指著乾萬帝的脖子,但是可惜再也沒法前進一分一毫了。


    “朕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妹,”乾萬帝笑著說,“朕一定不會把你交到一個滅絕人性的國師手裏,讓你當那謀刺的工具。”


    公主臉上那甜蜜的表情全沒有了。傀儡線一直連接到她手上,緊緊的逼著她把匕首遞上前。但是已經太遲了,乾萬帝的手仿佛鐵鉗一樣,讓她無法移動分毫。


    “哈哈!”公主索性仰天一笑,“——皇帝,你以為我是為了王兄嗎?還是你以為我其實是為了國家?”


    乾萬帝歎了口氣:“不是麽?”


    “當然不是!”公主驕傲的抬起頭,“我隻是為了卓大人罷了!”


    她還年輕,她很漂亮,她有著在陽光下熠熠生光的琥珀色的眼睛。然而這一切都太可惜了,乾萬帝看著她,微微的歎了口氣。


    不遠處卓玉從草地上站起身,他注視著乾萬帝,微笑著低聲說:“尊貴的皇上,請叫你的侍衛不要動。”


    “哦?”乾萬帝的目光越過公主,“——為什麽?”


    “因為你現在離她隻有不到一尺的距離。如果你的侍衛動了,那我隻好殺了她。”


    乾萬帝站起身:“這又關朕什麽事?這是個愛慕你的女人,和朕有什麽關係?”


    卓玉慢慢的走上前來,他的步伐很穩當,他穿越了暗衛的包圍,沒有一個人敢向他移動分毫。


    “……關係是有的。”他慢慢的道,“……事實上,關係很大……因為她的身體裏,已經充滿了劇毒的血液……”


    所有人都震驚的望向公主,陽光中泛著微光的傀儡線已經緊緊的控製了她的手腳身體,如果卓玉稍微動一動手指,她就會立刻四分五裂。飛濺的毒血會波及首座附近的每一個人,如果卓玉願意讓她死得更慘一點,那也許連下邊靠近一點的群臣都不能幸免。


    “看見了麽?”乾萬帝低聲對公主說,“他根本不在乎你的生死,在他眼裏你不過是他殺人的工具罷了,甚至連一件稱手的工具都不是。我猜你這個工具在他心裏的地位,也許連傀儡線都比不上吧?”


    公主微笑開來,那目光甚至是迷醉的。


    “皇帝,”她說,“你知道卓玉殺過多少人麽?”


    乾萬帝沒有回答。


    “九百九十九個,”她虔誠的闔上眼,“——我願意成為那第一千個。”


    乾萬帝刹那間無法說出一個字。他猛地抬頭望向卓玉,厲聲問:“你到底要什麽?”


    卓玉說:“我要你下令退兵!”


    乾萬帝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的沒進肉裏。


    “我要你從前線退兵,大軍後退三十裏!我們可以俯首稱臣,但是我們不能容許割地三千裏、年年賦重稅的代價!”


    乾萬帝厲聲嗬斥:“隻是割地賦稅,朕已經對你們很寬宏了!”


    “不,尊貴的皇上,”卓玉輕輕的說,“你這招騙騙那個愚蠢的小國王還可以,騙我差得遠了。西宛國人少地廣、不堪重稅,如果年年奉上大筆的金銀,最多不過二十年,這個國家就會隻剩下一副空殼!到時候你們不用一兵一卒,就可以輕鬆的把西宛國整個拿下!”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刹那間當初出這個主意的幾個重臣都啞口無言。


    乾萬帝緊緊盯著他。這個男人的名聲早就傳遍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狠得什麽都做得出來。當一個人平時就心狠手辣、無所不為,你再把他逼到一個底線上,那他就真的能跟你慘烈到底了。


    卓玉抬起頭,狩獵場上帶著鐵腥味的風拂起他的頭發,黑色的戰袍揚起巨大的弧度,就像是降臨人世的戰神一樣。


    公主的臉色變了。傀儡線已經越來越緊,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皮膚劃破時輕微的滑動聲。


    ……要解脫了麽?她甜蜜的闔上眼。


    第一千個……也許是不同的吧?


    就在這個時候,突而乾萬帝冷笑一聲:“——卓國師,可憐你……你其實還真能稱得上英雄。”


    他猛地退去半步,卓玉正想一動手指殺了公主,突而隻聽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來:“國師,你……你就……你就認輸了吧!”


    這個懦弱的少年聲音太過熟悉,卓玉一回頭,隻見暗衛押著一個華衣少年,站在幾丈遠的高地上。


    公主一回頭,驚呼:“——王兄!”


    在場的都是一驚。那個瑟縮、懦弱的少年,竟然就是西宛國的小國王!


    卓玉臉色不變,但是手指稍微抖了一下。這其實是不正常的,他多年的修為已經到達了一個摒棄七情六欲的地步,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讓他稍微動一動他致命的手指。


    小國王不敢直視自己的臣民,連忙低下了頭:“卓……卓國師操縱朝政……威脅本王……本王已經和天朝皇帝商議好,除掉國師,就割地賠款、每年進獻……至少、至少可以當天朝的附屬國……”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的,臉上都露出了一點掩飾不住的輕蔑和鄙薄。甚至連押著那個小國王的暗衛,都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歎息的神色。


    卓玉慢慢的回過頭來,似乎一點也不想再看到那個小國王。


    多少年的嘔心瀝血,多少年的臥薪嚐膽,多少年的夙興夜寐,多少年的勵精圖治。踏著鮮血和皮肉走上來,到了今天這一步,才發現自己扶持的、不過是這樣一個王朝。


    乾萬帝歎了口氣,幾不可聞的低聲道:“……生不逢時。”


    公主猛地尖叫起來:“王兄!你怎麽可以對外族人卑躬屈膝?你丟盡了我們王室的臉!”


    小國王抖了一下:“我、我沒有卑躬屈膝!我沒有!我沒有!”


    公主想撲過去狠狠的抓住他,但是剛一動就被傀儡線束縛住了。她嚎啕大哭,淚水順著她明豔的臉頰流下來,她跪倒在地,厲聲大叫:“卓玉!卓玉!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四周埋伏著的弓箭手林立而起,無數閃爍著鐵光的箭尖指向卓玉,隻要一聲令下,就可以把他射成刺蝟。


    不論是多麽駭人聽聞的絕頂高手,哪怕聲震寰宇到卓玉這個地步,都無法在幾百上千人的箭尖底下逃出生天。


    卓玉猶疑了一下,看了看公主,好像在考慮是救還是不救。公主跪倒在地,纖秀的雙手拚命抓著膝下的土地,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稍微發泄一點她心中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指甲被生生板了下來,黑色的血流到地麵上,就像是濃黑色的絕望和無助一樣。


    卓玉合上眼睛,低聲道:“……抱歉。”


    說著隻稍微把五指一抓,刹那間血光暴起,隻見衝天的毒血中身體碎裂開來的殘肢飛濺在地上,濃重的血腥味就像是一場鋪天蓋地的噩夢,恍惚連天都整個陰霾下來了。


    “保護皇上!”


    “快!”


    “救駕!”


    尖利的、暗衛最高警戒的哨聲從容十八嘴裏發出,刹那間,這個天下最集中、最強悍的高手全都撲向站在幾丈遠之外的卓玉。容十八搶先在前,閃身時瞥過明德,隻見他往乾萬帝那邊看了一眼,之後才一步衝了出去。


    容十八厲聲喝道:“都什麽時候了!”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幹什麽?


    卓玉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閃電一樣,在漫天箭雨中幾個縱躍就向狩獵場唯一的出路——東南角山穀那邊衝了出去。他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容十八隻來得及抓到他的一片衣袂,就隻覺得腿間一涼。


    他飛速退去半步,傀儡線堪堪劃過肌肉,隻差一點這條腿就廢了。


    “操,一個大男人搞這娘們嘰嘰的線,太陰毒了吧!”他心裏剛這麽想著,就聽卓玉在飛速掠去的風聲中淡淡的道:“……隻要得法,再柔軟的東西都可以比鋼鐵還要堅硬鋒利。”


    容十八倒抽一口涼氣。據說西宛國師卓玉可以操縱人的思想頭腦,難道這還是真的不成!


    電光火石之間容不得他再多想什麽了,容十八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卓玉的手腕。與此同時幾個暗衛從不同角度按住了卓玉的肩膀、後腰、前胸,雖然危險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他退走的厲勢。他們已經快到東南角的山穀邊上了,路邊雜草叢生,巨大的地裂懸崖就在不遠處,就在這寶貴的刹那間容十八高聲喝道:“——明德!上!”


    卓玉隻來得及抬起頭,然後他看到一個少年,從眾人頭頂上,以一種當世第一輕功高手都難以匹敵的速度,挾著鋒利的刀尖,直直的向自己的心髒刺來。


    ——單刀!


    這無數人鋪就的危險的道路,這鋪天蓋地彌漫著的殺氣,這以鮮血和皮肉壘成的攻勢,都仿佛隻是為了在這一刹那間,讓這劃破天地的單刀,出現在他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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