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又是十餘年。


    已是暮春時節,空氣中飽含了水汽,將簷下芳草滋潤得一片翠綠,汪皇後從屋內走出來,本要舉步下階,眼神滑過石板縫時,不覺就是凝住了。


    雖說是鶯飛草長,但這也得看草長在什麽地兒,屋簷下石板地都能生出草來,長到這麽長還沒拔掉,可見這屋裏打掃的下人,有多麽漫不經心了。


    “娘娘誤會了。”萬宸妃——萬仙師一眼瞧見,便含笑說道,“是我不讓拔去的,螻蟻尚且偷生,能從石頭縫裏長出來,也不易,便由著它長去吧。”


    汪皇後這才釋然,點頭笑道,“走吧,她們應該都已經到清寧宮了。”


    從長安宮往清寧宮去並不遠,兩人安步當車,不久就進了雕梁畫棟的宮宇,果然如汪皇後所言,除了她和萬仙師以外,該到的如息宗周妃、杭德妃、唐皇貴妃、李賢妃,常德長公主、善化長公主等人,已是都到了,見到皇後進來,便紛紛行禮,“娘娘安好。”


    汪皇後禮數周全,示意眾人起身,又一一地問了好,隻是跳過杭妃未曾搭理——自從多年前兩人因為太子位的歸屬鬧過矛盾以後,汪皇後在任何場合,都不曾對杭妃假以辭色,若非她久已失寵,八年前太子夭折以後,杭妃已是萬難在宮中立足。


    “都進去吧。”她道,“娘娘應該也是梳洗過了。”


    說著,果然有人出來打了暗號,一行人便魚貫進了裏間,向著太後問安,“娘娘萬福萬壽。”


    “你們不來,倒是忘了。”太後已是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雖然還在上聖皇太後喪期內,不好穿紅著綠,但好歹也不再是一身縞素了,她露出安然笑意,“都坐吧。”


    上聖皇太後是去年秋天去的,目前宮中人都還在喪期內,自然不能為太後慶祝生日,不過怎麽說,這一位也是和上聖皇太後地位相當的長輩,生日這天過來問好,也是應當的。這不是,一大早大家都是默契地聚在了清寧宮裏,就等著太後起身,進去問好了。


    “怎麽沒見太子?”太後的眼神在屋內繞了一圈,也是向著李賢妃問道。


    李賢妃忙欠了欠身,“昨日貪玩,出了汗就把大衣裳給脫了今兒起來有些鼻塞,妾身便做主讓他在宮裏休息,今日也是罷了功課。”


    杭妃所生的獻懷太子,八年前是已經夭折去世了,如今的太子是去年滿了十歲後才剛冊立的,正是李賢妃所生。汪皇後和她素來友善,聞言便道,“可是要小心,這時節最容易感冒發燒了。”


    即使她已經多年無寵,和皇帝的關係冷淡得見了麵都沒幾句話,但隻要身份擺在這裏,李賢妃對她依然是誠惶誠恐,聽皇後這樣說,便站起身回話,“娘娘說得是,妾身必定仔細。”


    唐皇貴妃一雙妙目望了過來,眨也不眨地看完了兩人的對話,她的紅唇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又轉向善化長公主,親熱地問道,“四姐今日怎地不帶孩兒們進來玩耍?”


    善化長公主笑道,“本來也要帶的,奈何昨日進宮玩時,和二哥一樣,嫌熱脫了衣裳,一樣也是感了風寒。”


    李賢妃衝她微微一笑,善化長公主也是漫不經心地衝她彎了彎眼睛,又轉向太後,關切地問道,“上回我進來時,您說背疼,現在可好了些沒?”


    小輩們的這些彎彎繞繞、勾心鬥角,太後眼睛一掃,還不都是盡收眼底,隻是小輩諸事,她也不願摻和,作壁上觀足矣。


    “好多了,就是換季時候,又有些咳嗽。”她多少有些自嘲,“終究是老了,老病叢生,上聖太後去時,還說這輩子隻得身子骨不如我,你瞧吧,這才一年不到,我也快不成了。”


    “生日呢。”善化長公主不高興了,“說這什麽話!”


    大家也都紛紛笑著勸說太後,汪皇後神色微斂:也虧得太後能把這話粉飾太平到這地步。上聖太後去世前後,她可是一直守在一邊的。


    ‘身子骨不如你’,這話上聖太後的確是說過,但卻並非是這個口吻、這個措辭,她說的是,“不料到最後,連活都活不過你,終是一敗塗地。”


    而當時太後搖頭歎息,也是帶了些埋怨的口吻,“到了這地步,還說這樣的話,有意思嗎?”


    上聖太後本來鬱鬱,聽說以後,卻也是釋然一笑,兩人間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這倒是不假,不過,上聖太後的話,無論如何也不是剛才太後口中說出的那個意思。


    當然了,此時她也絕不會拆穿此事,而是低眉斂目地聽著眾人奉承太後,不過偶然望一眼老人家,見她清矍麵容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便知道其實這些話,她也是半點都沒聽進去,不過是虛應故事罷了。


    別看如今也是孫兒孫女繞膝的人了,其實太後的性子,一直都是很‘獨’的,並未因為年歲增長就和藹起來,眼下六十歲的人了,本該是成日惦記著孫兒孫女的,可不論是太子和弟妹們,還是善化長公主的孩子,太後都是寵而不溺,雖然也是和顏悅色地逗弄著孩子們,但卻是未曾和一般民間祖母一樣,一見到孫輩就喜翻了心。平時除了外出走走,偶然聽聽戲以外,並無多餘的嗜好,清寧宮雖然時常人來人往,但在汪皇後看來,淒清處,卻是絕不下於她居住的坤寧宮。


    “……前年春天,大概就下了兩場雨。”不知誰議論起了氣候,“今年倒是雨水多,又暖得快,春雨貴如油,農家該開心了。”


    “可不是?”太後總算是回過神來了,“也不知江南一帶,汛情又是如何了,隻盼著能風調雨順吧。去年,不是旱就是澇,也著實是折騰得夠嗆,皇帝身子骨本來也弱,那一陣就累得病了幾場。”


    正說話間,皇帝也進了屋裏,萬仙師和息宗周妃忙回避到了鄰室,汪皇後領著眾妃上前,給皇帝問了好,“您下朝了?”


    “嗯。”皇帝點了點頭,並不多搭理皇後,上前給太後行了禮,“孩兒給娘請安了,娘萬福萬壽、長命百歲——一會兒,孩兒陪您吃長壽麵,您多賞我幾條,也讓孩兒沾沾您的福氣。”


    太後被他逗笑了,“一條就是一碗,你要吃幾碗啊?”


    大家說了一會閑話,禦廚房已經送了若幹碗精致的長壽麵來,眾人都吃了一碗,算是沾了太後的福氣。今年的生日,也就算是度過了,皇帝還和太後籌劃,“明年的整生日,咱們好好辦一辦……”


    “何必如此鋪張呢,五十歲那場,折騰得我都累了。一個生日而已,太勞民傷財也沒意思。”太後對這種事素來是不熱衷的。“大家一道吃個飯看個戲,也就差不多啦。”


    皇帝笑道,“娘還是老樣子,說得好呢,是不喜鋪張,說得不好呢,根本就是怕麻煩。”


    大家說笑了一番,皇帝見太後露出疲態,便率先起身告退,眾人6續也都退了,皇後還有事要回太後處斷,便多留了一步——卻也不是大事,隻是今年恰逢放人的年份,有些細節要請問太後而已,因太後疲憊,她長話短說,也是快快地就結束了話題,饒是如此,太後卻也已經是疲態盡露,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又咳嗽了好幾聲。


    眾人統共才隻是呆了一個時辰多而已,太後的精力竟然已經如此不濟了,可見歲月真是不饒人了。汪皇後心裏也有些感慨,見天色還早,索性一轉頭就又去了長安宮,近來她對佛道之說很有興趣,和萬仙師辯說佛理,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也就不覺得時間有多難以打發了。


    #也不知是誰身上帶了病,徐循本來好端端的,早上起來會客以後,連打了幾個噴嚏,到下午就是發起了低燒,請太醫來開了方子,吃了一帖藥,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半夜,睜開眼卻又再睡不著了。——老年人覺少,睡了這麽幾個時辰,到天亮估計都是別想再合眼了。


    簾子外隱約亮著一根蠟燭,映亮了室內輪廓,徐循掀開羅帳,擁被坐了一會,望著窗外變幻的樹影,過了一會,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又是自失地一笑;人都說午夜夢回,最是思念故人的好時候,可現在已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了,她卻不知該為誰‘風露立中宵’。——她生平的故人,多數都已經作了古。


    徐先生、徐師母去了,徐小弟去了,年前江南帶了信來,徐小妹也染了病,久已臥床不起。


    柳知恩前幾年去了,回到揚州不過五年,便是一病不起,馬十也在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上去了——一般來說,內侍也很少有太長壽的,他們都算是到了年紀。


    莊肅皇後去了、獻懷太子去了,趙嬤嬤去了、錢嬤嬤去了,上聖太後去了。花兒、藍兒出宮,韓女史去東宮教導太子,如今的清寧宮裏,終於連一個熟人都已經不見,除了時常入宮看她的善化以外,在她生命中多多少少曾占據過一點地位的人,都已經先後離她遠去。就是要思念,一時間也不知該思念誰好。


    “你會活得好好的,”似乎有個人在她耳邊說,“就算朕死了,你也一樣會活得好好的……你就是這樣的人。”


    她還記得說話的人,可卻已經忘了他的聲音,在他死後,她好好地活了三十年,三十年實在很長,長到關於他的回憶,已經漸漸從她腦海中消磨,她已經忘了他的長相、他的聲音、他的氣味、他的喜怒哀樂,他在她腦海中隻剩下一道淡淡的身影——但,終究有些殘餘,是忘也忘不了的。


    窗外一陣風吹過,徐循沒忍住,又打了兩個噴嚏,惱人的微熱蔓延上來,纏卷著四肢百骸,這一回燒雖然低,但卻是連指尖都透著疼,心跳響在耳邊,一聲一聲,她很快伴著熱度昏沉了過去,在夢與醒的邊沿掙紮。


    ‘這個是我送給徐循的。’有人含笑的聲音,‘——我們間不用這樣虛客氣。’


    ‘總是這麽寶裏寶氣的。’有人朗笑著說,‘以後就叫你寶寶好不好?’


    ‘徐循,你——你——你是要氣死我?’


    ‘你雖然很討厭我,但我卻還是想要和你做朋友,我非和你做朋友不可。’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這話不是你和我說的?’


    徐循就在這些聲音陪伴中掙紮,她很熱,一直都很渴,同時卻又很冷,無數個幻夢糾纏著她,她夢見在南京太孫宮裏,張貴妃賞給她一碗杏仁露,‘燙呢,慢慢喝。’


    可她不敢多喝,她心虛,她弄丟了娘娘賞給的藍寶鳳釵,這是極貴重的寶物,比太孫送她的釵環都珍貴得多。娘帶著她走百病,她們從禦花園一直走到南內,一路千重門都開了,燈籠一路鋪了過去,一條路就像是天上的銀河。


    午門下的鼇山燈也是極漂亮的,那一張張臉都在對她笑,這些開心的夢,伴著她在無窮無盡的苦海上漂浮,她不願想起那些,那些滿帶了怨氣的臉,那些駭人的,不知來處的哭喊。她是如此迫切地揪著那些笑臉不放,她想要沉浸在這美景中永不出來。


    可她沒法逃,她聽得見那些低泣,那些幽怨的傾訴與□□,聽得見斷氣前從喉嚨裏冒出來,長長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嗝聲,她在夢中聽了反反複複許許多多次,她不想殉葬,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想要逃出去,誰來救她走,天啊,誰能來救她?


    ‘這條路,隻能娘娘自己來走。’有人說,‘您是怎麽樣的人,隻有您自己決定。’


    可她不想決定,她是如此脆弱而驚慌,她隻想要——隻想要有個人來保護,讓她暫時免於這樣痛楚的折磨。


    ‘娘。’有人在喊,她分不清是男是女,‘娘!娘!娘!’


    “娘!”


    徐循一下驚醒過來——一切重量忽然都回來了。


    衣服的重量、棉被的重量,甚至是眼皮的重量,她甚至連睜眼都要耗費千鈞之力,隻能聽著善化帶了哭音的呼喚,“娘!”


    她就要死了。


    她想,內心忽然一片空靈,她隱約意識到這就是她的時刻,雖然突兀,可卻也沒有什麽死亡是不突兀的,一場風寒帶走一個人,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別哭。”她竭盡全力地說,“水——”


    很快就有人來喂了水,仿佛是汪氏的聲音在床邊一閃而過,沒有多久,皇帝也來到榻前,他握著她的手,徐循隱約看到他麵上的眼淚。


    ‘家國千秋,’她想說,可出口的隻是不成調的囈語,徐循使盡全力,輕輕地捏了捏皇帝的手,又看向了女兒。


    “好……”她沒有力氣,隻能掙紮著吩咐,“好……好的……”


    你們都要好好的。


    仿佛一道雷聲閃過,她墜入了黑暗之中,心跳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大,徐循無悲無喜、不驚不懼,往事曆曆從眼前流過,她犯過的錯,愛過的人,流過的淚,綻放的笑容,這些事原來她從未忘記,隻是在心底深埋。


    又是一陣雜音,她忽然回到現實,徐循毫不費力地睜開了眼,以無比清晰的視覺麵對一屋子的人。


    前塵往事,盡在心頭,她的思維無比清晰,心靈無比空靈,隻有一個問題還縈繞心頭,即使在這樣的心境中,她也無法得到答案。


    當年除去息宗,究竟是對是錯,在她絕了息宗世係再登皇位的可能以後,天下,又將如何呢?


    也許秀王本能成為一代明君,也許如今的太子比息宗更為荒誕,未來隱藏在重重迷霧之中,關於皇位的每一個選擇,都在豪賭。徐循永遠也無法肯定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贏還是輸,這份迷惘,伴隨她走過了三十年,時至今日,終於已無法再困擾她。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不愧我心。”她念著。


    對滿室或真或假的悲痛,徐循忽然很想笑,她也就露出了微笑。


    “以後,又會如何呢?”


    她就要死了。死了以後,天下會如何,她的選擇,沒有對錯,全憑運氣,那麽她的運氣,又會是如何?


    死了以後,她會如何?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會有輪回嗎?會有地獄嗎,會有淨土嗎?她將見到生前的故人,還是永眠於一片黑暗之中?


    不論如何,她終將要離開這宮廷了,死終將是新的開始。生前,她算是活明白了,算是對得起自己,死後不論有何境遇,徐循想,我總是會繼續這麽走下去。


    她終於能出去了。


    就像是誰攥住了她的心髒狠狠地甩動,她忽然間無法喘氣,眨眼間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心跳聲向她衝來,一陣接一陣的狂呼。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屋子的驚呼,再也無法傳遞到她耳內,徐循覺得自己升上了高空。


    她還在不斷上升,宮城已成腳下的一個小點,京城亦隻是黑暗中燈火連綿的一塊大方田,她向著明月而去,暖和的夜風吹著她的衣袂,她聽見自己的笑聲,清脆玲瓏,像是一串鈴鐺在桂樹下搖曳。


    “小循,這裏走。”是爹的聲音在叫,他從巷口走出來接她,“要認得路呀,在這裏往右一拐,便是家啦。”


    “哎!”她輕快地說,仰著頭甩著辮子,一蹦一跳,跑向了爹的方向。


    一道白光如電乍現,伴隨最後一聲宏大的悶吟,徐循的世界,永遠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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