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輿行過朱雀航,忽然停了下來。沐白挑開簾子,告訴謝殊武陵王過來了,大概是因為送藥的事,他的語氣裏總算有些客氣了。


    天還沒亮透,衛屹之命人將燈火掐滅,登上了謝殊的車輿,一坐下來就道:“走吧。”


    謝殊失笑:“你這是要親自保護我不成?”


    衛屹之撫了撫朝服衣擺:“反正順路,同行一下又何妨。”他靠近些看了看她的臉色:“傷好些沒有?”


    “還好,隻是有些疼,胳膊也不能動。”


    “用了鎮痛藥怎麽還會疼?”


    謝殊動了動胳膊,抽了口氣:“就是疼啊。”


    衛屹之探身過來,輕輕摸了摸她傷處,沒好氣道:“誰包紮的,結扣紮成這樣,一直壓著傷口,當然會疼。”


    “啊?沐白包的啊。”


    衛屹之一愣:“什麽?你讓沐白給你包紮?”


    謝殊看他一眼:“有什麽問題嗎?”


    “你不能找個婢女嗎?”


    “婢女我都不放心,還是沐白最可靠。”


    衛屹之沉默了一瞬,拉著她躺在自己膝頭。


    “你做什麽?”


    “給你重新包紮。”


    謝殊之前感受過他的手藝,的確包的很不錯,也就心安理得地任他擺弄了。


    上衣褪下,謝殊為了轉移尷尬,問了句:“聽苻玄說你昨晚睡得不好?”


    “哼,是啊,一直想著要怎麽報仇,怎麽能睡好?”


    “你有仇家?”


    “沒錯,恨得牙癢。”


    “他怎麽你了?”


    “她……”


    謝殊正凝神聽著,衛屹之忽然用力綁緊了傷處,惹得她一聲輕呼。


    “包紮的太鬆了,藥都沒敷上去。你還真是怕疼,轉移了注意力還疼成這樣。”


    謝殊黑著臉坐起來,攏好衣裳:“謝了。”


    車外騎在馬上的苻玄貼近車輿道:“郡王,到禦道了。”


    “嗯。”衛屹之對謝殊道:“這裏開始有楊嶠的人把守,為掩人耳目我還是回自己馬車了,你多注意傷處吧。”


    謝殊點點頭,目送他下了車,一轉眼看到車外沐白憂鬱的臉。


    “呃……沐白啊,其實我覺得你包紮的還是不錯的。”


    沐白咬著唇扭過頭去了。


    衛屹之刻意停下馬車,等謝殊先離開再走。他叫過苻玄,吩咐道:“派人注意盯著各大世家的動靜,謝相被革除了錄尚書事,肯定會有不少人眼紅。”


    “郡王暗中幫丞相,若是被他發現了怎麽辦?”


    “那你就告訴她,我認為她做丞相對大家都有好處。”


    苻玄皺眉:“郡王用這個理由,何時才能讓謝相明白您的情意啊?”


    衛屹之失笑:“放心,她最相信的就是這種理由。我將領做久了,還以為有話直言就好,哪裏想到她戒備心重,反而適得其反,總之你按我說的去做就好了。”


    苻玄替他不值,丞相到底是男子,沒有女子善解人意。


    今日的朝堂氣憤分外詭異,明明沒有大事也硬是拖了許久。


    所有人都在暗中觀察謝殊的反應,但她除了不再隨便開口外,神色如常。


    謝銘賀和謝銘章那幾個老人也都在悄悄觀察她,見她根本沒像受傷一樣,都很意外,再看看衛屹之身後一排武將,不禁心存忌憚。


    謝殊這個臭小子,什麽時候和對頭勾結上的!


    齊徵這次辦事很靠譜,當夜子時,名單上的人全都被他請來了相府。


    書房不夠大,謝殊在廳中接待了眾人,足足數十人,幾乎都是謝家遠親。謝殊叫齊徵帶著相府幕僚先避一避,笑道:“今日要與各位親戚說說家常話。”


    眾人忽然跪了一地。


    謝殊起身道:“諸位快請起吧,本相被拔除錄尚書事職位,謝家裏隻有各位跪地求情,本相謹記在心,感激不盡。”


    謝子元道:“丞相嚴重了,自古家族內鬥都是損己利人,可惜吾等人微言輕,幫不了丞相。”


    “不怪你們,是幾位長輩權勢大,其他族人必定也有迫於無奈的,畢竟大晉重視孝道,忤逆長輩可不是好名聲,大多數人為官還需要靠長輩舉薦的。”


    跪在角落的謝運見她寬容,以頭點地道:“謝運蒙丞相提點才有今日,卻恩將仇報,實在慚愧。”


    謝殊將他扶起來:“你今日肯來見我就不算恩將仇報了。謝家難得有武官,還望你明辨是非,以後建功立業,也算是對我的回報了。”


    謝運越發慚愧,連聲稱是。


    謝殊坐回案後:“我雖然貴為丞相,但認真計較身份,和在座各位沒什麽不同,甚至還不如各位。如今謝家近親人才凋敝,遠親卻是人才濟濟,偏偏掌握家族命脈的就是那些無才無德的近親。今日我隻問一句,在座各位可願與我謝殊一起,重振謝家。”


    眾人驚愕,她的意思是要靠他們這些遠親重建謝家權力中心?


    這在重視血親關係的世家門閥間可從未有過啊。


    謝殊再問一遍:“各位可願?”


    謝子元最先下定決心:“下官誓死追隨丞相。”


    謝運也道:“誓死追隨丞相。”


    眾人齊呼:“誓死追隨丞相。”


    遠親們走後,謝殊去了祠堂。


    燈火灰暗,謝銘光的牌位如同他生前為人一樣冷肅威嚴。


    她倒了酒放在牌位前,卻不跪不拜,隻是冷眼看著。


    “八年教導,兩年為相。你叫我求穩求平,保全整個謝家,而如今,謝家就是這麽對我的。若你還在世,會怎麽說呢?是鑒於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殺了這幾個害群之馬?還是任由他們無法無天自取滅亡?你要的是家族長久繁盛,他們卻隻求眼前利益,你又何必將這些人的命運都加諸在我一人身上。不過好在這一箭,倒是痛快地刺斷了我記掛的那點養育之恩。”


    她走近一步,冷笑道:“今日之前我是為了生存做這個丞相,現在我改主意了。你給我的都已被你的族人弄丟了,之後我要自己拿回來。總有一日,我要這隻記得你謝銘光的謝家,整個都匍匐在我這個私生子的腳下。”


    她端起祭酒仰脖飲盡,轉身出了祠堂。


    冬日的建康終日陰沉沉的,大概這幾日就要落雪,空中總彌漫著一股濕氣,冷得叫人發抖。


    王敬之命人在書房裏生起炭火,握著書卷倚在榻上優哉遊哉地看著,正到興頭處,小廝捧著書信進來道:“郎主,相府送了信來。”


    “哦?”他坐起身來,接過後展開細細讀過,歎了口氣:“丞相這是來討債了。”


    說完似乎覺得有趣,他又忍不住哈哈笑了兩聲,而後將信丟在炭火裏燒了。


    第二日一早,推開門就見滿院銀裝素裹,果然下雪了。


    沐白邊給謝殊係大氅邊哀怨道:“我把藥都放上車輿了,反正武陵王嫌棄我包紮得不好。”


    謝殊安慰他:“別這麽說,他也是希望我的傷早點好嘛。”


    沐白聽她語氣裏有維護武陵王的意思,撅著嘴出門去了。


    早朝路上又被衛屹之逮著一起上路,也仍舊是他幫忙換的藥。


    不過兩日,謝殊的臉皮已經刀槍不入,閑閑地躺在他膝上說:“堂堂武陵王伺候我這個失了權勢的丞相,嘖嘖,說出去要讓全天下的人都驚呆了吧?”


    衛屹之替她掩好衣襟,臉上笑若春風:“你早些好起來,驚呆那些作對的人才是本事。”


    謝殊白他一眼,端坐好問他:“你曾說過王家的字是你衛家人教的,那你能不能模仿王敬之的字?”


    衛屹之邊用帕子擦手邊道:“王敬之的字,特點在於提勾簡潔有力而撇捺拖曳瀟灑,這我倒是研究過,模仿也可以,隻是不知你想要我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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