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相可有話說?”


    謝殊拱手:“臣無話可說。”


    “好得很,”皇帝將奏折交給祥公公:“既然如此,丞相之位還是留給賢德之人去做吧。”


    “陛下三思!”衛屹之居然是第一個下跪求情的:“謝相雖有過,但罪不至此,何況現在隻是片麵之詞,尚未求證,陛下不可輕言革職啊。”


    桓培聖和桓廷也領著桓家勢力跪了下來,求皇帝收回成命。


    太子其實也想求情,但忽見謝冉和謝殊作對,他弄不明白孰是孰非,一時就愣住了。


    皇帝沒想到衛屹之會出麵求情,臉色很難看,沒好氣道:“徐州軍餉被挪用,武陵王定然知情,你為何要替丞相求情?”


    衛屹之道:“微臣覺得還有待查證,丞相乃百官之首,革職一說還需從長計議。”


    “哼,你們說了半天,誰也說不出謝相無罪的證據來,倒是朕手上的折子有條有據,都是他犯事的鐵證!”皇帝站起身來,指著謝殊:“好,朕不革你丞相之職,但從今日起,革除你錄尚書事職位,你可有異議?”


    謝殊側頭看了一眼冷漠的謝家族人,取下頭上進賢冠,跪到地上:“謝陛下恩典。”


    “哼!”皇帝龍心大悅,拂袖而去。


    丞相隻是名號,加封的錄尚書事才是總攬朝政的標誌,如今她已被架空權勢,丞相一職空有虛名。


    祥公公唱了退朝,卻沒有朝臣敢先走,即使丞相已無實權,等她先出門的習慣卻改不了。


    謝殊轉過身,目不斜視地出了殿門。謝冉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神色無波。


    出了宮門,謝殊一見沐白就道:“叫護衛沿途多加防範,路上千萬別停,一路直趕回相府。”


    沐白見她神情不對,趕緊上車,命護衛打起精神。


    車輿出了宣陽門,直奔烏衣巷。到太社附近,有一隊人馬從側麵衝了過來,攔在車前道:“奉冉公子之命,請丞相移步醉馬閣。”


    沐白揭開簾子:“公子,醉馬閣是司徒大人謝銘賀的別院,要不要去?”


    “不去!快走!”


    沐白連忙稱是,吩咐繼續前行,那隊人馬已經直衝過來。


    此時還在禦道,四周都是官署,平民百姓不敢接近,即使白日也空無一人。


    謝殊命令護衛上前擋住那群人,叫車夫駕車衝過去。


    領頭之人唰的亮出白刃,直朝車輿削來,當前馬匹被削斷了一條腿,狂嘶不已,其餘馬匹驚慌無措,車輿眼看就要翻倒,沐白拉出謝殊跳下車去。


    “公子快跑,屬下擋著他們。”


    謝殊立即往宮城方向跑去。


    謝銘賀的人怕她跑出控製範圍,搭箭就射,謝殊肩胛受傷,仆倒在地,疼的鑽心。


    領頭的人狠狠罵道:“誰讓你出手傷人的!大人吩咐的是活捉!”說完立即策馬去逮人。


    謝殊伏在地上喘著粗氣,看來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背後的馬蹄聲漸漸接近,前方忽然有更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謝殊抬頭看去,黑衣蒙麵的男子騎在馬上,一手甩出鞭子將她拉上了馬背,橫衝往前,又一鞭將領頭之人抽下馬背。


    其餘的人見狀紛紛趕來阻截,謝殊盡量伏低身子,好不妨礙那人出手,但肩上的傷實在疼得厲害。


    那人也看出來了,揮鞭擊退攻過來的兩人,一手按住她肩胛,一手折斷了羽箭。


    “陛下禦林軍在此,誰敢造次!”


    驃騎將軍楊嶠帶著人匆匆趕來,謝銘賀的人馬以為驚動了皇帝,連忙上馬離去,再不敢逗留。這瞬間謝殊已經被黑衣人按在馬上疾馳離去。


    沐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公子光天化日下消失於眼前,目瞪口呆。


    馬是戰馬,行速極快,從太社直取近道到烏衣巷內,直衝到衛家舊宅側門才停。謝殊在馬上被顛地差點作嘔,因為失血過多,經不住就暈了。


    苻玄駕著馬車緊跟而至,跳下車道:“楊將軍帶人將那裏穩住了,沒人看見是郡王救的人。”


    衛屹之下了馬,連麵巾也來不及揭就抱下謝殊進府:“你去暗中知會沐白一聲,讓他夜裏再帶人來接謝相。”


    苻玄領命離去。


    衛屹之將謝殊放在榻上,本想叫大夫來,多留了個心眼,還是決定親力親為。


    榻上已經染了不少血漬,謝殊當時沒跑太遠,這一箭射的太深了。


    衛屹之端來熱水,怕弄疼她,先用匕首豎著劃開了朝服袖口,才去解她衣襟。謝殊穿的很厚,除去厚重的朝服,還有兩層中衣。直到這時衛屹之才知道她比看起來還要瘦。


    最後一層衣裳掀開前他的手頓了頓,見到流血不止才又繼續。


    盡管已經認定她的性別,真正看到那厚厚的束胸還是讓他喘不過氣來。


    謝殊,真的是女子……


    這一刻居然百感交集,有欣喜,有驚訝,有憤怒,最後夾雜在一起,衝擊在腦中幾乎一片空白。


    苻玄回來複命時,謝殊的傷已經包紮好。衛屹之將門窗緊閉,坐在榻前看著她昏睡的臉。


    難怪上次摸到她胸口平坦猶如男子,原來那護胸猶如鎧甲嚴實,這次之所以受傷,是因為羽箭剛好射在了肩胛和臂膀關節處。


    他挑開謝殊衣襟,看著護胸下隱隱露出的白色布條,知道她還在裏麵裹了胸。


    手忽然被握住,衛屹之抬眼,謝殊正冷冷地看著他。


    “你都看到了?”


    衛屹之抿了抿唇:“看到了,也早猜到了。”


    “我知道你會猜到。”


    衛屹之訝異地看著她。


    “你一直追根問底,遲早要暴露在你眼前。”謝殊捂著傷口坐起來:“你要什麽?”


    “我要什麽?”


    “作為保守秘密的條件,你要什麽?”


    衛屹之笑起來:“我要你,你也給麽?”


    謝殊忽然單手去解束胸。


    大片白皙肌膚落入眼中,衛屹之呼吸微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鎖骨,手指慢慢滑下去,到她纏胸的白布邊沿,看到謝殊別過臉去,收回了手。


    “看來你對我防範很重,到底還是不相信我對你是真心。”


    “我信。”謝殊看著他冷笑:“我隻是不信這真心能長久。當初家父也對家母真心,可我們在荊州忍饑挨餓的時候,他在哪裏?”


    衛屹之微微怔忪:“原來如此。”


    謝殊嘲諷道:“你又能對我真心到何時?”


    “我不用回答,因為你根本不信口頭之言。”衛屹之替她掩好衣襟,“如果我沒猜錯,你將王敬之調回建康,就是為了防我吧。如今王家有振興之勢卻還未成氣候,如果我這時候除了你,陛下就會大力扶持王家來對付我,是不是?”


    謝殊笑笑:“看來不用我委身求全了。”


    “當然不用。”衛屹之傾身向前:“這種事,自然是你情我願才好。”


    謝殊神情如常,臉上卻不可遏製地泛起了微微的紅暈。


    衛屹之笑著坐回來:“放心,我若真想拆穿你,早朝上又何必替你求情?你為相以來,謝家勢力雖然比不上謝銘光在世時鼎盛,但世家間趨於平衡,爭鬥減少。我還不想打破這種平衡,所以還不想丞相換人做。”


    “但願你句句屬實。”


    其實謝殊自己也明白,他若真想讓自己暴露,今日也不會救自己,受了傷被大夫一看就大白於天下了。她隻是始終有些防範,這是多年以來養成的謹慎小心。


    她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似乎早就知道謝家內鬥的事,是誰告訴你的?”


    “我是早知道了,隻是怕暴露身份去晚了些,沒想到害你受了傷。”衛屹之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看了就知道是誰告訴我的了。”


    謝殊低頭看完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深夜時分,沐白趕了過來,見謝殊蒼白著臉坐在榻上,萬分緊張:“公子受的傷可嚴重?”


    “無妨,相府可有事發生?”


    “沒事,隻是冉公子不在,桓太尉和桓公子趕了過來,擔心您安危,一直等到現在。”


    謝殊點點頭,扶著他的手準備出門,衛屹之就站在院外,一直送到府門外。


    沐白扶著謝殊上車,小聲問:“公子受了傷,可有被武陵王發現什麽?”


    謝殊坐下後歎了口氣:“他都知道了。”


    沐白大驚,待車輿行駛起來,幽幽說了句:“要不要屬下將他……”


    “你能做到嗎?”


    沐白垂著腦袋:“那……請別的高手?”


    “他死了,謝家還是要倒黴,甚至整個大晉都要倒黴。”


    沐白恨得撓車廂:“難道就任由他捏著公子的把柄嗎?”


    謝殊捂著傷口:“別急,看看再說。”


    桓廷和桓培聖還在謝殊的書房裏,一個已經伏在案上睡得流口水,一個端著茶盞憂心忡忡。


    謝殊先回房換了衣裳,到了書房,桓培聖立即站起身來:“丞相可算回來了,聽沐白說您今日下朝途中遇到了刺客?”


    桓廷被吵醒了,一個箭步衝上來,口水都來不及擦:“表哥沒事吧?那些刺客抓到沒有?”


    “不是刺客,是謝銘賀的人。”謝殊捂著傷口坐在榻上,“此事也不是他一人所為,隻是他牽的頭罷了,謝家幾個長輩,一個也不少。”


    桓培聖驚訝非常:“謝家長輩好好的跟丞相作對做什麽?”


    謝殊先吩咐沐白煮茶,這才道:“說起來是因為我要殺謝瑉謝純而心存憂慮,但肯定是因為有髒底子在,甚至每個人都在貪汙稅銀裏撈了好處,擔心被我揪出去。”


    桓廷心直口快:“怎麽會這樣?他們這不是自己人害自己人嗎?跟一盤散沙有何區別?”


    桓培聖連忙朝他使眼色,妄議人家家族是非實在不夠尊重。


    “你說的沒錯,當初去會稽,我對王家最引為擔憂的就是他們家族團結。而謝家,因為我的出身,那些長輩從沒接納過我,現今他們是想重新推選人去做丞相了。”謝殊冷笑兩聲:“可惜陛下也不是傻子,沒有真革除我丞相之職,隻收回了我總攬朝政的權力,這樣隻要一日不換人做丞相,他就能自己掌握朝政大權了。”


    桓廷一臉憂愁:“那表哥你以後還能再重掌大權嗎?”


    謝殊接過沐白奉上的茶,垂眼盯著茶水裏自己的雙眼:“誰知道呢。”


    醉馬閣裏燭火通明,謝家幾位長輩都各坐案席之後,從晚間宴飲到現在,菜卻幾乎沒怎麽動,幾乎每個人都皺著眉頭。


    謝銘賀剛剛責罰過白日去抓謝殊的人,氣呼呼地回到廳中:“哼,這群下人越來越沒用了,抓不到人就說有個黑衣蒙麵的小子救了人,我看全是借口!”


    坐在他右手邊的謝銘章道:“大哥有沒有想過可能是消息透露出去了?不然我們行動如此迅速,謝殊怎麽可能捉不來呢?”


    謝銘賀皺眉:“不會吧。”


    正在末席悠悠撫琴的謝冉忽然道:“聽聞俊堂兄昨日與楊鋸出去喝酒了?”


    他口中的俊堂兄是謝銘賀長子謝俊。楊鋸與桓廷交好,謝冉分明話中有話,謝俊當即就跳腳了:“你什麽意思?是說我泄露了消息嗎?”


    謝冉垂頭撥弦,琴音絲毫不亂:“我隻說堂兄你與楊鋸出去喝酒了,至於酒後有沒有說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你……”


    謝銘賀聽得心煩,瞪了一眼兒子:“最近沒事少出去!”


    謝俊見父親也懷疑自己,憤恨地剜了一眼謝冉。


    謝銘章道:“原本我們是希望活捉謝殊,逼他寫奏折主動讓賢,這下沒能得逞,相府森嚴,我們再無機會了。”


    謝俊嗤笑一聲:“明日我親自帶人去,他還能不上朝?”


    謝銘賀搖頭:“同樣的招數再用就不靈了。謝殊肯定會多加防範,何況今天光天化日在宮城附近動手,已經很冒險了。”


    謝冉接了話:“沒錯,楊嶠已經命人把守沿途,必然是武陵王出手相助。武陵王與丞相私底下一直兄弟相稱,今日他不是還替丞相求情了麽?要想動丞相,隻怕難了。”


    謝銘章沒好氣道:“這話先前你怎麽不說?”


    謝冉按住琴弦,一臉驚奇:“咦?侄兒說了呀,各位堂叔都不記得了嗎?”


    “……”幾位老人家麵麵相覷,難道是年紀大了健忘了?


    謝冉歎口氣,看著謝銘賀道:“堂叔不必心急,謝家那麽多族人,大多都聽各位長輩的,有他們的支持,丞相之位一定是您的。”


    謝銘賀連連擺手:“這是什麽話,我都一把年紀了,原本就說好推舉你的嘛。”


    謝冉搖頭:“侄兒才德疏漏,雖對謝家忠心但到底不是親生,還是堂叔最為合適。”


    謝銘賀笑嗬嗬地指了指他:“別亂說話,你不是親生沒幾個人知道,你是在捧堂叔我呀。”話是這麽說,他笑得可高興得很。


    在場的人也跟著笑作一團,謝銘賀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當年謝銘光一路青雲直上時,謝銘賀這個庶出的堂弟卻仕途坎坷。他一向自視甚高,好不容易熬到謝銘光臥病,以為謝家無人,謝銘光會將丞相之位交給自己,沒想到他竟多出了個孫子出來。


    如今謝銘賀一把年紀,隻想為自己這房爭口氣,如果丞相之位拿到手,他這一房也能昌盛繁榮了。


    謝冉是聰明人,沒讓他失望。他現在開始思索要怎麽樣讓皇帝將錄尚書事丞相的位子給交出來。


    桓廷和桓培聖離開時已快到醜時,很快就要到早朝時間了,謝殊雖然受了傷卻還要堅持上朝,隻眯了一會兒就起身了。


    沐白很憂愁,這樣下去,傷什麽時候才能好啊。


    正準備換藥,苻玄忽然來了,還帶來了許多傷藥。


    “郡王說這些藥對箭傷有奇效,”他拿了其中一瓶遞給沐白:“這個一定要用,可以鎮痛,傷口結痂後也能止癢。”


    謝殊感慨道:“仲卿有心了,他肯這樣幫我,真是沒想到。”


    “郡王自然是要幫丞相的,他對丞相……”苻玄說到一半才意識到不能亂說話,改口道:“昨日驍騎都尉謝運帶禦林軍將太社附近道路封死,郡王為救丞相,命楊嶠將軍帶都城護軍假扮禦林軍才逼退了他們,此舉還不知道會不會引起陛下猜忌呢。”


    謝殊怔了怔,沒想到事情這般曲折,衛屹之倒是一個字也沒說。


    說起這個謝運,當初還是她一手提拔的。因為武藝不錯,雖然是遠親,還是得到了重用。謝運為人耿直,也不像是會恩將仇報之人,看來這幾個老長輩在家族裏還真有威勢。


    苻玄走後,謝殊將睡前寫好的名單交給沐白:“叫齊徵去見這上麵的人,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要說服他們今夜子時到相府來見我。”


    沐白接過來問了句:“公子到現在也沒說要如何處置冉公子,難道就放任他這樣對您嗎?”


    “不用管他,先做正事要緊。”


    出門上朝,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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