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倦鳥歸巢,沈應時卻不想回侯府,不想麵對孟氏臨別前的嘮叨。他眺目遠望,看到一個背影窈窕的布衣姑娘,腦海裏忽的浮現另一張明麗姣好的臉龐。她說要等十八歲時再嫁,他也想過等她到十八歲,看看有沒有緣分娶她,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他有沒有那個運氣活到她十八。


    一將功成萬骨枯,戰場無情,誰也沒有十足把握。


    如果不能,他想再見她一麵。


    知道她喜歡出入蔣家的幾處鋪子,沈應時打發長隨先回去,他漫不經心地策馬往最近的一家鋪子趕了過去,遇到,說明有道別之緣,遇不到,他也不必再特意去打擾她一次。


    蔣懷舟的香料鋪子裏,沒有她。


    蔣濟舟的綢緞鋪子裏,沒有她。


    蔣行舟的玉器鋪子裏,同樣沒有她的身影。


    望望玉器鋪子二層窗戶緊閉的雅間,沈應時苦笑著離去,現在西安城裏人人自危,她一個姑娘怎麽可能還在外麵逗留?這個時候,應該快與家人準備用飯了吧?


    可看不到她,沈應時也不想回家,信馬由韁在街上慢慢走。


    “老板,給我稱兩斤糖炒栗子。”


    秋日燦爛的餘暉裏,沈應時突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他心頭一跳,循聲望過去,就見不遠處的炒栗子攤鋪前,站著一個男裝打扮的姑娘,在他身側,是謝家那個叫陸遲的管事。


    謝瀾橋是出來打聽廣東那邊的消息的,眼看已經到了商船回來的時候,廣東那邊卻遲遲沒有信兒傳過來,母親著急,她也坐立不安,恨不得一整天都坐在鋪子裏守著,連鋪子夥計得到消息再去舅舅家通報的功夫都不想等。


    給妹妹買完栗子,聽到陸遲小聲提醒,謝瀾橋微微吃驚,側目去看,果然看到沈應時騎在馬上,正呆呆地望著她。


    他側臉被夕陽籠罩,謝瀾橋看不清他的麵容,但她能感受到,他眼裏的情緒。


    謝瀾橋並不反感這位世子,相反還很欣賞,知道他應該要去戰場了,也猜得到他平時不露麵卻選在此時露麵的心思,謝瀾橋低聲吩咐陸遲一句,她拎著裝栗子的油紙包走了過去。


    沈應時見了,立即就要下馬。


    謝瀾橋笑著朝他搖搖頭,走到跟前,她仰頭看他,“世子怎麽有閑心來了這裏?”


    她笑容爽朗幹淨,麵對這樣的笑臉,沈應時忘了自己的身世,也忘了所有的煩惱,回了她一個雲淡風輕的笑,“明日將赴戰場,心懷故人,特來道別。”


    “那我就以這包糖炒栗子為禮,替世子踐行。”謝瀾橋笑著將油紙包遞給他,桃花眼裏滿是鼓勵,“祝世子馬到功成,早日凱旋。”


    夕陽餘暉在她眼裏蕩漾,如粼粼的湖水,澄澈寧靜,沈應時心中一片清明,接過禮物,看著她美麗的眼睛,低聲道謝,說完最後看她一眼,先策馬離去。


    他必須先走,否則他怕自己會忍不住一直追隨著她,有失灑脫。


    男人瀟灑離去,謝瀾橋望著他略顯孤寂的背影,亦有片刻失神。


    她與他並未見過幾麵,他何以會如此看重她,竟然不急著回去與家人惜別,而是獨自騎馬來了這邊?街道兩側的百姓有多熱鬧,他孑然獨行的背影就有多蕭索,特別是方才轉身看過去的時候,他怔怔的模樣,竟有些可憐。


    “二姑娘。”陸遲拿著新稱好的栗子走了過來,低聲提醒道,識趣地沒有多問。


    謝瀾橋點點頭,接過栗子,與他一起回了舅舅家。


    薛九知道二姑娘是打聽消息去的,一直在蔣家門口守著,見到謝瀾橋主仆,眼睛頓時亮了。


    他想瀾亭了,迫不及待想見她。


    謝瀾橋遺憾地搖搖頭。


    薛九肩膀一垮,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轉身走了,走著走著腰杆再次挺直,精神抖擻。


    喪氣什麽?說不定此時大爺與瀾亭已經在路上了。


    另一邊,沈應時在侯府門前下了馬,手上托著還熱乎的栗子,他心裏也是熱的。


    孟氏娘仨早就在等著他了,此時一起迎了出來,遠遠看到兒子竟然拿著一包吃食,孟氏惱火道:“都什麽時候了,你竟然還想著吃?明天何時出發?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嗎?你爹走得急,什麽都沒帶,剛剛我讓人給你準備了幾件大髦,天越來越冷了,你們爺倆注意多穿點……應時你還小,別急著往前麵衝……”


    數不完的嘮叨,句句都透著關心。


    沈妙則直接抱住了兄長手臂,就連饞嘴的沈應明都沒有饞散兄長手中發著甜香的糖炒栗子。


    麵對圍在身邊的名義上的親人,沈應時隻覺得愧疚。


    母親可憐,孟氏何嚐又不可憐?


    如果將來太子勝了,他會將世子位還給孟氏真正的兒子,倘若太子敗了,他也會努力保住孟氏娘仨。沈家京城的親戚他沒有打過交道,他不管,孟氏娘仨,他欠他們的。


    秦王府後麵的宅子裏。


    蕭元輕輕重複了一遍暗衛的話,“他去見二姑娘了?”


    暗衛低聲道是。


    蕭元鳳眼裏閃過一道玩味兒,“二姑娘什麽態度?”


    暗衛實話實說:“二姑娘送了一包糖炒栗子給世子,因為離得遠,屬下沒聽到兩人說了什麽。”


    蕭元點點頭,示意他下去,他起身走到鳥籠前,對著裏麵的黃鶯鳥出神。


    他的瀾音喜歡他,親手摘了櫻桃送他,謝瀾橋同樣送了吃食給沈應時,莫非也……


    倒沒看出沈應時居然也看上了謝家姑娘。


    不過若沈應時一直不肯孝順姨母,他想娶謝瀾橋,他第一個不同意。


    進了九月,早上天明顯涼了,謝瀾音熟練地幫弟弟穿好衣服,交給姐姐謝瀾橋抱著,她再親手用溫熱的巾子給小家夥擦臉。小孩子都不喜歡沾水洗臉,剛滿三個月的晉北使勁兒往後仰腦袋,不肯乖乖給姐姐洗。


    謝瀾音早習慣了,按著小家夥腦袋溫柔地幫他擦,擦完了吧唧親了弟弟腦門一口,“我們家晉北洗完臉真香,一會兒抹完香香更香了!”


    晉北不喜歡洗臉,卻喜歡讓姐姐給他抹香香,聽到熟悉的字眼,立即歪著腦袋往旁邊望。


    玉盞笑著將香膏盒子遞了過來。


    謝瀾音就在弟弟巴巴的眼神裏挖了一指,輕輕幫他擦勻。


    蔣氏在旁邊看著三個孩子,耳邊卻是去年分別時丈夫說過的話,他說會趕回來與她們娘幾個過重陽,如今一年過去,馬上又要重陽了,她都給他生了個兒子,他個當爹的卻不知蹤影。


    謝瀾音陪弟弟玩了會兒,無意瞥見母親黯然的眼睛,她心裏驀地一酸。


    她也想父親與長姐了。


    特別是父親,說是有七成把握治好,但究竟如何,沒有看到人,心就放不下。


    “夫人,早飯備好了。”門外小丫鬟輕聲回稟道。


    蔣氏回神,見小女兒看著自己發呆,她笑了笑,過去抱起兒子,娘幾個一道去堂屋用飯。


    飯後沒過多久,李氏與兒媳林萱抱著絨絨過來玩了,絨絨穿著一身繡花的紅衣裳,放到炕上就繞著晉北爬,咿咿呀呀地跟小表叔說話。看著同歲的叔侄倆,眾人總算暫時忘了對謝徽父女的牽掛。


    “夫人,袁公子送重陽節禮來了,才從舅老爺那邊過來,想與您請安。”


    屋裏娘幾個笑著逗兩個孩子,外麵玉盞又來回稟。


    蔣氏李氏等人的目光就都落到了謝瀾音身上。


    謝瀾音小臉蛋登時紅了個透,羞答答往外逃了,知道他肯定在前院院門前候著,謝瀾音特意從角門走的,免得遇到他。真是的,她們盼著父親回來,他更著急,先過來同母親提了親,說什麽先討了母親的歡心,回頭她與母親一同勸說父親,父親就容易答應,卻害得她不時被親人們打趣。


    一回邀月閣,卻見院子裏擺著約莫十幾盆菊花,五顏六色,鮮豔燦爛。


    “姑娘,這都是袁公子剛送來的。”鸚哥笑嘻嘻地道,特別滿意這位準姑爺,對著十幾盆名品菊花替蕭元說好話,“現在城裏人人都想著囤糧食,袁公子竟然還惦記著送花給姑娘賞,可真夠有心的。”


    謝瀾音輕輕哼了聲,他是擔心她反悔呢,不用心行嗎?


    但心裏還是甜甜的,湊過去賞花了。


    蔣氏那邊,留謝瀾橋與林萱在裏麵看孩子,她與李氏一起去廳堂見客。


    路上李氏感慨著問道:“你真想好了?袁公子儀表堂堂,氣度不俗,家世也不錯,隻是,身份上……”


    自家是商人,李氏當然不會看不起商家,但外甥女是官家小姐,嫁給商人未免太低嫁了。


    蔣氏沒計較那麽多,笑道:“身份那都是虛的,主要是兩個孩子有緣,幾次偶遇,元啟還救過瀾音,既然瀾音那麽喜歡他,就遂了他們的願吧。”


    她唯一不大滿意的,是準女婿催的有點急,女兒才十四呢,這麽早嫁人她實在舍不得。不過小女兒的話也有道理,回到京城再嫁,肯定有不少人指指點點,平白無故給小夫妻倆添堵。至於先嫁小女兒合不合適,長女次女都還沒開竅,她也顧不得了,興許先嫁了小的,兩個姐姐會漸漸著急了也說不定。


    門外傳來長輩們的聲音,蕭元快步迎了出去,遠遠行禮,“元啟見過伯母,舅母。”


    管蔣氏叫伯母,卻隨著謝瀾音稱李氏為舅母。


    李氏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小姑子,這小子可真夠嘴甜的。


    蔣氏微微笑,看著前麵玉樹臨風的準女婿,沒有一點不滿意的地方。


    討了嶽母的歡心,蕭元神清氣爽地出了蔣府,上了馬車後,想到西北的戰事與不知何時歸來的謝徽父女,心底再次湧起不安。


    麵對這場意外的變故,一日沒將她娶進門,他就一日不安,因此他才先向蔣氏提了親,好歹過了明路,隻可惜蔣氏隻是口頭同意,堅持要等謝徽回來再三媒六聘,他不好催的太急,便沒法拿到定親文書,將婚事做定。


    按按頻頻跳動的左眼眼皮,蕭元強迫自己想別的事情轉移心思。


    隻是才回到私宅,對麵王府的暗衛急急趕了過來,“殿下,京城來聖旨了,是劉公公,現在韓兆以病重為由拖著,您快點過去接旨吧!”


    劉公公見過殿下,韓兆隻是身形聲音與殿下相似,被劉公公看到肯定會露餡兒。


    蕭元神色一凜,迅速從暗道趕去王府,暗道另一頭韓兆等人已經準備好了秦王禮服,蕭元從容穿上,再由會易容的小太監幫忙裝飾了番,這才頂著一張蒼白的臉去接旨。


    劉公公見了他這副體弱的樣子,暗暗搖頭,宣完旨意後,細聲客套道:“王爺親赴戰場,定能壯我大梁君威,然戰場危險,王爺第一次領兵出征,務必要小心啊。”


    蕭元苦笑,接過聖旨道:“父皇委以大任,本王萬死不辭。”


    劉公公也有點可惜這位先後所出的皇長子,不過皇宮裏最不缺可憐人,他可不會白發善心,辦完差事,這就回京複命去了。


    蕭元麵無表情回了書房。


    葛進觀察主子臉色,憂心道:“主子領兵出征,再用韓兆恐怕不妥。”


    韓兆隻是個擅仿人聲的太監,哪裏懂得戰術。


    蕭元看看手裏的聖旨,良久才道:“明早啟程。”


    “那五姑娘……”葛進試探著問道。


    蕭元斜他一眼,看得葛進閉了嘴,他才喊來身邊的心腹安排差事,再去姨母那邊走一趟。忙到黃昏,無心用飯,天一黑,他冒著夜色熟門熟路地去了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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