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丫鬟們下去,陳氏冷臉質問女兒,“和離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跟我們商量一聲?你眼裏還有沒有我跟你父親?”


    謝瑤登時紅了眼圈,走到她身前跪了下去,拿出帕子抹淚,哽咽著道:“娘,他們欺人太甚,女兒一日都忍不下去了……”


    陳氏已經在信中得知了來龍去脈,恨極了方澤與那個賤人,也疼極了唯一的女兒,因此她剛剛的火氣隻是個引子,另有他用。此時女兒哭訴了委屈,陳氏立即將怒火轉向了蔣氏,“出事時你妹妹剛剛沒了孩子,衝動之下考慮不周還說得過去,你身為長嫂怎麽不在一旁勸勸?是不是因為對我心懷不滿,看到妹妹出事便袖手旁觀幸災樂禍?”


    謝定皺皺眉,垂著眼簾,沒有說話。


    謝徽端坐在太師椅上,目光隨著妻子的裙擺移動。


    蔣氏離座,走到二老中間,平靜地道:“我從未對母親有過不滿,不知母親為何有這種誤會。妹妹出事時,瀾音她們姐倆勸了一次,我與我嫂子也趕過去勸她三思,妹妹聽不進勸,也不許我們去找孩子們姑父轉圜,此事劉嬤嬤可以替我作證。後來妹妹領著阿菱去了我兄長家,我兄長又親自過去說項,一家人都希望他們夫妻和睦,隻是妹妹態度堅決,我們實在插不上手。”


    “沒耽誤濟舟娶親吧?”提及蔣家,謝定終於開了口。


    蔣氏垂眸道:“沒,勞父親掛念了。”


    謝定點點頭,低聲訓斥女兒:“你啊你,從小做事就欠考慮,便是鐵了心和離,也不急一時半刻,何苦沒養好身子就要離開?還跑去了親家,咱們家的臉都讓你丟到西安去了!”


    謝瑤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隻抽搭著哭。


    二夫人看著小姑子喪氣的樣,想到小姑子出嫁前沒少給她添堵,她心裏痛快,繞繞帕子,起身勸道:“父親,母親,妹妹在外麵受了那麽大的委屈,已經夠可憐了,好不容易回了家,你們就別數落她了,還是先讓妹妹回去休息休息吧,養好身子要緊。”


    小姑子是二老的掌心寶,她才不信他們是真的不喜謝瑤了。


    “行了,都散了吧,老大媳婦也趕緊回去歇歇。”謝定聽女兒哭得腦仁疼,說完了自己先走了。


    蔣氏朝婆母行個虛禮,與丈夫並肩離去。


    “辛苦你了。”回大房那邊的路上,謝徽握住妻子的手,低聲道,眼裏隱含愧疚。


    他見過妻子做姑娘時的逍遙快活,所以也知道妻子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


    蔣氏輕輕掙脫他的手,朝他笑了笑,“沒什麽苦的,出去一趟,瀾音瀾橋都懂事了許多。”不願丈夫因那些不值得掛心的瑣事自責,蔣氏笑著給他講孩子們在西安的表現,“瀾橋行事越發穩重,瀾音啊,這丫頭會騎馬了……”


    端午佳節,錢塘江上賽龍舟。


    杭州城每年端午都會舉辦龍舟賽事,熱鬧不下於上元花燈節,謝瀾音特別慶幸她們娘幾個回來的及時,昨晚早早歇下,一夜好眠後起來,神清氣爽。


    換身男裝打扮好了,謝瀾音去正院給母親請安。


    昨晚夫妻倆小別勝新婚,蔣氏也才起來不久,麵色紅潤如新開的牡丹,眼角眉梢風流盡顯。謝徽去前院了,蔣氏心不在焉地聽管事媳婦回稟這段時日家中瑣事,腦海裏全是床幃中丈夫的百般柔情。


    冷冰冰的人,吹了燈就徹底換了樣了。


    “娘今天用了什麽胭脂?氣色真好,好像年輕了幾歲。”謝瀾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了,見娘親對著茶水發呆,神情甜蜜溫柔,顯然沒有因為謝瑤的事受到影響,她也跟著高興,笑著走了過去。


    蔣氏立即回神,沒有理會她的俏皮話,視線在女兒身上轉了一圈,先打發三個管事媳婦下去,才故意奇怪地問女兒:“你怎麽又這樣打扮了?不是說再也不出門玩了嗎?”


    謝瀾音被賊人扛著的時候確實是那樣想的,但好了傷疤忘了疼,她最多不再去荒山野嶺,可沒打算一輩子都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乖乖女,此時母親笑話她,謝瀾音熟練地替自己找借口,“我隻說不單獨跟三表哥出門了,可沒說永遠不出門,今日有爹爹大姐陪著我,我,我不信我還會不小心扭到腳。”


    堂屋裏還有丫鬟,她及時改了口。


    謝瀾亭正好走了進來,聞言皺皺眉,讓丫鬟們下去,她低聲問母親:“母親回來時,舅舅可有查到什麽線索?”昨天二妹跟她說了小妹的事。


    蔣氏搖搖頭,敷衍了過去。


    其實兄長有點懷疑是方澤做的鬼,因為西安城裏敢得罪蔣家的青幫真沒有幾個,除非買家比蔣家來頭更大。而那陣子蔣家隻因為謝瑤觸了方澤的黴頭,方澤又曾經看女兒看呆過。


    但兄長也隻是猜測,即便確實是方澤做的,想要報複回去,也得從長計議,讓女兒們知道也沒有用,徒添煩惱罷了。


    “好了,那個不用你們操心,今天出去時小心些,別掉到江裏去。”蔣氏迅速轉移話題,意味深長地看著小女兒道。


    謝瀾音假裝沒聽到,扭頭與長姐說話。


    一會兒謝瀾橋也到了,娘四個說了會兒閑話,一起去給陳氏請安。


    三姐妹一溜的男裝,簡直跟三個兒子似的。


    謝瑤昨日哭過一次,今日跟沒事人一樣,長嫂進門她動都沒動,照舊坐在陳氏旁邊,打量三個侄女一眼,好意勸蔣氏,“大嫂,瀾亭她們三個都不小了,你怎麽還如此縱容她們?看看這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誰家夫人看了喜歡啊?”


    蔣氏無奈地附和道:“可不是,隻是她們個個都主意大,我想管也管不了,就隨她們去吧。”說完笑著囑咐方菱,“阿菱千萬別跟表姐們學,姑娘家還是穿裙子好看。”


    方菱不知該不該點頭,看向母親。


    謝瑤碰了個軟釘子,順勢就道:“是啊,阿菱還是多跟你三表姐玩吧,三表姐溫婉大方,這才是咱們謝家姑娘該有的樣子。”


    被誇了,謝瀾薇悄悄挺直了腰背,笑盈盈看著方菱。


    方菱想到昨日三表姐送了她很多好東西,也笑了,沒再往大舅舅家的三個表姐那邊看。


    謝瀾音並未留意那邊,隻與自家姐妹說話,等謝定等人來了,一大家子一起用早飯。


    謝定是武夫,不是特別看重規矩,對女兒孫女的教養更是不怎麽插手,都交給妻子兒媳婦們各自管,都是血緣至親,隻要沒有犯大錯,教成什麽樣他都稀罕,因此見到三個侄女穿男裝也沒說什麽,飯後他領頭,帶著孩子們去江邊看龍舟賽。


    謝家租了一條氣派的畫舫,與杭州知府柳家的船並排領先。


    謝循妻子二夫人便是柳家的女兒,當初見謝循一表人才,看著也頗有些學問,便開開心心嫁了過來,結果謝家三個爺,老大功夫超群,現任杭州守備,將來應該能接替謝定的位置,老三去京城戶部當官,前途大好,隻有謝循不頂用。二夫人心中不喜,一看到娘家人,就領著女兒謝瀾薇去那邊做客了。


    兩個兒子她不敢領,怕惹公爹不喜。


    二兒媳走了,謝定看看旁邊的二兒子,無聲歎了口氣。兒子不爭氣,確實委屈人家知府千金了。


    “將軍,薛僉事求見。”謝定身邊的劉副將在下麵揚聲通報道。


    謝定笑了,看向長子謝徽,“他這會兒不該在龍舟上準備比賽嗎,怎麽跑這兒來了?”


    薛九是謝徽營下的僉事,官居六品,也是謝徽最器重的心腹。


    謝徽道不知,目光在長女身上掠過。


    謝瀾音也翹起嘴角看向長姐,薛九豪爽不拘小節,對誰都大大咧咧的,連爹爹的話他都敢頂嘴,但隻要長姐發話,薛九便比孫子還乖。謝瀾音覺得薛九肯定喜歡長姐,至於長姐……


    想到每次她提起薛九時長姐無動於衷的神情,謝瀾音就替薛九發愁。


    如果薛九能當她的姐夫,她真的挺高興的。


    正想著,蹬蹬蹬頗有節奏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轉眼一身黑衣槳手打扮的薛九就走了上來,二十四五的男人,身形高大體格健壯,膚色微黑,五官俊朗,特別是那一雙點漆似的黑眸,流光溢彩。畫舫裏這麽多人,他朝謝定謝徽行禮過後先看向了謝家姐妹這邊,嗬嗬笑道:“二姑娘五姑娘回來了啊?一路可還順利?”


    嘴上同兩個小的說話,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謝瀾亭。


    謝瀾亭皺了皺眉。


    薛九立即別開眼,看謝瀾音。


    謝瀾音輕笑,直接問他,“薛大哥不在龍舟上待著,來這裏做什麽?”


    薛九笑笑,朝謝定謝徽道:“秉將軍,這次賽龍舟,每隊規定必須有十一人參賽,可我手下一人昨晚吃壞了肚子,今天沒法上場了,那可都是我精心挑選的,臨時也沒有合適的人選補上,鬥膽過來問問大小姐,不知她有沒有興致與民同樂。”


    謝定捋了捋胡子,看向長子。


    謝徽其實心裏很滿意薛九,而且他瞧著吧,長女應該也不反感薛九,隻是她與普通的姑娘不一樣,不會表達,既不會溫柔小意,主動給薛九送香囊什麽的,又不會在薛九湊上來時扭捏作態,兩人相處起來便更像是同袍。


    “瀾亭怎麽說?”謝徽都聽女兒的。


    “你另去找人吧,我不擅劃船。”謝瀾亭麵無表情地拒絕。


    薛九馬上道:“我來劃船,大小姐替我們擊鼓助威如何?”


    他目光熾熱,謝瀾亭猶豫片刻,點點頭。


    薛九高興地直搓手,朝一船人吆喝,“有大小姐為我們助威,今天頭籌肯定是我們的了,諸位趕緊賭我們贏吧!”一邊說著,一邊興奮地跟在謝瀾亭身後下了樓梯。


    謝瀾音靠在欄杆上目送他們,看著薛九始終歪著腦袋同長姐說話,情不自禁笑了。


    有這樣的人一直守著長姐,長姐怎麽會愁嫁呢?


    稍頃鑼鼓大作,數十條龍舟齊頭並進,謝瀾音凝目遠望,隻見領頭的龍舟上一片黑衣。


    果然是薛九的龍舟贏了。


    謝瀾亭回來時,將彩頭遞給了小妹妹。


    魁首有賞金,槳手們每人都分點,謝瀾亭分到的最多,一個十兩的金元寶,另有唯一的一艘玉雕龍舟。


    謝瀾音收了金元寶,將玉雕龍舟退回給長姐,“姐姐留著當紀念吧,第一次比賽就贏了魁首,多有意義啊。”


    謝瀾亭不喜歡這些金玉之物,小妹妹不要,她就遞給二妹妹。


    謝瀾橋本想拒絕著,瞥見那邊方菱眼巴巴地望著玉雕龍舟,便笑著接了過來,回到家後再擺到了長姐的屋子裏。不是她小氣,實在是這龍舟算是薛九送長姐的,長姐不懂男人的心,她們當妹妹的得替她考慮到,免得將來兩人在一起了,薛九要看,姐姐一句送人了,傷了薛九的心。


    謝瀾音笑著誇她心眼多,姐妹倆都認定了姐夫是薛九無疑。


    謝瀾亭一臉無奈,軍營裏的同袍之情,兩個傻妹妹怎麽會懂。


    夜幕降臨,三姐妹納涼過後,分別回了自己的院子。


    半夜時分,謝瀾音突然驚醒,聽外麵果然一片嘈雜,不但府裏這樣,似乎整座杭州城都動蕩了起來,急著喊鸚哥,“趕緊去看看怎麽回事!”


    她也迅速跑到衣櫥前,再無心思琢磨哪條褙子配哪條裙子好看,胡亂往身上套。


    鸚哥去了,好長時間都沒回來,亦或是謝瀾音心急如焚等得不耐煩,領著桑枝去了母親那邊。才到正院,就見父親長姐一身戎裝,母親正焦急地說著什麽,似是叮囑。


    “爹爹,到底怎麽了?”謝瀾音一陣心慌,她為父親長姐的本事自豪,卻一點都不想他們真的去打打殺殺,置身危險。


    “倭寇夜襲,我們必須走了,瀾音聽話,好好待在你娘身邊,哪都別去。”謝徽摸摸小女兒腦袋,最後看一眼妻子,轉身離去。


    謝瀾亭抱抱妹妹,隨即毫不留戀地掰開妹妹緊攥著她手臂的小手,大步去追父親。


    燈光明亮,但也照不透所有黑暗,父女倆的身影轉眼就被夜色吞沒。


    謝瀾音站在母親身邊,眼睛突然發酸。


    因為倭寇來襲,前一日百姓們還在興高采烈地慶祝端午,第二日便急著攜家帶口往別處投奔了,膽子大的則抱著一絲僥幸留在杭州城,晝夜大門緊閉,足不出戶。


    謝定臨走前下過命令,禁止謝府生亂。


    其實誰都可以走,他們這些官員的家眷反而不能溜。謝定率兵擊退倭寇,倭寇打不到杭州城,她們自然安全無虞,可一旦倭寇打進來,就說明謝定謝徽父子守城失利,以當今皇上的脾氣,守將失職,家眷跑到哪裏都得跟著獲罪。


    五年前倭人攻打高麗,分出一隊侵襲山東,山東守將一家便因失職,逃將斬首,族人流放。


    當年屬國高麗向大梁求救,大梁派兵支援,擊退了倭人,倭人乖乖臣服,沒想短短五年過去,倭人又來滋事,竟然還換了地方,來攻打浙江。因為誰都沒料到倭人竟敢海上夜襲,邊鎮將領沒有準備,被其連續奪走數個村縣。


    八百裏加急的消息送進京,很快就帶來了宣德帝仿佛看得見怒火的聖旨,命浙江守將全力驅敵,字字句句都是必勝的話,沒提守不住如何處置,但誰都猜得到敗兵之將的下場。


    整整一個月,謝定謝徽父子都沒有從沿海回來,與府裏全靠書信聯絡。


    與外麵的人心惶惶相比,謝宅裏麵安靜地與平時無異。


    至少謝瀾音的院子裏沒有太大差別,小丫鬟們照舊早早起來打掃庭院修建花枝,也可能是因為陳氏規矩定的嚴,不許她們擅自離開自己的院子,不出門,就無從得知海戰的消息,無知則無畏。


    躺在床上,聽屋簷下小丫鬟們輕聲誇哪朵花更好看,謝瀾音憂心忡忡。


    戰事一日不結束,她就無法放心,父親,長姐,祖父,還有薛九那不知到底能不能成的她自己挺看好的姐夫人選,哪個她都不願意他們出事。


    “姑娘,姑娘,大姑娘回來了!”


    外麵傳來鸚哥前所未有的驚喜聲音,謝瀾音聽了,一把掀開被子,穿上鞋就往外麵跑。


    謝家廳堂裏,幾乎所有主子們都來了,陳氏謝瑤方菱,謝循二夫人一家五口,蔣氏謝瀾橋更是早早到了,謝瀾音興衝衝趕過來,就見她高挑英氣的長姐一身鎧甲站在眾人中間,被所有人緊張地望著。


    “大姐!”謝瀾音不管,這是她的大姐,她得先看看,看看大姐有沒有受傷。


    擔驚受怕了一個月,謝瀾音跑到長姐跟前時,一看到長姐轉身露出的消瘦臉龐,眼淚就出來了。看起來精神不錯,不像受傷的樣子,可是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定是辛苦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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