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音娘仨去西安時坐的馬車,顛簸了一個多月才到,返程時拐到江上乘船,一路順流直下,竟趕在端午前一日進了杭州地段。


    謝瀾音從船篷裏走了出來,聞著家鄉濕潤清新的空氣,視野所及青山綠水,頓覺渾身舒暢。


    “還是回家好,在舅舅家住了那麽久,我都曬黑了。”


    伸懶腰時瞥見自己的手,謝瀾音舉著瞧了瞧,小聲同跟出來的姐姐感慨道。


    杭州水汽較重,日頭沒那麽明晃晃的。


    “黑什麽,現在瞧著與以前根本沒差別。”謝瀾橋反身背靠在欄杆上,看著妹妹笑,“知足吧,旁人家的女兒除了遠嫁,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出去瞧瞧,咱們這一路可是逛過好幾處名山大川,將來老了回想,亦不虛此生。”


    她一身男裝,桃花眼熠熠生輝,裏麵是對四處遊曆的向往,謝瀾音突然有些可惜,左手手肘搭在欄杆上,拄著下巴惋惜道:“姐姐若是個男子,定不輸表哥們。”是男的多好啊,既能償了姐姐的心願,又能免了母親被人指點看低。


    謝瀾橋垂眸看妹妹,笑得胸有成竹,“不是男子,姐姐也不會輸給他們,你看咱們大姐,爹爹身邊的侍衛有幾個能打得過她的?”


    這倒也是。想到長姐練劍時遊龍走鳳般的風姿,謝瀾音踮腳翹首朝遠處的碼頭望去,興奮極了,“爹爹大姐肯定來接咱們了,我看看這裏望得見不。”


    謝瀾橋也跟著她看。


    姐妹倆身後的船篷裏,蔣氏心裏有點緊張,悄悄往鏡子裏瞥了好幾眼,怕自己妝容哪裏出錯。來回來去三個月沒見丈夫了,久別重逢,她當然希望以最好的姿態去見他。


    三十出頭的女人,因為思念感情恩愛的丈夫,怕身邊的丫鬟們誤會故作端莊沉穩,眼角眉梢卻藏不住嬌羞歡喜,再加上平時精心保養,看著仿佛年輕了十歲。而隔壁的船篷裏,才二十二的謝瑤因為小產又急著回家,路上吃了些苦頭,麵色泛黃,竟比嫂子還顯老。


    聽著外麵兩個侄女興奮歡快的談話,謝瑤靠在榻上,黛眉微蹙,卻是近鄉情怯。


    方澤道貌岸然冷漠無情,她不後悔與他和離,可和離對一個女人的名聲影響太大,娘家人會不會看不起她?父母疼她,肯定不會,但她有三個嫂子還有一群侄子侄女。大哥是同父異母的,脾性謝瑤了解,不是在意後院瑣事的人,頂多大嫂背地裏笑話她。二哥是她真正的長兄,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謝瑤在二哥麵前不必抬不起頭,但二嫂……


    想到她出嫁前與二嫂鬧過幾次不快,這次那小肚雞腸的女人準會逮住機會報複回來,謝瑤心煩意亂地攥了攥帕子。


    都怪二哥沒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花錢給他買官他還看不上,整日隻知道遊手好閑,偶爾自憐兩句懷才不遇。若他像三哥一樣年紀輕輕就當了戶部郎中,領著妻子去京城住,她就可以少麵對些冷嘲熱諷了。


    “娘,我想出去看看。”七歲的方菱在船裏悶了這些日子,終於要上岸了,不免興奮,走到榻前,怯怯地請示道。


    謝瑤看向女兒。


    女兒模樣隨她,生了一雙美麗的杏眼,隻有眉毛與負心漢有些相似。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最親的人了,是毫不猶豫選擇要跟她走的乖女兒。看著女兒膽怯的眼神,謝瑤心中的戾氣突然都沒了。


    為了女兒,她也要挺直腰杆,否則她輸了底氣,女兒在表姐們身前更將惴惴不安。


    她這輩子就這樣了,但女兒好好養著,將來還有翻身的可能,再替她爭一口氣。


    “阿菱等等,娘領你出去,”放下拿在手裏做樣子的話本,謝瑤挪到榻前,一邊穿鞋一邊笑著對女兒道:“三舅舅在京城,過年才能回來,二舅舅在家,今天他肯定來接咱們了,興許你大表哥也跟著來了。”


    母親要陪她,方菱高興極了,聽母親隻提了兩個舅舅,仰著小腦袋好奇地問,“大舅舅呢?”


    三個舅母,她隻見過和藹可親的大舅母,自然對大舅舅更好奇些。


    謝瑤嘴角一抿,看看雕花的窗子,她蹲到地上,扶著女兒肩膀低聲囑咐道:“阿菱記住,隻有二舅舅三舅舅是你親舅舅,大舅舅不是外祖母生的,娘跟外祖母都不喜歡他們,他們也不是真心喜歡阿菱。到了外祖母家,阿菱跟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玩,不許去大舅舅的院子,懂嗎?”


    方菱不是很懂,但她想到了五表姐的香膏,五表姐身上一直都是玫瑰香,給她用的卻是蘭花香,跟鸚哥桑枝身上的香一樣。


    原來不是親表姐,怪不得五表姐不喜歡她,給她用丫鬟的香膏。


    好像明白了母親的話,方菱懂事地點點頭。


    船上地方不大,謝瑤母女說話謝瀾音也聽到了,聽方菱問完大舅舅裏麵就沒了聲音,她諷刺地笑了笑,同姐姐耳語,“準是在說咱們家的壞話,你信不信?”


    謝瀾橋看看謝瑤住著的主艙,不置可否。


    “二表姐,五表姐。”方菱先走了出來,看到兩人,猶豫了下才喊道。


    謝瀾橋笑著點點頭。


    她從小就喜歡去母親的嫁妝鋪子裏玩,深諳與人相處之道,有些事情心裏清楚就可,不必喜惡都表現在臉上,旁人過來寒暄,她同樣虛以委蛇,若扭頭就走,落到外人眼裏反倒落了下乘。


    她笑得明媚,方菱悄悄攥了攥手,總覺得這個表姐並不討厭她。


    轉瞬對上五表姐同樣的笑臉,方菱小手慢慢鬆開了。


    母親說得對,笑得好看,也有可能是裝出來的。


    方菱本能地回了表姐們同樣的笑臉,然後就跟在母親身後去了前麵。


    一個小丫頭,謝瀾音謝瀾橋都沒放在心上。


    又行了約莫一刻鍾,眼看官船即將靠岸,謝瀾音回了船篷,戴好帷帽準備下船。


    官船專有一個碼頭,臨近端午親戚們走動較為頻繁,不過謝瀾音他們運氣不錯,船過來時碼頭很是空曠。頭戴帷帽站在姐姐旁邊,謝瀾音一眼就看到了堤岸上的父親長姐,高興地恨不得馬上飛過去。


    岸上,望著即將靠岸的船,望著船頭仿佛長了些個頭的兩個女兒,謝徽罕見地露出了笑。


    他身邊,謝家長女謝瀾亭目光也溫柔了些。


    “大姐我可想你了!”將手交到長姐手裏,謝瀾音一上岸就抱住了比她高出將近半尺的長姐。父親身材頎長,母親也是高挑的個子,她們三姐妹在同齡姑娘中都是拔尖的,十六歲的謝瀾亭最為挺秀,謝家長孫謝晉東與她同歲,就站在旁邊,兩人個頭難分伯仲。


    妹妹帶著帷帽,謝瀾亭不方便跟她說話,拍拍她肩膀算是回應,然後朝那邊剛上岸的謝瑤喊了聲姑母。


    直到她開口,聲音清脆明顯是女兒音,謝瑤才終於相信這個一身天青色長袍的清冷少年郎真的是蔣氏長女。目光挪到侄子謝晉東身上,謝瑤再不甘心,也必須得承認,論氣度,親侄子竟然輸給了一個姑娘。


    “瀾亭十六了吧,還沒說親?”謝瑤忍不住問道。她是真的想不通,蔣氏到底想把女兒們教成什麽樣,三姐妹站在一起,隻喜歡玩樂的謝瀾音倒算得上最正常的一個。


    她這樣問,謝瀾音謝瀾橋不約而同笑了。


    謝瀾亭已不帶一絲感情地回道:“瀾亭尚未說親,謝姑母掛念。”


    什麽都不解釋,隻大大方方地承認,聽著客氣,但也頂得人胸口發悶。


    謝瑤麵子上過不去,還想刺兩句,她親哥哥謝家二爺謝循咳了咳,皺著眉頭道:“都先上車吧,這裏人多眼雜,回家再敘舊。”


    妹妹從小便不讓人省心,這次一聲招呼不打就與方澤和離了,還帶著外甥女回來,往後嫁人都不好嫁,他跟母親都很頭疼。好好的四品知府夫人讓她給折騰沒了,她還有閑功夫操心侄女?人家親爹親娘都沒管,她管有什麽用?不嫌丟人!


    心中不快,語氣就差了。


    謝瑤猜到兄長在埋怨她衝動和離,抿了抿嘴,將女兒帶到跟前,“阿菱過來見過兩位舅舅。”


    謝徽是大舅舅,天生冷臉,謝循是二舅舅,臉色難看,方菱以為舅舅們都不喜歡她,攥緊了母親的手。


    小女娃怯怯的,謝晉東瞧著可憐,主動將表妹牽了過來,“阿菱走,表哥領你去坐馬車。”


    他眉目俊朗,笑得燦爛好看,方菱安心了些,瞅瞅母親,見母親點頭,她乖乖跟著去了。


    謝循謝瑤兄妹立即跟了上去。


    碼頭隻剩自家人,謝徽看向久別的妻子,麵冷,目光裏藏著火。


    蔣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牽住小女兒道:“咱們也走吧。”與丈夫擦肩而過時又回頭叮囑長女,“瀾亭別騎馬了,咱們娘四個坐車。”


    謝瀾亭知道母親想她,點點頭。


    到了馬車前,謝瀾亭先扶兩個妹妹進去,她想扶母親,瞥見緊挨著母親而站的父親,便抬腿跨了上去。蔣氏因為長女的“識趣”臉上更熱,上車時察覺丈夫果然沒正經地捏了捏她手,隔著帷帽狠狠瞪了過去。


    謝徽看見也當沒看見,戀戀不舍地鬆開了手,餘光裏瞥見車中小女兒鬼靈精怪地望著他,立即轉身去了前麵。


    “爹爹心虛了!”車簾落下,謝瀾音偷偷地笑。


    “一回家就胡說八道。”蔣氏摘下帷帽,瞪了一眼小女兒,回頭就去拉長女的手,目不轉睛地打量,“我怎麽看著好像瘦了,是不是又出去剿匪了?”


    去年有幫山賊鬧事,丈夫領長女去了,蔣氏擔心地整晚睡不好覺。


    在至親麵前,謝瀾亭臉上的冷融了些,平靜地回母親的話,“今年府城各處風調雨順,並無山賊鬧事,母親可能太久沒見我,才覺得我黑了。”


    她一板一眼的,蔣氏無奈地歎口氣。


    都怪丈夫,旁人求子都去拜觀音娘娘,丈夫倒好,嫌寺廟人多帶她去了關公廟,結果關公真顯靈了,送了她這樣一個模樣脾氣都隨她爹的長女。次女女扮男裝很容易看出來,長女,隻要她不開口,披上一身戎裝,恐怕說她是姑娘旁人都不肯信。


    母親問完話了,謝瀾音擠到娘倆中間,仰頭問道:“大姐你看我是不是黑了?”


    謝瀾亭盯著小妹花瓣似的臉蛋看了看,實話說道:“好像沒什麽變化,瀾音又換香膏了?”


    長姐沒看出自己黑,謝瀾音放了心,笑著道:“是啊,就是三表哥新給我配的美人嬌,我在西安去了那麽多地方都沒曬黑正是因為用了它。大姐,我讓三表哥配了不香的帶回來,你也用吧?大姐這麽俊,曬黑了就不招小丫鬟喜歡了。”


    說完想起舊事,撲到母親懷裏笑了起來,憋都憋不住。


    蔣氏看看被妹妹打趣卻麵無表情的長女,又氣又好笑。


    那年陳氏故意弄了個貌美的丫鬟來,偷偷調教了一陣,派來勾引丈夫好給她添堵,結果那丫鬟在花園裏瞥見長女,以為是大少爺謝晉東,鬼迷心竅忘了陳氏的囑咐,跑到長女麵前搔首弄姿……


    被長女以瘋了為由拎到陳氏麵前,逼得陳氏發賣了人。


    “孫女見過祖父祖母。”


    謝家廳堂裏,謝瀾音謝瀾橋姐妹倆一起上前,朝坐在主位上的謝定夫妻行禮。


    謝定自小練武,身體強健,如今剛好五十歲,頭發烏黑不見一絲灰白,臉上雖然有了皺紋,依然可見年輕時候的俊朗,幽深眼眸光彩不減,不怒自威,不愧是曾經的江南第一猛將,就是現在,除了謝徽等屈指可數的後起之秀,也很少有人敵得過他。


    看到兩個明豔動人的孫女,謝定笑得很是和藹,“嗯,瀾橋瀾音又長個子了,怎麽樣,在你們舅舅家玩的好嗎?”


    妹妹嘴甜,謝瀾橋示意妹妹答話。


    對於謝定這個親祖父,謝瀾音感情有些複雜。


    其實祖父與陳氏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但祖父與祖母的婚事是兩人還在娘胎裏就定下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守信義的人,不許祖父與陳氏來往。長輩有命,祖父隻得迎娶祖母過門,婚後與祖母相敬如賓。那邊陳氏卻一直不肯再嫁,拒了幾次婚事,一心癡戀祖父,祖母在世時兩人似乎有些首尾,祖母去世當年,陳氏就進了門,年底早產生下一子,很多人都懷疑陳氏進門前就有了孩子。


    父親喜怒不形於色,對祖父對陳氏都十分冷漠,小時候謝瀾音剛得知那些陳年舊事時,以為父親怨恨祖父,也賭氣不再搭理祖父,父親發現後卻教訓了她一頓,不許她不敬長輩。謝瀾音聽父親的話,繼續給祖父當孫女,後來見祖父對父母還算維護,還很支持兩個姐姐做她們喜歡做的事,甚至親自提點長姐功夫,對她也是寵愛有加,謝瀾音就將替祖母抱的不平壓到了心底。


    畢竟好好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提祖孫間的情分,祖父是一家之主,跟他打好關係,陳氏想要使什麽幺蛾子磋磨母親也得忌憚祖父三分。


    “挺好的,就是離家這麽久,想祖父了,可惜我瞧著祖父比年初我們走的時候還要精神,看來是一點都沒想我跟二姐。”謝瀾音很是委屈地瞥了祖父一眼,熟練地哄道。


    孫女嬌俏可人,謝定忍不住笑,點著謝瀾音道:“你啊你,真不知道性子隨了誰。”


    “我是您孫女,肯定隨了您啊。”謝瀾音狡黠地笑。


    謝定搖頭失笑,一旁陳氏麵無表情,眼睛望著門口,似乎都不屑看謝瀾音姐妹。


    謝家三姑娘謝瀾薇最見不慣堂妹甜言蜜語奉承人的樣兒,輕輕哼了聲,故意抬高聲音與方菱說話,“阿菱第一次出遠門,路上還習慣嗎?”


    方菱一下子見到這麽多親戚,有點認生,聽表姐問話,她拘謹地點點頭。


    陳氏瞅瞅可憐巴巴的外孫女,歎口氣,吩咐自己最喜歡的孫女:“瀾薇,阿菱初來乍到,你領她去花園裏逛逛吧。”


    謝瀾薇十四了,隻比謝瀾橋小幾個月,心思通透,猜到長輩們有話說,笑著走到方菱跟前,一手牽她,另一手牽著她六歲的同胞弟弟謝晉西,姐仨一起往外走。


    陳氏朝長孫謝晉東擺擺手,“你也跟著去,多陪陪阿菱。”


    謝晉東恭敬應是,跟了上去。


    陳氏又看向大房的三個孫女,目光冷了不少,“你們姐仨也下去吧。”


    謝瀾音掃一眼斜對麵的謝瑤,悄悄看向母親,陳氏若隻想與謝瑤說貼己話,不會單攆他們幾個小輩走,留下母親,是不是要遷怒了?


    蔣氏淡然自若,用眼神安撫女兒們不用擔心。


    三姐妹一起退了下去。


    轉眼廳堂裏就隻剩謝定陳氏老兩口,謝徽蔣氏夫妻,二爺謝循與其夫人,以及和離回來的謝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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