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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小睡覺就不怎麽安分, 總是床頭睡著床尾醒來, 枕頭被子也落了一地。


    某天早上,那個經常忙得夜不歸宿的男人,從床尾撿到她,沉默地替她穿外套、鞋子, 梳頭發, 看著她額角上的淡色淤青, 心疼得直歎氣。


    中午時就有人送了一張水藍色的圓形公主床過來, 美得像藍色湖麵,輕易就可以打上幾個滾。得他縱容,她繼續心安理得地保持了不安分睡覺這個習慣。


    “寶貝, 知道繁繁怎麽來的嗎?”


    繁繁是她的小名。


    “因為我很煩?”年幼的她總是纏著他,希望他能多陪陪自己。


    他輕笑, “我叫什麽名字?”


    “千敏之。”


    “敏之所係, 為繁。”


    想想, 他那時是真的疼她,摘星摘月,捧在手心,百般嗬護。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


    “小樹, ”門邊傳來師母的聲音, “吃早餐了。”


    溫千樹潦草收拾好情緒, 應了一聲“好”。


    吳老年輕時工作壓力大, 老來身體漸漸吃不消, 可又勸不住,經常熬夜伏案寫作,兢兢業業地為文物保護工作獻出最後一絲餘溫,他早上向來起得晚,餐桌上隻有溫千樹和師母,兩人相對坐著。


    早餐是新熬的米粥,摻了碎肉和蛋花,粥麵飄著幾片青蔥,軟糯可口。


    手邊還有半根脆嫩的青瓜,是師母特地去後院摘的,自家種的蔬菜,綠色無汙染,隻需在清水下衝衝,便能直接入口。


    “小樹啊,我聽你老師說,你挺喜歡吃那柿餅的,”師母笑道,“我給你準備了一些,你帶回去吃。”


    她看著溫千樹,目光慈愛,“山裏清苦,你看著比上回來又瘦了些。”


    “謝謝師母。”溫千樹綻開笑顏,很快又低頭去喝粥。


    她年少離家出走,四處漂泊,這輩子遇到的人不算多,但總是被人善待,被人疼愛。


    師母心中微微苦澀,這孩子雖然在笑,可心傷蟄伏在眼裏,她的眼太幹淨,藏不住。


    那可是血肉至親,說沒就沒了,甚至連葬禮都來不及參加……


    “小樹,要好好的啊。”


    “……嗯。”


    吃過早飯,溫千樹就準備回山裏了,下過雨,山路不好走,將近中午時,她才回到青鳴寺。


    山門口,左右盤踞著一對雌雄石獅,威風凜凜。


    她走上九十九級台階,終於站在陽光最明亮的地方。


    走過長長的甬道,兩側碑林在蒼鬆翠柏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溫千樹繼續往前走。


    前麵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寶殿和藏經閣。


    金剛怒目,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


    溫千樹穿過供奉著象征“風、調、雨、順”四大天王的天王殿,走進大雄寶殿,兩側是法相各異的十八羅漢,她的目光筆直而柔軟地落在正中的觀世音菩薩像上。


    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


    她緩緩躬身,跪在蒲團上。


    雙手合十,虔誠地疊在額前。


    案前香燭燃燃,檀香厚重,風輕輕一吹,白煙嫋嫋,卻怎麽也吹不散那香氣。


    她輾轉流離各個深山古寺,數月如一日地修複壁畫,不為朝拜,隻為內心的安寧。


    她過去從不信奉神佛,此時卻低眉折腰,跪在他們麵前,為的隻是——


    讓今生給了我生命的那個男人,離苦得樂,往生淨土。


    如果真的會有來生,請讓他繼續來當我的爸爸。


    拜完菩薩,溫千樹徑直來到白塔下,推門進去,裏麵的三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林山手裏還拿著把白色的除塵小毛刷,“溫老師。”


    高明也打了聲招呼,趙琪琪隻淡淡地看一眼,又移開視線,應該是男朋友安撫得好,身上的嬌氣稍稍收斂了。


    似乎連之前以為有些頭疼的換宿舍問題也不知不覺中迎刃而解了。


    這當中也有一番緣由。


    溫千樹走後,趙琪琪當然還是滿心不甘,拉不下麵子灰溜溜回學校,可也不想坐以待斃。


    就算心裏膈應,可那女人眼光高,住的房間一定是女寮裏最好的,她直接去找寮元師傅,希望他能把自己安排到溫千樹房間,本來以為還有點難度,沒想到寮元師很快就答應了。


    在寮元師的建議下,趙琪琪先去看了房間。


    屋裏采光極好,窗明幾淨,不染纖塵,東西不多,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窗台上養了一排綠植,沐照陽光,長勢喜人,旁邊還有幾盆多肉,葉肉肥碩,色澤清透,應該花了不少心思才養得這般好。


    趙琪琪對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很滿意,直到——她正對著那張木床,眼睛不斷瞪大,尖聲叫了出來。


    那、那不是……


    去年有部大熱的恐怖片,聽說是在深山某個寺廟裏取的外景,影片裏有個經典鏡頭,長發蒙麵的白衣女人從床底下爬出來……


    不、不……不就是眼前這張床嗎?


    怪不得她總隱隱感覺屋裏的擺設有些熟悉。


    趙琪琪嚇得後背直冒冷汗,跌跌撞撞從房間裏跑了出來,一頭撞到候在外頭的高明身上。


    “琪琪,你怎麽了?”


    “太可怕了!”趙琪琪咬牙。


    聽女友解釋清楚,高明不停地去拍她後背,雖然心裏覺得她真的有些小題大做了,但還是柔聲安慰,“不怕不怕,我在呢。”


    林山在一旁看不下去,涼涼地補刀,“難怪溫老師堅持單獨住那個房間,”他嗤笑一聲,“大概是早就猜到不是每個女孩都有她那樣的膽量吧?”


    趙琪琪一噎,沒接話,卻再也不提換房間的事了。


    在那樣的床上睡覺,會夜夜做噩夢的吧?


    溫千樹走之前布置過功課,要求每人寫一篇壁畫心得,一一檢查,完成得都還不錯,畢竟底子擺在那裏,再差也差不到哪裏去。


    隻是……不是她想看到的東西。


    她想看到一間牢固不畏風雨的屋子,可他們洋洋灑灑給她造出了一棟空中樓閣。


    溫千樹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正色看向三人,“在你們的認知裏,壁畫是什麽?”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


    林山沉默,趙琪琪似乎有些不耐,高明最先出聲。


    “壁畫,顧名思義就是畫在牆上的畫,它是人類曆史上最早的繪畫形式之一。據我所知,中國古代壁畫主要分為三種,分別是古代墓室壁畫、古代石窟寺壁畫和古代寺觀壁畫,它們對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具有極大意義。”


    溫千樹耐心聽他說完,手指在桌上輕敲著,等下一個答案。


    趙琪琪說自己最自信的部分,”壁畫一般都是用泥巴、草、礦物顏料製作而成,非常脆弱,正因為如此,在盜墓者眼中,它一文不值……”


    溫千樹打斷她,“三年前,在內蒙古境內有個古墓被盜,精美的墓室壁畫被完整地切下來,後來在香港拍賣出一幅高達三千萬的天價。”


    趙琪琪漲得臉頰微紅,在心裏反駁,“三年前我才讀高中,誰關注這事?”


    這時,林山也組織好語言,“對我而言,壁畫是有生命的,修複壁畫就是在拯救生命,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你錯了。”


    林山愕然,明明每個點都說到了,而且也有意無意地恭維了她,哪裏錯了?


    溫千樹彎起唇角,眸底卻無笑意,“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贏得過時間。”


    它有生命,不過是死去的生命。任何一種修複都能不能讓它重生,隻是讓它安靜地、永遠地死去罷了。


    她站起身,“接下來我安排一下你們的工作。林山你來負責做這幅壁畫的病害分析,明天給我分析報告。”


    林山點頭,“好。”


    “高明,你單獨列一份修複的材料清單。”


    “是!”高明躍躍欲試。


    溫千樹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水,“趙琪琪,你來負責這幅壁畫的除塵。”


    趙琪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麵牆足足有兩米高,壁畫已經看不清原來的麵目,除了……右上方一朵巴掌大小的祥雲似乎做過處理,能看得到大概輪廓。


    她有種預感,這女人是在夾私報複。


    ……


    日落月升,兩三場太陽雨月亮雨後,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臨近贈燈節,寺裏外來的香客空前地多了起來,連空氣裏都仿佛多了一絲煙火氣息。


    溫千樹頻頻和他們擦肩而過,來到後山。


    正踏出一個院門,迎麵一個灑掃和尚拿著掃帚走過來,好心告知,“施主,前兩日大雨,前麵的院牆塌了,不便通行。”


    她抬眸看過去,大概是傷了根本,整麵牆都倒了,幾個泥水工人正熱火朝天地幹著活。


    她雙手合十道過謝,不一會兒就鑽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路。


    中午吃齋飯時聽某個女香客說過,寺裏這處最為空曠,信號也最好。


    一個多星期了,那男人音訊全無,手上又沒有她的聯係方式,估計是想等著她主動。


    她站在最高的石頭上,舉起手機,信號微弱,幾近於無,看來 “聽說“也不可盡信。


    跳下來的時候,一條白色絲巾也飄了出去,正被她穩穩踩在腳下。


    溫千樹:“……”


    她彎腰撿起來。


    青鳴寺山環水繞,不遠處就是一條溪流,溫千樹走過去,蹲在溪邊,輕輕將絲巾抖開,放入水中。


    樹木遮天蔽日,不見一絲陽光。


    溫千樹看向對麵的溪流邊,據說這裏長著的就是寺裏有名的搖錢樹、同根生和連理枝,不過,她分不清它們。


    連續下了幾場雨,溪水豐漲,思緒收回來時,手裏的絲巾已不見蹤影——被溪流衝遠了。


    溫千樹連忙起身跟著去追,纖細身影在一棵棵樹間快速穿梭。


    可哪裏追得上?


    前麵的溪邊,有個男人蹲著,正捧起水洗臉,她仿佛看到了救星,“那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撿一下絲巾。”


    那人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回應她,看到上流衝下來的目標物,估算了一下距離,從旁邊撈起一根枯樹枝,長腿一邁,直接踏入了溪水裏。


    溫千樹扶著腰微喘氣,一邊去看那男人。


    他很高,穿著深藍色的泥水工人服,腳下是同色的長筒水靴,還是一派的利落,他彎下腰的時候,仿佛能感覺到那被布料掩住的結實線條,蘊藏著原始的男性力量。


    她一瞬不眨地看著他,眼裏開始有了清淺笑意。


    這個男人是萬能的嗎?


    之前是伐木工,現在是泥水工,總是以她意想不到的一麵出現。


    以前的他就很厲害,不僅會做高難度的化學實驗,也會栽花種樹、養魚養龜、剪紙,甚至還會用針線給她補裙子……


    溫千樹張開手掌,山間的風從她白皙的五指間穿過,她略微收攏,像要抓住什麽似的。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溪裏流的水,頭頂上看不見的太陽,還有滿山的樹,請你們為我作證,如果再讓這個男人逃走一次,我溫千樹從此不姓溫。


    姓霍。


    小樹?


    雖不見那人麵容,可一種強烈的直覺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甚至連心髒都開始跳得不規律起來。


    木藤椅一輕,接著,溫千樹的臉露了出來。


    真的是她。


    霍寒的手輕握成拳頭。


    這細微的變化一絲不落地被吳老看在眼裏,他笑,“別擔心,自己人。”


    “小樹,這位是省廳下來的文物保護專案組的組長,霍寒同誌。”


    溫千樹伸出手,“你好,溫千樹。”


    “霍寒。”他也平靜下來。


    兩人都當做初次見麵,客氣又疏離地打著招呼,如果要不是鬆手時……她的指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刮蹭了一下他手心——


    “霍寒是哪兩個字?”她似乎忽然對他的名字很感興趣,“霍去病的霍,寒冷的寒?”


    霍寒猜不透她心思,看向吳老,“嗯。”


    “你別看小霍年紀輕輕,可是立過不少功啊,尤其是在打擊文物犯罪上,”吳老比了比自己的手,“絕對是一把利刃!”


    吳老雖然退了下來,但依然留意著這方麵的消息,尤其是近年來,一些不法分子利欲熏心,瘋狂地盜賣文物,有些珍貴文物甚至流落到海外,可能再無回歸故土之日。


    國之瑰寶,被拔離原生土地,黯然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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