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響起,院子裏都安靜下來。過得片刻,門上又響了三下,不慌不忙,聽著倒極斯文。


    店家怔了一怔,不知所措。老季不耐煩的說道:“開門去啊!”


    店家仍是站著,不敢動。這時,靠近門邊的一名乞丐幾步走過去,伸手便將門打開了。


    原本黑漆漆的大門外麵,竟然站著一個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斯斯文文,錦衣玉帶,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樣。


    他的身後跟了一名書童,書童手裏提一隻燈籠,正瞪著一對圓溜溜的眼睛往裏麵看。


    那年輕公子看到院內的情景,似乎小吃了一驚,卻也並不慌張,隻是微微一笑,彬彬有禮的拱一拱手,向著院子裏說道:“在下姓許,路過此地,想在貴處借宿一宿,不知……”


    他話沒說完,那店家已經沒好氣的勸道:“這位許公子,咱家店小,您就看看這樣子,還住得下人麽?不如,還請往別家走走,如何?”


    這時,乞丐群裏有人咳嗽了兩聲。那店家回頭看一眼,本能的縮了縮身子。


    那許公子不明就裏,仍自說道:“咦,這院子裏的許多朋友,也是要住店的麽?”


    那店家支支吾吾:“那……倒也沒有。他們不過是來吃……呃……那個東西的。”


    許公子身後的書童嘻嘻笑道:“這不就結了?我們家公子隻是住店,不吃飯。你這裏但有空的房間,勻出來一間給咱們住住就行。”


    那店家一時不知所措,眼見那一眾乞丐正虎視眈眈瞪著他看,心下害怕,猶豫片刻,隻好取了鑰匙,送那徐公子和書童往樓上房間裏去。


    老季向眾乞丐道:“大家夥不用客氣!我老季也知道人生艱難,有一口沒一口的,全憑造化!”


    說著,他瞥了一眼,低聲道:“別看這些公子哥兒,一個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那不還是造化的事兒?要我說呢,還是咱們這樣的活得痛快,吃什麽喝什麽,全憑自己動手!”


    這時,恰好那小書童端著盆子下來打水,聽老季這麽說自家公子,不免有些不服氣,“這位大爺,您可別盡顧著說吃,耍嘴皮子,我看這些爺們也是餓的緊,一會忍不住了,先把你給下麵吃了才好玩兒呢。”


    老季嘿嘿回敬道:“要吃也得先揀著你和你家公子吃,兩個人都細皮嫩肉的,我都想吃。”


    這時,有幾個乞丐舔了舔嘴皮,老季見自己的幽默終於得到配合,不免有些得意,也學著那乞丐的樣子,對著那小書童舔了舔嘴皮。


    那小書童不服,氣乎乎的道:“我和我家公子長得瘦,有什麽好吃的,要吃就吃比這塊大肥肉!”


    老季笑道:“現下日子好了,誰還吃肥肉啊,都好小瘦肉,小鮮肉這一口呢!”


    小書童來了氣,還要回嘴,那店家走下來,沒好氣的向那小童道:“胡言亂語什麽呢?你家公子在上麵叫你,快去吧。”


    小書童回頭瞪了老季一眼,端著盆子上樓去了。


    老季向那店家道:“別磨磨蹭蹭的,快去做麵。跟這小孩子鬧騰一氣,我都餓了。快去做一大鍋來!”


    那店家苦著臉,道:“一大鍋麵?您老吃得完麽?”


    老季不快道:“話說您耳朵怎麽長的?怎麽就聽不懂話來?沒聽見我說今晚要請客麽?”


    那店家苦笑道:“嘿嘿,是不知道耳朵怎麽長的,怎麽說都聽不明白!”說著,往廚房裏去了。一麵自言自語道:“一塊肥肉,這麽多張嘴,怎麽分?便是再去稱上一斤精瘦肉,一斤小鮮肉,也有得搶!”說著,長歎一聲。


    這時,那小書童又探出頭來,向老季喊道:“長肥肉的大哥,你上來,我家公子要跟你喝茶聊天。”


    老季哈哈大笑:“我跟你家公子有什麽好聊的?是要吟詩作對呢,還是聊那些個詩詞歌賦?”


    小書童道:“這些都可以。”


    老季笑道:“你們自然是都可以,我老季可就都不可以了。你們也不看看,我這副模樣,像個讀書人的樣子麽?”


    那小書童眨了眨眼睛,“那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老季張了張嘴巴,想到自己這一行常被誤解,尤其對著這麽個小屁孩,說了他也不懂,於是索性說道:“我是押鏢的。”


    那小書童愣了一愣,忽然拍手笑道:“那更好了!您看我和我家公子都長的瘦,你要是不嫌棄,也送我們幾斤‘膘’唄!”


    老季真想一頭撞柱子上。他耐著性子說道:“爺現在餓得慌,沒功夫跟你胡鬧!”


    那小書童不由得有幾分生氣:“你這個人,怎麽好好的,忽然就罵起人來了?我就跟你胡鬧了,怎麽,你有本事上來打我啊!”


    老季鼻子了嗤了一下,“嘿,別仗著你家公子有點小錢,你就猖狂成這樣!好,我這就上來收拾你!”說著,做勢便要上樓。


    老季一動,那一眾乞丐立即也跟著動了起來,有幾個索性走到樓梯口擋住,不讓老季上樓。


    其實老季本來就不想上樓,不過作勢嚇唬嚇唬那小孩而已。他對著樓梯叫罵道:“樓下的大爺們等著跟在下喝酒,沒功夫跟你胡鬧!”


    那書童還要說話,一眼瞥見幾個乞正凶巴巴的看著他,他隻好向老季扮了個鬼臉,退進房間裏去了。


    老季折回來,正要進廚房裏去催促那店家做麵,院門處竟然又響起一陣敲門之聲。


    店家小跑著奔出來,一頭汗水的問道:“大半夜的,這又是誰呐?”


    他未及走到門邊,院門已被一名乞丐打開。黑漆漆的院門之外,又是一名讀書人。此人頭戴方巾,斯斯文文,一身衣著雖不像是出身大富大貴之家,卻也多半是位有錢人家的子弟。


    這書生沒帶書童,隻牽了一匹瘦馬。那馬匹似乎一夜長途跋涉,累得不行,這公子臉上也隱隱有汗,門一打開,便作揖道:“小生打擾了!”


    老季“噗”一笑,問道:“又是住店的?”說著,伸手一指,“樓上,樓上!”那店家轉頭瞪了他一眼,卻也無可奈何。此時他也懶得再勸那書生,隻從腰間取出鑰匙,招呼那書生上了樓。


    那書生隻道老季是這客店的主人,匆忙將馬栓在院角一棵大樹上,一麵對著老季忙不迭的道謝:“林某感激不盡,林某感激不盡!”


    老季大大方方的一揮手,“來者有份,上去吧,甭客氣!”


    店家安置好那書生下樓來,老季好奇的道:“您這生意不錯啊!隻是,怎麽這一晚上,來的都是書生模樣的公子哥兒?最近是有什麽要緊的科考,而您這小店又恰好是在書生們趕考的道上的?”


    那店家看也懶得看他,隻沒好氣的道:“趕考的從來三棍子打不出半步,這樣火急火燎趕來的,從來都是奔投胎去的!”


    老季哈哈笑道:“瞧你這話說的!要說投胎這技術活兒……”他話說一半,院門處又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老季和店家對望一眼,慢悠悠說道:“待我掐指一算,嗯,門外必是一書生!”


    院門開處,果然又是個書生。


    此人斯斯文文,搖一把折扇,帶著一個老仆,神情傲慢的二話不說便走了進來。


    店家問也不問,直接取鑰匙上樓開門。


    一會功夫,又來了五六個書生模樣的公子,公子模樣的書生。店家索性將院門敞開著,自己站在門邊,來一個人,便取一把鑰匙上樓開門。


    老季“嘿嘿”笑道:“這倒有點意思!莫非,這些公子哥兒是約在一處作詩鬥酒來的?聽說,文人最好這一口!”


    可是那些公子各自進了房間之後,卻都並不出門,互相之間也沒見有什麽交流,下人之間連招呼也不打一個,看起來彼此並不相識。


    這樣過了有一陣工夫,那許家的小書童又探出腦袋來,站在欄杆邊笑著對老季說道:“肥肉大哥,我睡不著,你上來陪我玩會兒!”


    老季正餓得發慌,便沒好氣的道:“這店家盡顧著開門,到現在我連一根麵條也沒見著,早就頭昏眼花的,還跟你玩兒?!”


    那小書童說道:“您別盡想著吃啊!你知道,春秋時期有個廚師,名子叫作‘易牙’的嗎?”


    老季懶得理他,“我打換牙齒開始,就沒這麽餓過!不過,我現在倒是知道有個廚師,名字叫作‘老季’的,得親自下廚做麵去了。”說著,便要往廚房裏走。


    小書童也不管他,隻自顧自說道:“有一次,易牙的主子齊桓公跟他說:‘這世間我什麽都吃過,隻有一種東西沒吃過。你猜那是什麽?”


    老季咽了咽口水,問道:“紅燒牛肉麵?”


    那小書童一笑,“那自然不會是牛肉麵!”


    老季又問:“陽春麵?”


    小書童還是笑,“《詩經》有雲:‘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這些主子們,他們怎麽會吃素麵呢?”說著,轉了眼珠子瞥了那些乞丐一眼。


    老季苦著臉說道:“我老季都餓成這副德行了,你還跟我掉書袋?什麽詩經,老子不懂,倒不如一大腕鹵牛筋,來的實惠!”


    小書童深深歎了一口氣,“所謂‘書中自有千盅粟’,您不讀書,想救你都難!”


    老季“嘿嘿”一笑:“我不讀書,照樣活得肥頭大耳,你家公子學富五車,照樣活得皮包骨頭,怎麽著?”


    那小書童苦笑著又歎息了一聲,搖著頭退回房間裏去了。


    這時,樓上忽然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老季抬頭,見一樓和二樓中間的小露台上,有個公子哥兒正獨自坐在月下飲茶。此人看著二十幾歲的模樣,一身白衣,瘦弱不堪,像是一陣風來,便會如同一片枯葉或者一片鵝毛般,被風吹走了一般。


    他身前的小方桌上擺了一壺茶,一隻白瓷杯子。看上去,茶壺和杯子都是上好的瓷器,茶煙在月光裏嫋嫋升騰,透出一陣若有若無的茶香。


    老季忍不住舔了舔嘴皮,卻見那茶壺邊竟然還放了個棋盤,棋局已經下到一半,看起來,此人是在左右手互相對弈。


    老季心道:“聽說江南一帶,最多這些酸文假醋的公子哥兒!”他一時想不起,此人究竟是何時進的院子,依稀看到那桌子上一把打開一半的折扇麵上,隱約有個“薛”字,想必是其姓氏,於是便沒好氣的說道:“這位是薛公子吧?請問您有什麽話,盡管直說還好。這樣鼻子裏‘嗤’一下,算是個什麽?”


    那薛公子仍自顧自下棋,神情之間甚是冷漠傲慢,完全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


    老季老大不舒服,“讀過幾本書,看給你們狂躁的!老子讀的那些書,別說你們都沒讀過,我怕是你們連聽都沒聽過。”


    這時,旁邊一扇窗子打開,一個年輕公子探出頭來,嘻嘻笑道:“照袁某說呢,閣下長得這一身好肉,倒也跟讀不讀書沒什麽關係,倒更像是……”


    “像是什麽?”老季老實巴交的問道。


    袁公子道:“《左傳》有雲:‘食言多矣,能無肥乎?’閣下說了一個晚上要請客,到得此刻,樓下眾位爺還一口也沒吃上,可見閣下食言多矣,能無肥乎?”


    袁公子此言一出,各房間立時傳出一陣竊笑之聲。


    “嘿!”老季不快道:“罵人也這麽文縐縐的,讀書人不帶這樣欺負人的啊!”他話音未落,又一個窗戶打開,一個公子哥兒笑道:“非也,非也,讀書人豈敢隨意謾罵,人家不過打趣閣下一毛不拔而已。”於是,又一陣笑聲。


    老季怒氣衝衝的道:“說我一毛不拔?好啊,你們這些富家公子,隨便拔根毫毛,都比我老季腰杆子粗,你們怎麽就盡說風涼話呢?”


    那袁公子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忽然看著那薛公子的棋局,叫道:“喂,那一子可不能落,我盯半天,就怕你下這一著。”說著,奪門而出,奔到薛公子身旁,“來來來,我替你左手,跟你戰一局。”


    這時,那林公子卻搖頭道:“我看人家走得對。”說著,也走出門來。一時間,房間裏各路公子哥兒都走出來,圍在那薛公子的棋局邊觀戰。


    老季正覺無聊,忽然店家端了一鍋麵條來,放在院子當中,一聲懶洋洋的吆喝:“開飯了!”


    老季大喜,正要奔上前去,卻發現整個院子裏忽然變得寂靜無聲。乞丐們一個個安靜下來,甚至連樓上下棋的,也顯得鴉雀無聲。店家耷拉著腦袋站在一邊,一言不發。


    老季莫名其妙的看了大家一眼,向乞丐們一招手:“來啊,客氣什麽?!開飯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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