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黑,荀晉從小樓裏找了一張木頭方桌,抬出來擺放在院子正中央,回頭又提了幾條長凳,在桌子旁邊擺好。


    過了一陣,院門處“吱呀”一聲,老季提了幾大壇子酒從外麵大踏步走進來,嘴裏高聲叫道:“兄弟,咱倆今晚不醉不歸!”說罷,將那幾壇子酒往桌上一放,然後打開一壇,在荀晉眼前得意的晃了一晃。


    荀晉湊近一聞,忍不住伸拇指讚道:“好酒!”


    老季哈哈大笑,立即給荀晉滿上一碗,自己也倒一碗,兩人不由分說便狂飲起來。


    剛喝一陣,暮秋手裏提了一袋熟牛肉走進來,見到二人已在喝酒,一臉不快的喊道:“咦,怎麽人還沒湊齊,你倆自己喝上了?”


    老季“嘿嘿”笑道:“我跟荀老弟先鬥上幾大壇子,等他招架不住了,你再來替他不遲!”


    荀晉笑道:“這才開始,你怎的就知道是我招架不住了?我荀某自小喝酒,說實話,還真沒醉過!”


    “哈!”老季大笑,“喝酒沒醉過算是本事麽?那喝了跟沒喝,有何區別?還不如不喝!”


    荀晉一時語塞,老季醉眼朦朧的道:“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不就為了一醉方休?要我說啊,喝酒能醉,那才叫作真性情!”


    暮秋點頭,道:“季大哥,認識你這麽久,數這一句最中聽!”


    老季眯眼一笑,“妹子,給個機會,你會發現我老季說的話,沒一句不中聽的!”


    荀晉忍不住笑,暮秋不屑的“嗤”了一下,“給點顏色,你都開上染坊了,誰還敢給什麽機會?!”


    荀晉笑道:“不過剛才暮秋師傅說的沒錯,季大哥剛才一句話,小弟我服你!衝這個,兄弟敬你一杯!我先幹為敬!”說罷,一仰脖子,一海碗酒倒入腹中。


    暮秋在一旁冷冷笑道:“兩位這是欺負我暮秋酒量不好吧?”、


    老季忙搖一搖手,“錯!大錯而特錯!自古真正的高手,往往都是到最後才出手。妹子乃高人,何必爭這一會。不如暫且觀戰,等我二人不濟,你再大壇子的喝給咱們看。”


    暮秋心知老季好意,自然也不勉強,不去與他二人鬥酒,隻自己倒了一碗酒,就著牛肉,慢慢喝著。


    眼看天色全黑,暮秋有些擔憂,問荀晉道:“你覺得,這裏滿天滿地的酒氣,果真能夠蓋住咱們身上的人氣?”


    “試試吧!”荀晉說道,“昨晚季大哥一人身上的酒氣,都令那僵屍奮不顧身,咱們這裏可要比昨晚的酒氣重得多了!何況,再如昨晚你我二人在這裏枯坐一夜,多沒意思!”說罷,繼續跟老季喝酒。


    不到二更時分,老季醉得望天倒在地上,鼾聲如雷。荀晉也撲在桌子上睡著了,暮秋則一手杵著下巴,靠在木桌子上假寐。


    不知何時,大門處忽然“咯吱”響了一聲。暮秋立即驚醒,抬眼看荀晉。荀晉也醒了,用眼神示意暮秋不要輕舉妄動。


    暮秋會意,一動不動坐在原處,目光卻透過指縫,盯緊了院門。


    又過得片刻,院門推開處,“噗通”一聲,似乎有人雙腳跳了進來。


    月光之下,暮秋看得分明,那進來的,竟然是一個身穿一條暗色長裳子的老先生。


    這樣的老先生,她可是再熟悉不過。可以說,這幾年來,她對大活人早已經不甚在意,唯獨對於這樣的老先生,她卻傾注了極大的熱情。


    這種熱情,或許有絕大部分不過源於她對於這份工作的專注和珍惜,而另有一部分,卻是因為她心裏對於活人的恐懼,甚至是厭惡。


    在她眼裏,一位老先生,無論是躺著,還是站著,他對於這個世界豆已經不再有傷害。他們身前無論如何風起雲湧,身後都是永恒的平靜,乃至於寂靜。


    他們才是真正的與世無爭。


    因此在暮秋本人的眼裏,這幾乎是一種真正高貴、優雅的平靜。盡管這種平靜麵無表情,呆板僵硬,甚至枯萎、殘破、腐朽,卻靜如一片落葉,與天地同一。


    然而便在此時,當他看到那原本應該安然寂靜的老先生,忽然有悖常態的,在沒有任何人或物的牽引之下,自己舉止僵硬的從院門外一蹦一跳的走進來時,她身上莫名的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從未有過的寒意從心底油然而生。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荀晉一眼,可荀晉還是輕輕的搖了搖頭,暗示她不要動作。


    暮秋瞥了老季一眼,他仍躺在地上打呼。暮秋有些不自在,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拽了老季衣角一下。


    老季睜開一隻眼睛,朝她擠了一下。暮秋微微一怔,心道:“原來他已經醒了,什麽都知道,卻假裝還在打呼呢!”


    老季一麵繼續打呼,一麵輕輕拍了拍她手背。暮秋微微點頭,心緒漸漸平靜下來。一抬頭,見荀晉正強忍住笑意看著自己,她臉一紅,忙將腦袋轉了開去。


    老先生停頓片刻,又一步一步蹦了過來。月光下,他平伸著手臂,仿佛目標所向,正是荀晉的頸項。


    荀晉卻隻是不動聲色的坐著。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凝結。


    可是,就在離荀晉幾步之遙處,老先生停了下來,再也沒有往前邁步。


    暮秋知道,在以他們為圓心的整個一圈範圍處,荀晉撒了些金蒿在地上。


    老先生停住的地方,正是金蒿所在。


    這麽說,金蒿確實對這僵屍有牽引的作用?這又是為何?


    莫非,這東西確實能對僵屍致幻?


    又或者,這些老先生的身體裏,果真還有一部分其實是有感知的,而正是這部分的身體,竟可對於金蒿敏感?


    暮秋在心裏倒抽一口涼氣。


    便在此時,院門處吱呀一聲,緊接著,有東西蹦蹦跳跳,竟又進來一個僵屍。


    這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看起來是個做買賣之人,他衣著襤褸、蓬頭垢麵蹦進來,同樣的,在離荀晉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暮秋心裏想到:“那麽,下一步,荀兄弟要做什麽呢?”


    正思忖間,忽然小樓上響起一陣咚咚之聲。


    暮秋轉頭看去,身上立時起了一陣寒氣。隻見月光下的木樓梯上,一個頭頂一塊紅頭巾,全身披了鮮紅色嫁衣的女子,正一步一步從樓上那間閨房裏蹦下來。


    那一刻,連老季的打呼聲也停止了,顯然他也見到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竟至忘了偽裝睡著之事。


    荀晉心裏暗道:“那房間我剛剛還去過,為何沒覺察出任何不妥?莫非,她竟然一直躲在房間的板壁之內?因為沒有氣息,所以我完全無法察覺?”


    再細看那女子身上穿著,想起那屋子裏的閨房模樣,心裏吃了一驚,“不對,她一直都在那房間的板壁之內。即便上次暮秋師傅進了那個房間的時候,她便在那裏。那麽,她在板壁之內,究竟是在避人氣,還是在生前,就被塞進了板壁之內?”


    心裏想到此節,他忍不住仔細凝視了一眼那女子。此時,一陣夜風過來,那女僵屍腳剛著地,頭上紅巾即被吹落,上上下下翻飛一陣,飛出了牆頭。


    荀晉凝視她麵容,心裏“咯噔”一下。月光下,可以見出那女子麵容依然美貌動人,隻是臉上神情卻凝結了極大的驚恐之意,可見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這種驚嚇被永久鎖在了那張麵容之上。


    看來,她真的極有可能是穿著這一身紅嫁衣,被人強行塞進了小樓的板壁之中。


    荀晉轉頭看暮秋,見她眼眶有些發紅,多半她也想到了此節。


    紅衣女僵屍同樣走到離他們幾步之遙處,停了下來,不再往前行走。


    她剛停下,牆頭處又翻進一個僵屍來。他還是個少年,看起來瘸了一條腿,想必就是生前翻牆頭摔的。


    少年之後,又陸陸續續進來了一二十個僵屍。


    清冷月光下,這二十多個僵屍,各自遠遠近近圍在離荀晉他們三個人幾步之遙處,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這畫麵詭異至極,仿佛一群僵屍在收到主人的請帖之後,前來赴約。


    暮秋有些窒息,忍不住看了荀晉一眼,用眼神問他下一步該怎麽辦?


    老季也緊張的看著荀晉,等待他做決定。


    荀晉緩緩抬起右手臂,季、暮二人見到,他手臂上原來纏了一根棉線。


    順著棉線看過去,線的一頭連在放置金蒿的地麵附近。


    暮秋微一沉吟,“莫非,地下有坑,他想要誘捕僵屍?”


    想到這裏,她又轉頭荀晉一眼,心道:“是了,要知道他們身體裏,究竟哪些部分對這金蒿敏感,自然是要抓幾隻僵屍才是。”


    便朝荀晉默默點一點頭,表示她已經明白,並且做好了準備。


    老季也會意,對荀晉點了點頭。


    三人做好準備,荀晉便要拉線。


    然而便在此時,院門處又響起了一陣“咚咚咚”的聲響。


    三人心道:“怎麽又來一隻?”


    不過,荀晉馬上反應過來,那不是僵屍蹦跳的聲響,聽上去,應該是有人在外麵敲門。


    可是,這麽大半夜的,荒山野嶺之間,這裏又不過是個早已無人居住的荒宅,誰會來敲門?


    暮秋與老季陸續反應過來,同時驚恐的看向荀晉。


    三個人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一旦有人進來,不止對方會被眼前的場景嚇到,甚至這院子裏的幾十隻僵屍,也多半會因為人氣而發生躁動,那時局麵就很難控製了。


    荀晉想到此節,知道必須起身去將那人擋了。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起身,院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三人大驚。


    月光下,卻見一個瘦長高個的人影,跨過院門的門檻,走了進來。


    三個人注意到,此人是走進來,而非像僵屍一樣跳進來的。


    那人緩緩走進院子中來,月光下,向著院中三人合十行禮,道:“貧僧打擾了!”


    卻是一位老和尚。


    老季瞪圓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院子裏安安靜靜,隻有風的聲音。


    僵屍們沒有躁動。


    許久,荀晉回過神來,向那僧人還了禮。


    老季忍不住了,低聲說道:“喂,大和尚,你跑這來做什麽?”


    僧人微笑道:“夜長,夢多,無以深眠。出門走走,便找不見歸處。”


    荀晉心裏一動,老季卻說道:“你來這裏不合適。咱們這正喝酒呢,怕衝了你!這就是咱們的罪過了!”


    那僧人仍是一臉微笑,“酒肉尚可穿腸而過,何況隻在皮囊之外?!”


    “呃……”老季一時語塞。


    那僧人轉頭去將院門反鎖上,便回來往小樓裏走。


    老季見他對院子裏幾十隻僵屍不驚不懼,視而不見,不免有些詫異。眼見他不緊不慢從僵屍中間穿過,往樓裏走去,心裏消極,忙道:“大師傅,大師傅,且慢!您看這裏都滿了,要不,您往別處歇腳去?”


    僧人微微一笑:“施主何以見得滿了?”


    老季支支吾吾的道:“雖尚未滿,但至少沒空的了。”


    老僧點點頭,“所以才來。”言罷,便進了小樓。


    荀晉微微一笑,低下頭去。


    老季著急道:“兄弟,別管他了!咱們該怎麽著,還怎麽著!”


    荀晉手裏持線,一時之間,猶豫不決。


    暮秋問道:“荀兄弟,怎麽辦?”


    荀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哼!”老季不快道,“一個大和尚就把你給弄得六神無主的!”


    荀晉歎一口氣,“我總覺得,我們似乎該給這位大師傅一個麵子。”


    “麵子?”老季急道,“這叫什麽話?他來歇腳,我們便讓他歇了,這麵子還不夠?”


    荀晉平靜的說道:“他來這裏,可不是歇腳這麽簡單吧?”


    暮秋也沉吟著點點頭,“荀兄弟說的沒錯,這位大師傅有些古怪……”


    暮秋話音未落,小樓處身影閃動,那老僧人又走了出來,隻是他手裏卻多了一隻掃帚。


    荀晉愕然。老季卻笑道:“大師傅,這裏多少年沒人住了,你掃地坐什麽?”


    老僧笑而不語,抬了掃帚過來,便往地上掃去。


    老季見他掃帚下去,都是荀晉撒過金蒿之處。他不由大驚,正要跳起,卻被荀晉按住。


    老僧一下一下,待得掃到荀晉麵前,將掃帚立在地上,微微笑道:“施主,可否讓一步?”


    荀晉眉頭一緊,手裏攥著線頭,猶豫片刻,忽然歎了口氣,“大師,請!”


    說罷,人並未起身,雙腳亦未挪動,隻將手裏攥著的棉線線頭輕輕放了開去。


    老僧微微一笑:“多謝施主!”


    荀晉忙道:“不敢!”


    老僧持著掃帚走到門邊,打開院門,然後繼續埋頭掃地。


    地上金蒿漸漸掃作一堆,老僧用隻袋子盛放了,連塵土一並還給荀晉。


    僵屍們一個個轉過身去,漸次離開了月光下的荒宅小院。


    老季瞠目結舌看著。


    老僧微笑道:“見如所見。恕貧僧叨擾!”言罷,轉身離去。


    老季回過神來,“喂,兄弟,你傻了?”


    荀晉深深歎了口氣。


    暮秋說道:“這位老和尚看起來有些道行,他是生怕咱們傷了這些老先生吧?”


    荀晉點點頭,“多半如此。”


    老季著急道:“可是,咱們的事……”


    荀晉問道:“咱們的目的是捉僵屍麽?”


    “對呀!”老季衝口說道,想了一想,又搖搖頭,“不對,咱們捉僵屍幹嘛?”


    荀晉說道:“很快天就亮了。咱們既不想對他們造成傷害,是該放他們離開了。反正咱們想見的,已經見到。”


    老季點點頭,“話雖如此,可是尚有許多細節沒有弄清楚啊。”


    荀晉沉默不語。


    天明時,三個人走出小院,準備分頭離開。


    隱約聽到一陣梵鈴聲響,抬頭看時,果見樹梢裏有簷角探出,一隻鈴鐺隨風搖曳。


    老季感歎道:“咱們怕是果真選錯了地方。人家的地盤上,咱們跑來捉僵屍,難怪人家不許了。”


    暮秋拉住一位行人,問道:“那邊煙熏燎的,是在做什麽?”


    那人說道:“做法事吧,超度亡靈呢。”


    老季對荀晉說道:“對了,那個穿大紅衣服的,要不給報官查查?”


    荀晉歎一口氣,“看她衣服的風格,少說也得有上百年的曆史了,隻怕查也枉然!”


    老季又問:“那咱們還弄金蒿麽?”


    荀晉說道:“這東西如此古怪,自然要弄清楚它究竟是何物。咱們還按原先的計劃,一個月左右,咱們回這院子裏匯合。”


    暮秋和老季點點頭,三人分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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