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晉走進梨園,台上一個青衣正在咿咿呀呀、悲悲切切的唱著,配樂裏叮叮咚咚各種樂器,卻唯獨沒見有胡琴。


    荀晉又繞到後台去,見到空蕩蕩的房間裏,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老頭兒,正獨自坐在一堆錦繡衣堆裏,對著半空發呆。


    他默默站在一旁,不知道那老頭兒是正在等待上場,還是已經下來。


    過了一陣,那老頭兒像是忽然驚醒了過來,使勁定了定神,然後動作麻利的從膝蓋上的一隻破舊的布袋子裏取出一把破舊的胡琴,轉軸幾聲,便吱吱呀呀的拉了起來。


    荀晉仔細打量著那小老頭兒,看他年紀應該在六十上下,頭發花白,下巴上畜了一把胡須,身形枯瘦。不過他臉上神情雖有幾分悲悲戚戚的感覺,卻絕無猙獰之態,不像是個生性凶殘的人。


    老人身上的衣服很舊,不過,也絕稱不上破爛。那是一條黑色粗布的長袍,洗得有些發白,但平平整整,看得出老人對這件袍子非常珍愛,多半是要在比較重要的場合裏才舍得拿出來穿上一穿。


    荀晉不懂琴韻,他隻見到老人微閉著雙眼,投入的拉著手中的胡琴時,臉上的悲傷漸漸褪去,漸漸現出一種陶醉的神情來。


    荀晉在一旁聽著,隻覺得內心倒是非常平和,沒有任何詭異,或者陰森的印象。


    可是便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個人從外麵奔了進來,怒氣衝衝的一把扯住那老人的琴弓,惡狠狠罵道:“我說老劉頭,你這是怎麽回事?不都跟你說清楚了麽,咱們這不缺人!你這個時候來拉琴是什麽意思?”


    老人兀自閉著眼睛,仿佛還沉醉在曲韻當中,心平氣和的說道:“我在這裏拉,前台裏是聽不到的。你放心,這個我早就試過了。”


    那人還是拉著老人的琴弓不放,“總之,咱們這不缺人,你拉了也沒人聽,沒用的!”


    那老人終於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琴弓,似乎有些心疼。他試圖將琴弓取回,那人卻全然沒有鬆手之意。他歎了口氣,幾乎是在用討好的語氣跟那個人說道:“我不要錢,給口飯吃,就夠了!”


    那個人冷冰冰的道:“飯沒有,水也沒有,出去,快,給我出去!”


    老人又哀求道:“沒飯吃也不礙事,我自己帶張餅就行了。我就在這玩玩,成不?”


    那個人還是一臉的老大不高興,“咱們這是做生意的,你在這搗亂,像什麽話?”


    老頭兒又歎了口氣,“我這怎麽能叫搗亂呢?”說著,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看你們那個拉胡琴的,音都沒調好就急乎乎上場,這不是對大家夥兒的不尊重麽?”


    梨園子那人臉色一沉,“老劉,你今天是真來事了?我看你這是來拆台的,對不?”


    老劉嘿嘿冷笑,“拆台?那倒犯不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地兒,我還不待了。”


    那人喝道:“不待了,那還不快走?咱們這留不需要你這破爛玩意兒!”


    老劉頭站起身來,收好胡琴,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荀晉一路跟著,到了一條深巷子樓,老人找了一條石鐓坐下休息。


    荀晉走上前去,抱拳行了個禮:“劉前輩好!”


    那老人抬頭看看荀晉,好奇的問道:“你是……”


    荀晉道:“晚輩姓荀。適才再梨園子裏聽了前輩的琴聲,心內仰慕,不知謙卑可否再為晚輩拉上一曲?”


    老人好奇的道:“年輕人少有喜歡聽這個的。你倒說說看,你想聽哪一段?”


    荀晉一愕,他自然不知道胡琴裏都有些什麽曲目。一時情急,便隨口說道:“我從小喜歡的,有個《胡笳十八拍》。”


    他其實首先想到的曲名是《廣陵散》,但知道那是嵇康所作琴曲。後來想到《胡笳十八拍》,想不起“胡笳”為何物,猜測這多半便是胡琴了。


    老劉卻笑一笑,“《胡笳十八拍》?那是琴曲吧。相傳,這是蔡邕之女,大名鼎鼎的才女蔡文姬所作吧。”


    荀晉尷尬一笑,“我記錯了。”腦袋裏有個名字一閃而過,脫口說道,“哦,對了,那曲子叫作什麽月的……。”


    老劉還是笑笑,“《漢宮秋月》?那是箏曲。不過,倒也有人移作胡琴曲子來拉的。”


    荀晉暗自鬆了一口氣,“我自小聽的,便是這一曲,那叫一個蕩氣回腸……”


    “蕩氣回腸?”老劉摸了摸胡須,“頭一次,聽人用這個詞兒來講《漢宮秋月》這曲子的。”


    荀晉不敢再胡說了,老老實實交代道:“其實,我聽的曲子不多,也不知道,那幾個曲子叫作什麽名字。隻不顧剛才聽老先生拉琴,感覺很有幾分味道,便跟來了。”


    老劉捋著胡須欣慰一笑,“好樂之人,不是非要懂得音律。比如俞伯牙和鍾子期的故事裏,伯牙善琴,而子期本身是不通音律的,可他一樣能於伯牙的琴音裏,聽到高山流水的韻味,二者即可因為知音,如此而已。”說罷,歎一口氣,“隻是千古知音最是難覓。伯牙常有,鍾子期不常有啊……”


    荀晉點點頭,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老劉微笑道:“小兄弟既已追至此處,也算有緣。不如你點一曲,老頭子為你拉上一段?”忽然想到,這小子其實根本不知道曲目,於是改口說道:“這樣吧,你說一個心裏的場景,我為你即興拉上一段,你看應不應了你心內之景?”


    荀晉大喜,想到丘大叔對古現場上那段生動描述,脫口說道:“前輩可否為要被拉上一段鬼哭狼嚎之聲?”


    他話剛出口,便覺失言,那劉老爹果然大怒,他站是身,道:“你個小子!嫌那戲班子裏的盆起伏我老劉還不夠,專門跑過來打趣老朽?太不像話了!”說罷,拂袖而去。


    荀晉忙追上去連連道歉,老人停下來,氣鼓鼓的重新打量看以下荀晉,“你若不是有意欺負人,隻想弄個風雅,琴、簫之類,我看你是沒這造化,倒不如去城南老趙家買隻笛子,夜裏往城門上坐著吹一吹,便像模像樣了。”


    荀晉恭恭敬敬的道:“其實,我是真想聽琴。隻不顧,我確實不知道如何點曲。”


    老劉看他語氣誠懇,怒氣漸漸平息,“其實,胡琴這東西不見得適合你這樣的年輕人。”荀晉奇道:“這是為何?”老劉說道:“胡琴這東西很怪,好像天生就是一種悲悲戚戚的主,弦音一起,聽到的便是拉琴人一生走過的漫漫長路……”


    荀晉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安靜下來聽老劉仿佛在自說自話。


    老劉道:“琴中有兩種東西,一種叫音,一種叫韻。音可以靠天分,靠傳習,韻卻必少不了閱曆。所以年輕時拉琴,玩的是技藝,年紀大了大了,便是在這琴弦之間體味一生的況味。”


    荀晉聽著老劉的言語,漸漸靜下心來。他認真的問道:“有人說,琴聲可以攝人心魄,甚至……甚至可以……”接下來的話,他忽然在這位儒雅的老人麵前說不出口。


    老劉好奇的問道:“甚至可以什麽?”


    荀晉微微一笑,“沒什麽,我隻是想知道,琴聲對於心魂的力量,究竟能有多大?”


    老人搖搖頭,微笑道:“不可估量。”


    荀晉一時語塞。過了一陣,方才說道:“其實,我就想聽一段古戰場上的琴聲?”


    “戰場上的琴聲?”老劉想了一想,“你想聽的,想必是曲子《十麵埋伏》吧?”


    “《十麵埋伏》?”荀晉一聽此名,心裏便是一愕。他自然知道這個典故,那是楚漢相爭之時,漢王劉邦重要韓信,將項羽圍困在垓下。當時,他們便是使用了“十麵埋伏”的戰術,逼使項羽在吳江自刎。


    荀晉雖然並不熟悉這首名為《十麵埋伏》的曲子,不過想來這樣的曲名,必定與戰事有關,實在不能不聽。


    老劉卻自顧自說道:“《十麵埋伏》,多是用琵琶彈奏的。不過,我也可以用胡琴給你來一段。”說著,席地坐下來,從背上的琴囊裏取出胡琴,拉開琴弓,上了鬆香,轉軸拉弦幾聲,調好了音,吱吱呀呀拉了起來。


    一曲終時,荀晉心裏暗自沉思道:“這曲子殺氣倒是頗重,對於戰場上震懾敵軍,給自己士兵鼓舞士氣,那倒是再好不過。隻是對於已經陣的士兵,怕是未必……”


    他心裏正犯嘀咕,閉了雙眼,重開一曲,再次投入的拉起琴來。


    荀晉學著老人的模樣,也閉上雙眼傾聽。起先,他隻聽到胡琴的聲音吱吱呀呀的在耳邊回旋,漸漸的,弦音轉急,仿佛有急風驟雨由遠及近,風雨中不時響起金戈鐵馬之聲,他仿佛聽到戰馬在他耳邊嘶鳴,戰火在他眼前燃燒,各種兵荒馬亂的景象在他麵前鋪天蓋地,直到所有的屠戮漸漸走近尾聲,忽又一陣秋意自天邊襲來,初微涼,漸次徹骨之寒。


    他仿佛看到茫茫一片荒原之上,衰草淒淒,萬籟俱寂。


    當他睜開雙眼時,老人已經背著胡琴起身離去。


    他看到他枯瘦的背影在狹長的深巷裏漸漸走遠,最後隻剩下一個輪廓,一個點……


    老人說:“你聽到什麽,便是心裏有什麽……”


    那麽對於荀晉,他又是否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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