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memori


    我們淡忘歡樂,我們銘記痛苦。


    ——西塞羅【注1】


    很快,孩子們和我都習慣了在雅典的生活。昔日的羅馬,棲息繁衍著比鴿子更多的爾虞我詐。相比起來,雅典的生活寧靜得像一位厭倦了思想的智者。正如西塞羅所言:在這裏,人們思考文化,探究學術、宗教和農業,鑽研法律並創造出司法體係;所有文化都是從這座城市開始,然後如光線般擴散到大陸的各個角落【注2】。


    日出日落,月盈月虧。時光如流水,從高處的源頭淌落,逐漸匯聚,漫過全身,人沉浸其中而不自覺。冬去春來,天狼星隱去,暖風重回奧羅拉【注3】的懷抱。人們換下厚重的冬衣,頓覺輕快。一叢叢野丁香無需播種,迫不及待地綻開了飽滿的花蕾。


    這段時間裏,安提勒斯的學業走上了正軌。他很快適應了雅典人的傳統教學方式。


    雅典人與羅馬人的教育理念自有差異:羅馬人到希臘留學,多選擇實用性極強的學科,例如演說術、修辭學、法律等,為今後成為政客或律師鋪路。這是羅馬人的務實。而雅典人傳統的教育是多方麵的,他們希望培養學生的美德、審美鑒賞力、健康的體魄,追求智慧與想象力的均衡發展。旨在賺錢與追名逐利的技術被排斥在學校大門之外,被認為是庸俗和缺乏教養的。


    最近,安提勒斯新學了好幾首伊索的詩歌,讀完了普羅狄克斯的《赫拉克勒斯的抉擇》,赫拉克勒斯很快成為他最崇拜的神話英雄。他臨摹的繪畫習作,被老師讚揚。另外,由於他很有可能是安東尼將來的繼承人,所以家庭教師特意為他增加了一些關於希臘羅馬曆史、地理的課程內容,為培養統治者做準備。雖然我認為對於一個這麽小的孩子,這是不必要的,但安提勒斯似乎並不反感這些學習內容,我便也沒有反對。


    當然,他最喜歡的課程依然是競技教練負責的部分:角力、賽跑、跳躍、擲鐵餅、投標槍和其他各種操練,天氣好的時候還會去樹林裏狩獵鬆雞。溫和的春天來臨時,他與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在城郊的白楊林中,沐浴著送來菝葜芬芳的微風,舉行賽跑。每次都跑得汗水淋漓,但他從未屈居第二名。和他的父親一樣,這個男孩有著強健的好體魄。


    他的文法課程、算術課程都學得不錯,唯一的弱項是音樂。他的弦琴教師告訴我,這個男孩常常隻將七弦琴調到多利安和聲,還不時弄斷琴弦。“除了多利安曲調外,他什麽也學不會”,這是教師的評價。安提勒斯的姐姐克勞迪婭在這方麵卻是極為擅長的,看來這倆姐弟的天賦截然不同,但都十分優秀。


    這樣的男孩,加上他父親的地位身份,自然引來不少稱讚與恭維。一次晚宴時,有客人盛讚了他的優秀,然後詢問:“最令你感到榮耀的是什麽?我猜,是上次角力比賽的勝利?”【注4】在座之人自然都知曉其中典故,況且安提勒斯也素來崇拜安東尼。若男孩回答“父親是我最大的驕傲”,便也同時取悅了安東尼,可見提出這個問題的賓客頗為擅於討人歡心。果然,安提勒斯紅著臉道:“我的父親……還有我的母親。”


    這回答,於我而言全不意外。男孩對福爾維婭的感情極為深厚,這我早已知曉。不過其他一些賓客可能並未料到,小心翼翼地打量我,大約是擔心我這個繼母因此不悅。氣氛一時間有些怪異。


    我不以為意,示意女奴繼續下一輪的斟酒,然後緩聲道:“有優秀的父親和母親,才能有這樣優秀的孩子。雅典人忽視了一個好的母親的價值,但羅馬人知道。”


    不出意料,接下來又是眾人的一番恭維,掩過了方才的插曲。


    男孩看我的目光,已經沒有了曾經的敵意。


    ———————————————————


    除了安提勒斯,其他幾個孩子也很快適應了雅典的新生活。雖然偶有小吵小鬧,但整體上相處融洽。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也很明顯。


    圖麗娜還太小,牙牙學語,大家都視她為珍寶。


    瑪塞拉本就開朗活潑,現在越來越落落大方,性子也沉穩了些,開始陪同我出席一些公開活動。她能自信地應對陌生的賓客的寒暄,鮮少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實在難能可貴。


    頭發微鬈、雙目清亮的優魯斯,最柔順聽話,也最為羞怯內向。被安排做什麽,他就安靜地、甚至是愉快地做什麽,不惹人注意,也從不讓人操心。


    馬庫斯依然是溫柔甜蜜的男孩,對瑪塞拉有近乎崇拜的態度,得到她的一句稱讚就能開心一整天。有時她故意捉弄他,他也不生氣。此外,他與優魯斯成了密友。兩個小男孩常常在花園裏玩泥巴,挖挖鏟鏟,自得其樂。馬庫斯常常用泥土和碎石堆出小山、建築、道路。而優魯斯更喜歡把泥巴捏成種種小動物,他在這方麵頗具天賦,小手團著軟泥,三下兩下就能捏成公雞、小狗、馬駒、小豬等等,還給它們取了名字。他獨處時不是發呆,就是低聲和這些小動物說話。當他細聲細氣地自言自語,沒有意識到我在偷聽。而我必須用手捂住嘴,才能防止自己笑出聲來。


    這些孩子,他們如此單純可愛,像小動物一樣需要愛撫與溫柔。唯有麵對他們,我可以完全不設防備,不用擔心那些成人世界中醜惡的心計與背叛。他們給予我太多的溫暖與快樂,我對他們的愛護,也不是為了博得慈母的賢名。


    有一次,優魯斯著涼生病,醫生調配了煎劑。那藥汁極苦,卻必須每日喝三次。就連優魯斯這樣乖巧的孩子,一到喝藥時間就眼淚汪汪。為了鼓起他的勇氣,給他一些安慰,我每次都陪他喝藥。藥是雙倍的量,我喝一口,他喝一口,這樣一連喝了數日。安東尼得知之後,都笑言我太嬌縱孩子。我卻不以為意。


    唯一的遺憾,是他們與外麵同齡的孩子交流得太少,對外麵的世界了解得太少。雖然有時我會挑選一些平民小孩來陪他們玩耍,但那些孩子都被家長千叮萬囑過,麵對我們時言行難免拘謹,很難有真正自然的交流。這也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出生於這樣的家庭,天生得到的太多,也必然失去很多,就像一枚骰子,若一麵是六點,其相對麵必然是一點。世事如此公平而殘酷。


    —————————————————


    新年伊始,羅馬傳來消息:凱撒與剛剛離婚的利維婭結婚。婚禮非常隆重,但在陰暗的角落裏少不了流言蜚語的嗡嗡作響,因為新娘已有六個月的身孕。


    據說,為了使婚姻變得更合理,凱撒曾親自到神廟請示神諭。祭司解讀神諭後宣布,這場婚姻不僅合理,還會為羅馬帶來長久的和平繁榮。因此,凱撒有充分的理由與他中意的新娘結婚。


    如此神諭,當然缺乏足夠的信服力。但此時凱撒手握羅馬的最高權力,無人敢公然提出質疑。


    先前我與安東尼結婚時,也是有孕在身,當時不免遭受暗中嘲諷,有人說安東尼是要了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當嫁妝。但這次凱撒的婚禮,更加冒天下之大不韙。畢竟我嫁給安東尼時,馬塞勒斯已經去世。而這次的新郎凱撒,竟然讓新娘的前夫尼祿參加婚宴,作為證婚人之一。據說,尼祿與凱撒不僅達成了關於即將誕生的孩子父權歸屬協議,還相談甚歡。


    如此張揚的行事風格,不像我曾熟悉的那個蓋烏斯。或許,對利維婭的感情濃烈得讓他行事反常?很多人都這樣猜測。“在丘比特的金箭下,就連凱撒也變得盲目。”他們認為,這次驚世駭俗的婚姻,是源於使人瘋狂的愛情。


    也有人認為,凱撒是在通過聯姻,拉攏羅馬的古老顯貴家族。他出身於名不見經傳的渥大維家族,這點劣勢,讓那些以高貴血統為傲的古老貴族很難接受他。而無論是利維婭還是尼祿,兩人都來自最古老、最顯赫的家族。這些家族雖不複昔日輝煌,卻依然保有不可忽視的名望。因此,這次婚姻既可以彌補凱撒出身較低所欠缺的社會地位,也可以讓古老的貴族家庭獲得絕好的機遇,可謂互利。


    若尼祿已真心實意地投靠了凱撒,那他心甘情願地把妻子轉讓給凱撒,也不是全無可能。畢竟這種以“讓妻”而結盟的做法也有一些先例【注5】。


    關於此事,各種形形色/色的謠言,如野草般迅速蔓延。而我不再關心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


    原本以為,既已遠在雅典,羅馬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但很快我收到消息:羅馬有官員為了討好利維婭,想在廣場上為她樹立雕像,用最昂貴的材料,請來了最傑出的雕塑師。萬事俱備,唯一的問題在於雕像陳放的位置。昔日我在羅馬時,有些試圖討好我的人,已在可以被選用的最佳位置為我塑立了一座雕像,周圍的空地不足以再放上一尊地位相當的雕塑。因此,有人出主意:把我的雕像往旁邊挪開些,再擺上利維婭的雕像。


    當我聽聞此事,自然十分反感,不想再與凱撒夫妻有所牽連。於是,我立刻讓人快馬加鞭傳訊去羅馬,表示我自願撤去那尊我的雕像,把位置完全讓給利維婭。


    當我的信息傳到羅馬之前,另一個新的消息傳來:利維婭謝絕了關於雕像的提議。據說,她當眾表示:“羅馬的第一夫人永遠是尊敬的渥大維婭。她的品行與美德無人能及,誰也不能與她相提並論。”這為她贏得了不少關於謙遜與賢德的讚譽。


    至於凱撒,似乎也並不急於以新婚妻子的聲望取代我的舊有地位,至少目前沒有相關跡象。因此,雖然我已離開羅馬,但在羅馬的名聲依然良好。


    原因或許不難找到:凱撒與安東尼的同盟關係仍然需要維持,目前還不能決裂。故而,無論凱撒還是利維婭,他們都不會立刻抹消我在羅馬的印記,表麵上仍要維持客氣關係。


    實際上,自從我來到雅典,每隔十天半個月,便會收到利維婭的來信。或許她希望獲得我的諒解,以彌補她那高貴的內疚之心;或許她隻是需要維持表麵上的友好往來。我沒有看信,甚至沒有拆開封蠟,就讓德思瑪把它們付之一炬。


    其實我也知道,這未免意氣用事。更理智的做法是吩咐秘書客氣地回信,用場麵上無關緊要的套話應付一下,虛與委蛇。此時我卻做不到如此圓滑,到底還是任性而為。


    一開始,我以為隻要我不回信,利維婭不可能一直堅持寫信給我。但這個猜想並未成真。後來我便直接吩咐德思瑪:以後利維婭再來信,不必通知我,直接燒掉即可。對方願意浪費筆墨,與我何幹。


    聽聞她與凱撒的婚訊那日,我的心緒略有波動。雖然理智上已經看淡,但情緒仍不能完全被理智控製。就像柏拉圖的那個比喻:人的靈魂中有兩匹馬,一匹白馬,一匹黑馬。白馬馴良,行為節製,易於駕馭。而黑馬桀驁不遜,難以控製,必須用長鞭使它就範。我的白馬雖然能主導靈魂,但黑馬偶爾的騷動仍然足以引起不悅的情緒。這也是正常的。


    這時,德思瑪捧來一卷信軸:“夫人,這是羅馬的來信……”


    信軸用亞麻布包裹著,係得很緊,外麵封了火漆印。火漆上的印文嵌得很深,是作為凱撒私人印信的斯芬克斯圖案。火漆濃紅如血,仿佛觸手仍可感到烤蠟融化時的溫度。


    我打斷德思瑪:“我說過,她的信,不必再通知我,我不想看。”


    她垂首低語:“……是凱撒的來信。”


    不是利維婭,是凱撒?來到雅典之後,從未收到過來自我那個“好弟弟”的信件。他似乎已經把我忘了,就像我在忘掉他。此時突然來信,難道是為了通知我他的再婚之喜?但這樣重要的消息,我總會聽聞,他何必多此一舉?


    我盯著那信軸,猜不透,猶豫是否應該拆開看看。


    終於,我開口:“我懶得看,你先讀一遍。若信中隻是有關他的婚事,就燒掉,不必告訴我。”


    “好的,夫人。”德思瑪熟練地挑開封蠟,展開信紙。我原本以為她至少會稍微閱讀片刻,但她隻看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與不確定,抬首看向我:“這信上……”


    “怎麽了?”我問。


    “信上說,三年為期。”


    “什麽三年為期?”


    她把信紙遞到我麵前,上麵隻有短短的一句話:“三年為期。”


    這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麽意思?簡直莫名其妙。


    我很快命她燒毀了這封信。


    對於眼前的生活,我沒有任何不滿足的理由。困擾我的不是外物,而是內心深處的記憶。回憶成了我最大的敵人。如果世間真有忘川之水【注6】,我願意以任何代價取得。


    但世間沒有忘川之水。無法遺忘,也無法釋懷。唯一的療法或許可以被稱為自我欺騙。我學了為自己編造一個容易接受的故事:馬塞勒斯與我相愛,沒有欺騙,也沒有背叛。這婚姻如此單純幸福,每一天都明亮如星辰。直到他去世,他被凱撒謀殺。凱撒是我的敵人,從來都是。


    在絕大多數時間,這個簡單明確、愛恨分明的故事足以治愈我。隻是,在少數不經意的時刻,我仍會想起馬塞勒斯與索菲婭待在一起的情形,仍會想起我親手在酒中滴入毒/藥,仍會想起凱撒對我的欺騙與囚禁……它們就像尖銳的玻璃碎片,藏在我周圍的隱秘之處,可能劃傷肌膚。


    ——————————————————


    當然,大多數時候,我是明朗、完整、充實的,是眾人眼中那個和善而沉靜的渥大維婭。尤其是與阿提諾多洛斯相處時,他的平靜宛如和風細雨,總能感染到我。


    我隨他一道去往海邊。雅典城近海,乘坐馬車出城,車行平穩,城越遠,海水便顯得越藍。海浪起伏,水麵仿佛高於地麵。不久之後,下了馬車,來到坐落著港口、被大海環繞的岬角。


    荷馬史詩中那葡萄酒色的愛琴海,無遮無掩地呈現於麵前。乍暖還寒的季節,帶著鹹味的海風迎麵吹來。海浪翻湧,在黃金般的陽光下光影搖曳。海鷗成群掠過,鳴叫聲回蕩。


    他帶我來到一座建於海濱的住宅。房子小而樸素,建築式樣古老,沒有大理石圓柱,也沒有珍稀的遮陽樹種,像薩賓地區庫裏烏斯時代的寓所。他推開門引我入內。小院收拾得很幹淨,但空空蕩蕩的,顯然不常有人來。


    他帶我入內,在一間書房裏找出了幾卷書,借給我。其實我不必親自隨他前來取書,不過是想趁此機會,出城來散散心。


    道謝後,我問:“這是你的另一處居所?”


    “可以這麽說。”他點點頭,又補充道,“以前西塞羅在雅典求學時,買下了這裏。後來我來此求學,他把這裏借給我住。再後來,他被宣判為人民公敵之前,把這裏贈給了我。當時他應該是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結局,所以提前處理這些財產。”


    想起西塞羅的慘烈結局,我心下不免黯然。當時沒能救下他,是無法淡忘的遺憾。


    阿提諾多洛斯似能察覺我的低落情緒:“他選擇了那樣的命運,也無懼於那樣的命運。無論你還是我,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我點點頭。


    他轉而聊起更輕鬆的話題:“記得多年前,西塞羅告訴我,他年輕時剛來雅典,希臘語說得不好。為了練習演說術,他每天麵對大海,迎著海風,不斷地用希臘語進行朗誦和演說。他說,這是德摩斯梯尼用過的辦法【注7】。”


    “那你呢,你以前也在這裏練習演說術?”


    他微笑,溫柔得像是能將一切暖化:“我不是政客,演說術對我而言並不那麽重要。不過我也喜歡在這裏小住,獨自對著這一片海,無人打擾,適合獨自閱讀與思考。”


    窗口低闊,向海景、海聲敞開。海水微鹹的氣味轉為悠遠,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看著海景,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為何會有如此澄明的心境,如碧天大海,不染塵埃。


    我們沿著海邊沙灘漫步。陽光下的沙灘細軟溫暖,白色的小螃蟹穿過。我俯身拈起一隻,那小螃蟹舞動一對鉗子卻夾不痛手指,可愛極了。


    海浪一波一波有節律地湧來,又退下,宛如大海的呼吸。風聲的呢喃細語,夾雜著鷗鳥的盤旋鳴叫,應和著浪潮衝刷海岸的低沉嗚咽。走在沙灘上,任由裙擺在風裏飄蕩,海浪沾濕了裙角,心境也逐漸開闊。就像歐裏庇得斯的那句台詞:大海,洗去世間的一切汙垢與創傷【注8】。萬物和諧,似乎墜入一種半寂的氣氛中。


    有意無意之中,我與阿提諾多洛斯聊了一會兒。他說,沒有什麽可以永遠保持不變。即使是看似永恒不變的大海,也屈從於時間。他告訴我,色諾芬尼曾在敘拉古的采石場發現了魚和海草的痕跡,在愛琴海中的帕羅斯島的石頭深層發現了月桂樹葉,諸如此類。這些古老的化石,證明了陸地與海洋的變遷。【注9】


    是啊,人生更是短暫而脆弱,誰能維持不變?一切都在變化,執著於過去毫無意義。我雖明白這些道理,但做不到像阿提諾多洛斯這樣豁達。


    他看出我的想法,告訴我,他也曾被各種問題困擾。直到後來,他遇到一個不幸身患絕症的人,與之成為朋友,時常傾聽對方的訴說。臨終時,那人握緊他的手,讓他保證,以後不要留下遺憾。


    這件往事,他說得很淡然,沒有過分情感的渲染,卻令我有所觸動。


    不知不覺間,我們來到了海邊的集市上。每隔幾天,便是固定的市集日,一些漁民把剛打來的魚帶到這裏出售。


    這日恰逢市集,小海灣處的南麵碼頭,停泊著不少鬆木漁船,帆布繃在桅杆的橫杆上。隻見又一艘漁船駛近了。波浪拍打著船身,船上的網裏裝滿了捕獲的沙丁魚。


    海風中混合著魚類腥氣。緩步走進集市,四處都是層層疊疊的竹簍與木桶,構成一座迷宮。各種對蝦、蟹、貝類,各種顏色都有,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康吉鰻、鰩魚、刺、鮪魚活蹦亂跳,嘩然響動。堅硬的蟹螯如剪刀般從竹簍中刺出,形狀奇特的海魚瞪著眼睛。


    更有趣的是這裏的魚販子。捕魚的多是男子,販賣的卻多是婦人,大約是漁民的妻子或姐妹。見有顧客走來,她們便從水桶裏抓出魚甩到案上,大聲吆喝:“來看看吧,最新鮮的活魚,大海的味道!”一邊說著,一邊自豪地拍著魚身。魚也隨之扭動不止。


    她們還會把活魚拋來拋去,配合默契地拋接,還唱著販魚歌,像在玩有趣的遊戲。隻見魚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四處充滿了笑聲。有時候,她們甚至會邀請熟悉的顧客參加接魚遊戲,大力鼓掌。我本不喜魚腥味,但也不禁駐足,被這種歡快的熱情感染。


    她們看上去如此快樂,雖然她們擁有的東西並不多。我竟有些羨慕她們。


    原本以為阿提諾多洛斯帶我來此隻是為了讓我看一看這集市,沒想到,他竟是真要買魚。對於有身份地位的人,這種不體麵的買賣活動,多是吩咐給奴隸去辦。不過阿提諾多洛斯的生活素來簡樸。


    他挑了幾條多寶魚,帶著魚回到海邊住宅,便開始燒火煮魚。先是去掉魚鰓,刮去魚鱗,從脊背處剖開成兩半,去掉內髒,用清水洗淨,抹檸檬汁於魚身,放入鍋中,摻上鹽水和牛奶,加入兩片檸檬皮,一小枝迷迭香,還有一些據說是用於去魚腥的調料。


    他下廚做菜的專注樣子,對我而言十分新奇。從未見過有身份地位的男人親自做菜,更何況是他。他給我的感覺,有時就像脫離了煙火俗世,活在哲人的單純世界裏。


    “沒想到你會親自下廚。”我感歎。


    “隻會做些簡單的菜罷了,算不得什麽。”他向來謙遜。


    “無論羅馬人還是希臘人,通常都認為庖廚之事屬於女人與奴隸。你卻不拘於這些世俗成見。”


    他隻是淡然一笑:“阿喀琉斯與帕特羅克洛斯也親自為賓客烤肉【注10】。”


    “他們是為了表達對尊貴客人的敬意。”


    “你也是尊貴的客人。”


    他的語氣平靜而自然,其中玩笑的意味也是那麽風輕雲淡。我心中微微一動,低頭不再言語。


    大火燉起來,很快就有香味四散開來,湯也呈現出濃鬱的乳白色。本來還不覺得餓,此時卻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嚐嚐了。


    “就快好了,還有幾個客人要過來。我出去一會兒。”他告訴我,然後離開。


    我還在猜測會是什麽樣的客人,能被他特意邀請來共進一餐,卻見三個小孩被他領著過來了。最大的孩子也不過七八歲,最小的隻有四五歲的樣子,衣著樣貌都很普通,顯然是平民。


    阿提諾多洛斯向我介紹:“他們都是附近漁民家的孩子。我有時過來住,和他們熟悉了。”


    我想了想問:“你以前也讓這些孩子過來一起用餐?”


    他點點頭,摸摸一個男孩的頭:“他們都很可愛。”


    顯然,他平常也是如此自己下廚,我沒有被特殊對待。心中有些釋然,又有一絲失落。不過這些孩子倒是十分活潑可愛,他們送給我一些色彩豔麗的空貝殼,還有用枯葉編成的小船。看得出來,他們都很喜歡阿提諾多洛斯,親切地稱呼他為先生,於是對我也愛屋及烏。


    其中一個小女孩眨著眼睛,悄聲問我:“你是先生的妻子嗎?”


    “我們是朋友。”


    我早已知道,他抱持獨身主義,像不少著名的前輩哲人那樣,人生中沒有結婚的計劃。


    其實以前我便看出,他是真心喜歡小孩。我也問過他,既然喜歡小孩,為何不考慮結婚生子。他隻是微微一笑,低聲說了那句神話中西勒努斯【注11】的名言:“對凡人而言,最好的事情是從未出生。”


    魚終於燉熟了,香氣在空氣中漂浮。我們甚至沒有進入餐室,就在廚房外的院子裏用餐。沒有精美的餐具,沒有鬆軟的長榻,沒有殷勤的奴隸。把鍋放在凳子上,阿提諾多洛斯從鍋裏舀出魚肉,撥進我們的餐盤,直接吃。


    羅馬的食物著重於各種調味汁,特別講究搭配魚肉的蘸料。但他用的調料汁很清淡,也很普通,不會壓住魚肉本身的口感。我從未嚐試過這樣簡單的吃法。每一片魚就像葡萄酒,都有印證了當地風物的味道。不同海域的海水,滋養出了不同味道的海鮮。


    以往吃魚,一片片魚肉都是由伺候的女奴從肉最鮮嫩的魚腹部位切下來的,其餘部分並不食用。但這次,我幾乎吃完了一整條魚。


    阿提諾多洛斯拿出碗,用牛角勺盛出魚湯,分給孩子們喝。看他們喝得開心,我經不住好奇心的驅使:“能給我一碗嗎?”


    “好的。”他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卻沒有立即遞給我,而是用手貼著碗沿邊試了試溫度,方才溫和道:“現在應該不燙了,可以趁熱喝。”


    我接過嚐試。不僅魚肉肥美鮮嫩,湯也好喝。在富裕的家庭,沒有人會喝煮魚剩下的湯,因為這被視為貧民的行為。但原來湯也有這麽好的滋味。這些簡單原始的吃法,是漁民的日常生活,對我而言卻十分新鮮,我甚至想著回家之後,也在家裏領著孩子們如此一試。


    “怎麽樣?”他問。


    我點頭,答得真心實意:“很好吃。”


    他的唇角泛起笑意:“我還擔心你不習慣。這恐怕是你吃過的最便宜的一餐。”


    我想了想,發現的確如此:“但這也是愉快的一餐。自從來到雅典,從未有這樣的好胃口。”


    這段時間來,我與他愈發熟悉了。不知不覺間,我對他的尊敬和友情似乎漸漸呈現出一絲微妙的新色彩,那是某種更脆弱的情誼所特有的溫柔,宛如蛛絲般纖細,若隱若現。對此,我們心照不宣,都希望維持現狀,不再為它增加任何重量。


    停留在這個階段,不再前進一步,已是最好的選擇。朋友,便是我們之間最恰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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