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年末,我們在雅典定居下來,有時也會前往阿卡亞的鄉間別墅。


    名義上,遠在帕提亞的戰爭由安東尼指揮。但在我看來,他所做的正事,不過是每天閱讀幾份戰報,再口述指示讓秘書回複,他甚至無需動筆。如此生活態度,比我還要悠閑愜意,在這座舒適的城市裏更是如魚得水。一切無傷大雅的樂趣,隻要是希臘的優雅再加上羅馬的財富所能取得的,無不被他迅速取用。


    與其他被羅馬征服的行省不同,希臘仍保持著相對的自由。這裏的居民延續著古老的生活方式,並未受到羅馬人的太多影響。城邦變作城市,然而各級行政係統大體未變,隻是職權受製於羅馬人。民間的傳統和風俗也延續了下來,重大的節日仍以古老的祭典慶祝。


    安東尼常常出席各種公共賽會,主持重要的演講和賽事。羅馬的官員在希臘,大多有妄自尊大的傾向,表現出粗魯的傲慢。而安東尼沒有這種習氣,他對希臘文化表現出極大的尊重。隻要在公開場合,就穿上希臘人的長袍、披肩和亞狄迦的白鞋。有地位的羅馬公民很少會這麽做,甚至多以為恥。安東尼卻不介意,這或許是由於埃及女王的影響。他不僅拋棄了羅馬人的托加袍,也鮮少使用羅馬杖儀,身邊隻帶兩三個護衛官。


    一次,他出席一場拳擊賽。當兩名參賽者的激烈搏鬥到了危險的邊緣,他甚至親自走上賽場,把兩人分開,以免出現事故。


    我不免意外,不知他為何變得如此純善:“在羅馬時,你可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


    “入鄉隨俗,這裏與羅馬不同。羅馬人熱衷觀看角鬥賽,而希臘人毫無興趣。羅馬人的掌聲和榮譽獻給鮮血與死亡的奇觀,而希臘人的橄欖冠讚美的是體育競技的力與美。”


    我點頭。不得不承認,與雅典人的文化積澱相比,大部分羅馬公民的品味未免粗俗。但羅馬人正在迫切地學習希臘人擅長的技藝,如此一代代繼承,時光將成為最好的雕塑師。


    安東尼又一哂:“與希臘人相比,大部分羅馬人不過是野獸而已。”


    我莞爾:“你曾衝鋒陷陣、殺人無數,豈不是野獸中的野獸?”


    我隻是玩笑,他卻認真:“是啊,我是羅馬孕育的狼群中最殘忍的那一頭。”


    無言以對。


    無論如何,安東尼贏得了希臘人的愛戴。他們把他奉為希臘酒神狄奧尼索斯。而我作為其妻,也被尊為城邦的守護女神雅典娜。最新樹立的雅典娜女神雕像,皆按照我的容貌塑造。


    在這裏,我不再是阿波羅的姐姐狄安娜,而是灰眸女神雅典娜。受安東尼影響,我也漸漸習慣了像希臘婦人一樣穿上修長鬆軟的愛奧尼亞式希頓,把希瑪純披在肩上。


    當我的馬車行駛在街頭,常有熱情洋溢的陌生人向車上拋擲鮮花編成的花環,用希臘語表達問候。我撿起一隻花環戴在頭上,靠在車窗邊,向夾道歡呼的人們揮手微笑。歡呼聲更大了,比在大海中波濤的轟鳴還要震撼。


    人們稱讚我良好的教養、從容的儀態。“她超凡的尊嚴與美德,贏得了所有人的敬愛”,有人如此寫道。這些嚴重誇張的美化,起初讓我受寵若驚、頗覺慚愧,後來便習以為常。雖然我在羅馬也不乏好名聲,卻仍是第一次如此萬眾矚目。這讓我不難理解,為何有那麽多人迷戀權力帶來的威望。


    ————————————————————


    作為智慧女神,雅典娜得到學者、哲學家的偏愛。比起與那些涉足政治的希臘貴族打交道,我也更喜歡與學者交談。


    雅典是希臘哲學的傳統中心,以思想自由而聞名於世,五大哲學流派皆發源於此:源自阿卡德米學園的柏拉圖學派,源自呂克昂學園的漫步學派,源自柱廊學園的斯多亞學派,源自花園學園的伊壁鳩魯學派,第歐根尼後人的犬儒學派。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較小的流派。


    四大學園中,除了柱廊學園,其餘三座皆位於雅典城外的郊區。四十多年前,羅馬的蘇拉征伐希臘,圍困雅典城。圍困期間,羅馬軍隊駐紮於城郊的學園內,砍掉了大量樹木,也破壞了學院建築,使希臘學術遭受重創。


    如今,最古老的阿卡德米學園已是廢墟,一片荒涼,無法重建。我特意去過那裏,隻見建築的殘垣斷壁、傾圮的雕塑掩映在草木叢中,唯有夜鶯在寂靜中歡唱。遙想當年柏拉圖及其學生在此講學論道,不由歎息。現在的柏拉圖繼承者,隻能在別處講學。


    另兩座位於城郊的學園也境況黯淡:大約十年前,位於迪普利翁之門【注1】外的伊壁鳩魯花園被售賣,現在是某個貴族的別墅花園。城牆以東、靠近通往馬拉鬆的大道的呂克昂學園,也不複昔日鼎盛,林蔭道上的哲學漫步成為追憶……


    唯一幸存的,是斯多亞學派那身處鬧市的柱廊學園。芝諾【注2】當年在城內公共場所建立學園,不像其他學派那樣出城另辟園地。那時,他恐怕不會料到,學園將因此躲過一場劫難。


    相較其他學派,我也對斯多亞學派最有親近之感。它溫和、蘊藉,給人平和的撫慰,不像柏拉圖學派和漫步學派那樣高蹈出塵,也不似犬儒學派和伊壁鳩魯學派一般趨於極端。


    這是鼓勵女性和男人一樣修習哲學的學派,我便也不時前往柱廊學園,聆聽智者的講學。


    雅典中心的集貿市場,是城內最熱鬧的區域。柱廊學園就位於集貿市場的北側,能俯瞰整個廣場。這座大型列柱走廊內的空間,被米孔、波留克列特斯等著名的畫家、雕塑家的作品裝飾。兩側排列著神龕,以及比人高的雕像,鴿子落在雕像的肩頭,咕咕鳴叫。學者穿著寬鬆的外袍,穿行於彩廊的列柱之間。而柱廊外即鬧市區,人來人往。


    在這裏,我偶遇了阿提諾多洛斯,蓋烏斯曾經的老師。當時,他正為幾名學生授課。


    高大的列柱,支撐起深廣的空間。列柱叢林的包圍中,個人渺小得就像深井裏投下的沒有聲響的小石子。陽光照著右側的柱廊。他站在光影裏,光線拉長了身影。白色外袍幹爽整潔,氣質沉靜。


    他先用蘇格拉底式的提問方式引導出假設的理論,繼而進行分析和討論。學生都穿著淺色的細服麻衣,快速做著筆記。


    這次是有關天文學的課程。他麵前放著一台太陽係儀。這種由刻度盤、活動指針、旋轉齒輪、刻字金屬版和發條裝置組成的複雜儀器,可以顯示太陽、月亮和五個行星的周日運動。【注3】


    “這是宇宙的模型。”他平靜地說著,身體略前傾,驅動發條裝置。


    儀器開始緩緩運轉,如同精妙的魔術一般,天體在各自的軌道環上滑動起來,以不同的速度,時而交錯而過,時而彼此追逐,俱是有條不紊。唯有中心處的那個金球穩定不動,其餘天體皆圍繞它而旋轉。


    “地球在哪兒?”一個學生提問。


    “當然在最中心。”另一個學生答得理所當然,“誰都知道,我們處在宇宙的中心處。”


    出人意料地,阿提諾多洛斯指向一個緩慢運行中的天體:“我們在這兒。地球和其他行星一樣,圍繞太陽運動。”接下來,他又指了指另幾個繞行著的天體,一一介紹。


    原來最中心處的那個金球是太陽,而非地球。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類似的儀器,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讓地球與其他行星圍繞太陽運動的儀器。它與民眾的常識相悖:所有天體應圍繞地球而運行,太陽也在圍繞地球旋轉的軌道上,位於金星和火星之間。


    此次陪伴我一同前來的貴婦,是一名羅馬官員的妻子。她的丈夫是安東尼的下屬,已經在雅典待了幾年,希望得到提拔。因此,她努力與我建立良好的交際關係。我知道她在故意討好,但不討厭她的陪伴。畢竟我初來乍到,對雅典並不熟悉,需要一位可以信任的向導。


    不過,有時她的發言也會令我陷入尷尬的境地。比如此時,她盯著那台太陽係儀,嗤笑:“這太荒謬了: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圍繞太陽旋轉?”


    她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此言一出,柱廊裏鴉雀無聲。這天正是集市日,外麵的廣場上到處都是商人的攤位,人聲鼎沸。喧嘩聲隱約傳入柱廊,卻更襯出此間的安靜。


    被她責難的人卻仍然溫和有禮:“夫人,那您的看法是什麽呢?”


    “這不是我的看法,這就是真理:太陽和其他行星一樣,圍繞地球旋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就像偉大的羅馬是世界的中心。”語氣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本可以出言製止她,卻又不免好奇阿提諾多洛斯會如何應對,便沒有立刻開口。


    他的臉上沒有半分不悅的神情,微笑道:“我的老師波希多尼,他也曾製作過一台太陽係儀。他認為,太陽向整個世界散發光線,而這種光線帶來了這個世界的所有能量。但他最終的想法與夫人您一樣,認為所有星球圍繞地球旋轉。在這一點上,恐怕我必須反對我的老師。我更讚同阿裏斯塔克斯的理論:星球都圍著太陽轉,地球每二十四小時自轉一次。同時,我也並不認為,羅馬是地球的中心。”


    剛才“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假設,僅僅是讓我身邊的貴婦感到荒謬。而此時,“羅馬並非地球的中心”這一說法,真正觸怒了她。這位責難者像大多數羅馬公民一樣驕傲:“羅馬當然是獨一無二的中心。雖然目前羅馬的統治範圍之外還有遼闊的世界,但那些都是等待我們繼續征服的蠻夷之地。”


    阿提諾多洛斯依然麵帶微笑,語氣和緩:“在羅馬的東方,還有帕提亞帝國。帕提亞的東方還有西薩迦人,再往東有未曾被征服過的印度、斯基泰,以及神秘的出產絲綢、擅長弓箭之術的賽裏斯【注4】。羅馬並非世界上唯一的強者,甚至不一定是最強者。羅馬未來的命運如何,尚未可知。”


    “你這個希臘人,怎麽敢說這樣的話?羅馬可不是巴比倫國王夢中的泥足巨人。”貴婦似乎認為被對方故意冒犯,語氣愈發咄咄逼人,“你們希臘人能把大理石雕刻得栩栩如生,能把青銅器鑄造完美,能在演講台上能言善辯,甚至能計算天體的運行,預言星辰的升降。沒錯,這是你們的長處,但你們依然臣服於羅馬人,為我們羅馬人服務。


    “羅馬有最強大的軍團,最遼闊的疆域。她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神靈,製定通行世界的法律。她打通了條條大道,清除土匪與海盜,為全世界帶來秩序。萬國萬民,說各種語言的人都以成為羅馬公民為驕傲。她的權柄是永恒的,朱庇特授予她在時空中無限的統治。她的疆域,必將延伸到人心能及的最遠處。我們羅馬人生來就是統治人的。”


    她一口氣說完,氣勢十足,仿佛站在演講台上,自信滿滿。我也沒想到她口才這麽好。而她的論點,也的確是典型的羅馬人的傲慢。


    而阿提諾多洛斯的態度柔和,仿佛麵對一個逞強的小孩:“您太緊張了。羅馬誠然有其優勢。但世界上還有太多未知,也沒有什麽可以永恒不衰。”


    “日月可以永恒,神靈也可以。羅馬就像太陽的光芒,將穿透一切霧氣和時間。”


    他微笑不語,似乎無意於再就此辯論下去,把視線轉到我身上。


    顯然,他認出了我。我不能再沉默下去,開口道:“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一切都顯得渺小,無論高山大海,還是國家的疆域與功業。”


    見我如此表態,那貴婦生生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不再言語。


    而阿提諾多洛斯似乎也不欲令她尷尬,轉開了話題:“我猜,您看過西塞羅寫的西庇阿之夢。”


    我頷首:“那是個有趣的故事。‘沒有什麽事物是真正值得誇耀的。’【注5】”


    故事中,曆史上的羅馬名將西庇阿做了一個夢,夢見已去世的祖父。祖父帶他升到星辰之上,從那裏俯瞰地球。西庇阿這才意識到,他曾經渴望征服的土地,小如針尖。即使是整個地球,在宇宙中也微不足道,無數的星星都比它更大。他甚至為共和國感到慚愧,因為羅馬的疆域是如此渺小。


    我也曾充滿年輕的自信。那時我相信,隻要自己足夠努力、付出得足夠多,就能得到應有的收獲,譬如良好的婚姻,譬如與蓋烏斯的和睦關係。但後來,我發現自身能及的何其有限。太多事情,由不得我。而羅馬,對我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充滿痛苦回憶的囚籠,不值得緬懷,更不值得驕傲。


    等到阿提諾多洛斯結束了授課,我們一起走出柱廊。台階下棲息的鴿子成群飛起,振翅聲撲簌簌地回響。


    “沒想到你也在雅典。”我先開口。


    他友好地微笑:“我也是不久之前才來。雅典是我年少時學習哲學的地方,但已有十年不曾回到這裏。”


    “那這次是否準備長住?”


    “尚不確定。”


    “你是否有再次前往羅馬的計劃?”我試探。


    他搖頭:“目前沒有。”


    “若你前往羅馬,小凱撒一定會奉為貴賓。你是他尊敬的師長。”


    他笑了笑:“他是一名強有力的統治者,並不需要我。”


    既然如此,那我不必故意遠離他,甚至可以考慮暫時招攬他。


    走出柱廊,就是熱鬧的集貿市場。到處都是售貨攤。占卜者在招攬顧客,藝人在表演雜技,打著鈴的魚販招呼著彼此,腓尼基商人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民眾有的在神廟前準備獻祭,有的在尋找民眾法庭、城市管理部門。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飄來的香味。在這裏,能買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從烤兔肉、鷹嘴豆、蜂房,到起訴書、見證者、皮條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來往著小販、治安官、旅行者、商人,以及製陶工人、妓/女、奴隸,還有哲學家。


    我問出心中疑惑:“為何當年開創了斯多亞學派的芝諾,要把他的學園設在這裏?城郊不是更寧靜、空間更大、風景更優美嗎?”


    阿提諾多洛斯耐心地為我解惑:“芝諾在修習哲學之前,首先是商人的兒子,他自己也是一名商人。與柏拉圖那種出身貴族的哲學家不同,芝諾的思想從不完全脫離塵俗。現實精神存在於他的血液中。他認為哲學不僅存在於書籍與哲人的頭腦中,它應該融入日常生活,不能離開普通人的實踐。人類的商貿活動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是哲學的養分。故而他習慣於讓自己、也讓他的學生置身在這個進行貿易的公共場所。”


    “就像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


    “是的。蘇格拉底常常穿行在集市裏,與小販、市民交談。他向名/妓阿絲帕西婭學習過演說術,還招收了贖身的男/妓斐多作為學生。他從不嫌棄那些身份低微之人。”


    當我戴著麵紗,與他一道穿過人群,很多小販笑臉相迎,向他打招呼,態度自然。顯然,他熟悉這些人,並得到他們的由衷敬愛。


    ——————————————————


    這次偶遇之後,我又前去拜訪了他幾次。他語氣輕柔,笑容可親,學識也令人欽佩。以前他在羅馬時,與我不過是數麵之緣。這段時間,我們漸漸熟悉起來。


    他為人友善,性情溫和,心腸像金子。他授業解惑,卻不以老師自居,從不簽訂學費合同,學生都是自願付給他聽課費。來免費旁聽他課程的人,有普通遊客、妓/女、農夫、士兵,甚至流浪漢。他待每個人都彬彬有禮。他招收了一些出身貧民的學生,甚至還有幾名被剝奪公民權者的子女。這無疑是冒險的行為,因為可能觸怒當權者。但他似乎並不擔心。


    他很少進行公開演講,撰寫的書稿總是反複修訂,不急於發售。如此不慕名利,並不多見。


    他見我對學術討論有興趣,便引見我參加了幾次哲學家的聚會。


    政治上衰落的雅典,依然是眾多智者匯聚之地。這裏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北非的昔蘭尼、迦太基、埃及等地,亞細亞海岸的呂基亞、巴勒斯坦、羅得島、佩加馬和奇裏乞亞……無論來自何處,希臘語是這個世界唯一通行的學術語言。因此,在學者聚會上,能聽到帶有各種地方口音的希臘語。有時我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分辨某位哲學家的言辭。


    天氣晴好的時候,哲學家和他們的追隨者,會在郊外聚會、散步,即興談學。我喜歡傾聽他們的觀點,因明白自己的無知而格外謙遜,一會兒覺得這位說得對,一會兒又覺得那人講得好。那些理性的、邏輯的論證,仿佛能解釋宇宙間存在的一切。這個圈子裏的老老少少,仿佛不居於塵世,單純得讓人不能置信。他們如此渴望知識,更勝過商人渴望財富、政客渴望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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