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書院的大火來得突然。


    對於一些讀書人來說,這自然是一次空前絕後的災難。


    就算州牧說了可以得到補償,那又有誰來補償因為資料被焚毀而落榜的那部分讀書人。


    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卻是一次機會。


    隻是以如今方士的狀況,自然是不會為了自己是否會落榜而擔心。


    歐陽靖不會為了詆毀自己的名聲而下文章。


    就算兩人的關係是真的不好。


    “這蓮華書院裏的大火可是幾乎把所有人的資料都燒了個幹淨,方兄就不怕嗎?”正在這時,卻是身側傳來一道熟悉的生意,轉身看去,卻見一襲素衣白裙的少女正站在不遠處,那張臉上的笑容卻是顯得有些冰冷,“雖說方兄是否會得以高中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關係就是了。”


    “若是做到這個份上了還沒有上榜,便斷了去上京的念想又如何。”方士此時卻顯得頗為灑脫,長歎一聲便道,“我方士將一切手段都用了,若是此刻還未能獲得去上京為官的機會,便是在下的命該如此。”


    “哼,方兄又何必裝得瀟灑,到時候怕是連哭都來不及。”


    “不妨與在下打個賭如何?”


    “懶得理你。”


    少女隻是冷哼一聲,並沒有順著方士的話說下去。


    便折身離開了。


    臨走時似乎是有些生氣的樣子。


    也不知是哪裏又惹到了她。


    但方士也沒有多想,如今正是一切成了定局。


    隻消等待著揭榜的那一天。


    至於自己會不會落榜。


    他還真沒有認真地想過。


    就算是想到自己會入上京,讓心裏總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也罷。


    他的心中念想依舊不減。


    ……


    酒肆裏正熱鬧。


    這段時間如此地方最多的便是書生。


    不論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在結果未曾出現的當口,誰也不會放棄。


    便拉著幾個好友一起沉溺於此。


    就算是提及昨夜的事情,竟也權當作是笑談。


    在說話間也沒有分毫懊惱的情緒。


    “若是我放榜之事榜上無名,便隻好回去種地鄉野。”有書生感慨。


    他原本就並非那種天資卓絕的人。


    來青州參加大考,也不過是了卻心裏的一番心願罷了。


    好歹讀了那麽多年的書,若是就這樣不甘地在田地裏終老,未免太過殘忍。


    便告別了鄉親和家人,獨自一人來到了這裏。


    隻為體驗一番六藝大考究竟是什麽個模樣。


    “那倒是不至於吧,如今大火一來,就算是那等有名的才子都不一定上榜,反倒是咱們有了這機會。”


    “小聲點兒,若是被人察覺了……”


    “還能怎麽著,大不了被人打出青州而已,我等本來就是普通人,再得罪人又能如何!”


    卻是忽地有人大聲喝道。


    但如此騷動卻並未引起四周人們的注意。


    不過是一群醉酒的人發酒瘋而已。


    而正是在如此的一間酒肆。


    一側的桌邊唯獨坐著方士與高升兩人。


    明明早些時候還說因為昨夜宿醉而混了頭腦。


    如今卻是再次端起酒杯。


    方士不免有些無奈。


    看著他一杯接著一杯。


    方士終於是忍不住了,不禁笑道。


    “高兄還是不要多喝的為好。”


    “方兄不懂喝酒的好處,能在此時多喝一點,那就千萬得多喝!”高升不以為意。


    隻是將身側的酒杯遞給方士。


    臉上笑容有些浮誇。


    “今朝有酒今朝醉,方兄若是不理解……那也沒什麽,喝上一杯,方兄就會與咱一樣喜歡上它的。”


    “喝不了酒,高兄應當是知道的。”


    “無趣……當真是無趣!”


    高升也沒有再估計方士的反應,又是一杯飲下。


    本來就是他拉著方士來的酒肆。


    但閑話還未說幾句,便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就算方士好心提醒,也是無用。


    高升似乎是在發泄某種情緒。


    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是口中呢喃著模糊的話語。


    無論方士如何想要插一句話都不行。


    說到最後,卻是雙目都滲出一絲淚水。


    最後還是方士幫忙扶著離開了酒肆。


    一路上高升仍舊沒有停歇。


    卻是一把將方士推到牆根。


    喘著粗氣低吼。


    “方……方兄你可知,咱昨天可是做了筆大買賣,嘿嘿……大買賣!”


    “知道了,高兄做了大買賣……”方士伸手就要將他的身子推開。


    卻發覺高升實在是太重了些,根本推不開。


    而高升的話語還在繼續。


    “咱可是商人,咱想要賺的好處,就從來沒有失手過!”


    “方兄……咱是高家的人,但咱不想用商人的法子辦事……咱是讀書人呐,咱隻想正常地當個讀書人啊,憑什麽商賈就那麽不受待見,憑什麽商賈中就不能出一個讀書人,憑什麽啊……”


    “高兄你若是心裏委屈,便說出來……”


    本要推開高升的雙手,卻是懸在了搬空。


    猶豫了片刻,終於是抱住了高升的身體。


    高升在哭。


    那眼角還流著淚。


    就算有一半是因為在發酒瘋,但方士心裏還是察覺到了在高升口中說出話語中那些淒楚。


    自有文獻記載起,商賈便從來都不受待見。


    就算他們賺的錢比任何人都多。


    就算他們有再大的本事,住再大的房子。


    都及不上一個穿著粗布衫的讀書人。


    就算有商賈想要學習儒家知識,也會被其餘商賈和大儒們鄙視。


    這不免有些悲哀。


    “大買賣……方兄你且安心,到時候咱飛黃騰達了,定讓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嘿嘿……”


    “咱……說話算話的,咱們可是弟兄,朋友!”


    “唔……”


    卻是說話聲音漸漸地微弱。


    或許是因為尋到了一個可以倚靠的地方。


    方士抱著他的身子,而他也漸漸地將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


    如今正是沒有絲毫防備地躺在方士懷中。


    一時間讓方士走脫不得。


    正想著如何擺脫如此狀況,忽地聽見不遠處有一些議論聲。


    應該是有人看見了方士與高升的身影。


    隻是不知道有沒有看清方士麵容。


    或者是幹脆認出了方士身份。


    但聞遠處依稀話語。


    “娘,那邊兩個叔叔在幹什麽?”


    “噓——別看,他們瘋了……”


    方士並不清楚高升在外邊到底做了什麽買賣。


    隻是將他使勁拖回了住處的時候,已經是黃昏。


    讓方士見到他如此醜態,倒是覺得高升此人性情是真的豪爽了。


    雖然到現在為止,他的一切依舊是有近乎大半落在迷霧中。


    看不清楚,方士也不再想著看清楚了。


    他知曉……高升是值得深交之人。


    而一切,需要在放榜之時再考慮。


    ……


    晴空放著煙花。


    迷蒙的煙氣在空中四散。


    一時間人聲鼎沸。


    此處是青州中心。


    一片空曠場地。


    如今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


    近乎大半個青州城的讀書人都匯聚在這裏。


    有小販趁機在人群中兜售著瓜子小食。


    一座高台之上,正有十多個穿著甲胄的兵士站著。


    其中一個兵士手裏拿著根紅線。


    紅線的另一端卻正高懸著一塊被卷起的大紅布。


    今日,便是放榜之時。


    青州大考的結果便是在今日揭曉。


    不論過去有多少的猜測。


    今日都將不會存有疑惑。


    方士遠遠地站著,就算是在很遠的地方,以他如今的目力也能很清楚地看見榜單上的內容。


    而在榜單還未放下來的時候,卻見到了一側熟悉的身影。


    正是歐陽靖。


    歐陽靖的臉色似乎是有些詭異。


    這讓方士不禁皺著眉。


    按道理馬上要放出榜單,應當高興才是。


    唯獨心中想了思量了片刻,卻是不禁冷笑一聲。


    心裏有些鄙夷。


    都到這時候了還裝模作樣。


    實在是不恥。


    “方兄在看什麽呢?”身側少女的聲音響起,“這榜單還未放出,方兄別急啊。”


    “在下可是一點也不著急。”方士卻是聳了聳肩,“待今日之後,在下便要去上京一展抱負!”


    “隻是不知道方兄究竟有什麽報複?”


    “做官,安天下!”


    “虛偽!”身側的少女冷笑著,“就算這是方兄接下來要做之事,那也不是方兄報複才對,方兄如此做的理由到底是什麽?”


    “小白姑娘——”


    方士正要與小白爭辯。


    但聞遠處有一蒼老的聲音忽然想起。


    “諸位——”


    卻是高台上不知何時走上一個穿著黑袍的老人。


    那老人方士認得,雖說不知曉姓名,但他正是參與大考的幾位大儒之一。


    在老人說話的當口,四周頓時沒了一點聲音。


    起初還有幾個不識趣的小販吆喝著。


    但後知後覺了一陣,發現再沒有人來買他的東西,也沒人搭理他,才察覺到異樣閉上了嘴。


    而那老人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不論榜上是否有諸位姓名,諸位都是我儒門子弟。”


    “不論今後是否能在上京相遇,諸位都是我等弟子,我等監考,便是諸位老師!”


    “今後諸位或許人生失意,但還請諸位記住我一句話,為君子者——勤而好學,行而無垢,就算諸位最終泯然眾人,那也曾經來過青州,也有個讀書人的身份,也是異於常人!”言罷,卻是袖袍一揮,朝著身後的兵士大喝,“放榜!”


    繩子被拉斷。


    紅色榜單完全展開。


    起先在空中飄飛了一陣。


    但隨即便完全地靜止了。


    四周一眾書生摒息。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豔麗的榜單上。


    方士眼睛微瞥那歐陽靖,卻發現歐陽靖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別處。


    便沒有理會他,從榜單最下方開始探查。


    探查期間聽聞有人驚呼,也有人哀嚎。


    有書生大呼天道不公。


    也有人幹脆喜極而泣。


    不時有人群被分開一條小徑。


    從人流中抬走一些如失了心一般神色木訥的人。


    他們都是因為經受了刺激而失了神。


    看來因為那夜的大火緣故,將一些人的命運完全地改變了。


    方士迅速瀏覽著名單。


    卻在一處見到了高升的姓名。


    雖說是兩百多名,但高升的名字卻是真的在上邊。


    心裏也不免有些欣慰。


    高升的理想便是去上京一展抱負。


    他如今成功了。


    隻是又過了半響……


    在方士將榜單上所有人的名字都看了一遍之後。


    卻是有些呆愣。


    他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


    將視線再次落在遠處歐陽靖的身上。


    終於是苦笑一聲。


    ……


    這次青州大考的結果出人意料。


    許多有名的書生都未曾入榜。


    有一些人不甘就此泯然眾人,便繼續留在這裏,等待下次大考。


    也有人獲得其餘大儒名流賞識,與其一起入了上京。


    隻是那位風光來此的歐陽靖卻未曾上了榜單。


    大抵是因為被火燒了資料。


    那些資料最終都會被送入上京,在發榜單的時候就已經到了上京一些人的手裏。


    所以也偽造不得,就算身份再如何尊貴。


    歐陽靖算是落榜了,連帶著那位天書傳人方士。


    許多人都覺得方士應該會準備下一次的青州大考。


    隻是在那日放了榜單之後,卻是無論如何也尋不到方士的身影。


    似乎是完全地消失了一般。


    倒是有人見到高升某日站在城門口,對著外邊搖身一拜。


    大呼。


    “方兄慢走,待咱飛黃騰達,定讓方兄在上京有一席之地!”


    話說得很響,很多人都聽見了。


    隻是不知方士可曾聽聞。


    ……


    街邊青草。


    天上柳燕。


    略顯荒蕪的路上,正有一座馬車徐徐前行。


    駕車的是一個穿著素裙的少女。


    而馬車裏正歪躺著一個衣衫淩亂的中年書生,書生半睜著眼,一身的酒氣。


    “方兄還未釋懷?”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卻是將頭轉向身後馬車中的中年書生,“如今方兄這般模樣,倒是真的如小說中那般,若能尋一棵柳樹怕是得掛在枝頭了。”


    “小白姑娘莫要瞎說……就算是什麽都沒有了,我方士也是絕不可能自盡!”


    “那可不好說。”少女正說著,卻是手一揮,從掌心丟下一樣東西。


    中年書生看在眼裏,便出聲詢問。


    少女輕笑,卻是道。


    “不過是一些沒用的雜物……倒是方兄如此模樣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便送方兄一物如何?”


    正說著,便從淮鎮拿出一張白色符紙。


    符紙上烙印著細密紋理,頗為玄奧。


    將其遞給中年書生。


    “此為天師道符,那日三成子所有,可以讓修道者能在空中飛行一段時間。”


    “這……當真?”話音剛落,中年書生身上的酒氣瞬間散去了大半。


    少女頷首。


    “前提是有足夠多的紫氣駕馭,以方士這般修為,是斷然不可能使用的。”


    “那還不是沒用……”中年書生臉上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既然沒用,不若還我?”


    “小白姑娘也忒小氣了,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


    中年書生滿意地將那白符收入懷中。


    卻是不禁感慨一聲。


    “高兄的話也有幾分道理,這酒……還真是好東西。”


    “看來方兄還是沒有釋懷。”


    “哼,哪有那麽容易就釋懷的,在下好歹也不過是普通人……話說接下來去哪裏?”


    “自然是去為方兄尋續命之物,原本是赤炎帶路的,可惜當日你惹惱了它,如今它隻負責指點在何處。”


    “是……是嘛……”


    說到這裏,方士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一行車馬。


    便繼續向前。


    消失在天邊。


    ……


    ——想活下來嗎?


    昏暗的燈火中,隔著鐵柵欄。


    一邊是憔悴的少年。


    另一邊卻是一個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


    少年哭聲間歇。


    卻是怔怔地看著老人。


    ——真的能活下來嗎?


    ——我說可以,那就一定可以的,你願活下來……便與過去一切都斬斷了因果。


    ——我願意!


    柵欄的門被打開。


    那老人臉上帶著笑容,伸出枯槁的雙手。


    落在少年的臉頰上。


    ——孩子,你叫什麽?


    ——方士!


    ——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命終的死囚,你是守墓人,是我的傳人。


    ……


    路難行。


    樵夫尋了個可以休憩的地形坐下。


    卻見不遠處飄著一張紙。


    待其落地,便將之拾起。


    樵夫早年讀過些書,也自然認識幾個字。


    單看紙上開頭,應該是一位書生大考時候記錄所用的材料。


    大概是落榜之人,隨意丟棄的罷。


    便直接看到了最後那倒黴書生的名字。


    “方士,方塵仙……”


    (筆落殊途天地·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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