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麵並未有多長的時間維持平和的表麵。


    僅僅數息過後,便泛起了波瀾。


    隻是那波瀾錯落有致,時不時地從水中迸射出寒芒四散。


    有些甚至落在方士兩人不遠的地方。


    為了自身的安全,方士最終還是稍稍遠離了那片水澤。


    但站在一起的兩人之間再未說一句話。


    長久的寂靜倒是讓方士覺得氣氛有些尷尬。


    雖說小白有言在先,水中那大妖不會做太過分的事情,但那畢竟是妖邪。


    稍有不慎高升便會死在這裏。


    尤其是看著水麵不斷地起伏,高升也許久沒有冒頭,方士心中的緊張情緒更甚了。


    倒是身側的小白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


    開口便道。


    “說來方兄為何要管這件事情,若是這些日子以來吃人的妖物就是赤炎,你可是會當真死在這裏的,就算是我都救不了方兄。”


    “小白姑娘為何如此問?”


    “從遇見方兄開始,就一直覺得方兄是一個冷靜理性的人,我可不覺得方兄會冒著生命危險過來這裏,就為了證明我活著赤炎不是近日來一切事端的幕後之人。”少女的表情平淡,隻是眼中複雜情緒毫不掩飾,“就算你那朋友高升當真懷疑上我,找上了我……那又如何?他斷然不是我的對手。”


    “在下隻是相信小白姑娘而已。”方兄如實說道,這便是他心中所想,盡管將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某些時候確實太過衝動了,沒有絲毫理智,但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一切,他都未曾有什麽理由來駁斥自己。


    他是對的,方士如此想著。


    “在下相信小白姑娘,就算高兄懷疑上了你……在下也希望能讓高升知道小白姑娘不會是做出那種事情的人,同時在下相信小白姑娘相信的人……也不會是那等惡徒。”


    “方兄如此說……不覺得幼稚了些?”


    小白臉上笑容不減。


    隻是眼中複雜的情緒更甚。


    “方兄當真是一心一意地相信著我?”


    “自然是真的。”


    “但我可是異類,就算某天我忽然殺了方兄……方兄也相信我嗎?”


    “若是有朝一日小白姑娘將在下殺了……”方士自嘲般地低頭一笑,卻是忽地麵對著小白,拍著自己的心口便道,“還請小白姑娘下手快些,在我意識到姑娘騙了我之前殺了我。”


    “你是認真的?”


    小白抬頭看著方士,隻是未曾從對方的臉上讀出任何信息。


    兩人之間再次變得沉默了少許。


    直至不遠處水麵驀地一聲炸響。


    便見一道黑色身影從水中飛出。


    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同時一聲慘叫傳來。


    “哎喲……咱的腰閃了……咱的腰子……”


    “大……大膽妖孽,待咱回去修行個十一二年,定要你在咱劍下染血!哎喲……”


    若是沒有那幾聲吃痛的呻吟,倒也是頗為威武的狠厲話語。


    隻是在黑色身影出現後,小白卻是指著那方向笑道,“看吧,赤炎雖說過去是凶獸,但早已戒了葷腥……方兄這位朋友看上去也較為油膩,就算是過去的赤炎下口也得思量些許,如今他這般模樣,怕是得在床上躺個三五天。”


    “小白姑娘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方士幹笑兩聲,兩人之間詭異的氣氛便一掃而空。


    便迅速小跑來到高升身側。


    再看高升如今卻是分外狼狽。


    身上的黃符不再,甚至手裏的木劍都已經不知去向。


    原本在他手上應該還戴著翠玉扳指,隻是如今也沒了蹤影。


    高升正頹然躺在地上,眼神顯得空洞。


    眼看著方士來了,卻是猛地掙紮著伸出手一把攥住方士褲腳。


    “方兄你還好嗎?咱……不是做夢吧,你沒被妖邪吃了?”


    “在下不是正好好地站著呢,倒是高兄……還能起來嗎?”


    看著高升如此模樣,方士竟一時半會兒心中滋味複雜,雖有些許憂傷,但卻也有點笑出聲的欲望。


    隻是一時間高升淒苦的樣子,讓他笑不出來。


    “如何?高兄覺得……會是水中……”話說到一半,卻聽水麵上又有響動。


    便是一道模糊的人形黑影踏水而來。


    正站在方士麵前。


    似男非女的聲音落下。


    “五行咒法……果然是正統的五行咒法,隻是修行尚未到家,糟糕至極。”


    “把東西……還給我……咳咳……”高升掙紮著,隻是再如何努力也沒了起身的力氣。


    隻是氣籲籲地伏在方士膝蓋。


    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赤炎。


    “若是你有朝一日勝我,便將我千年收納之物盡皆奉上又如何?”


    “妖孽……希望你記著今日所說!”


    “那是自然。”似男非女的聲音還在繼續,“若是你這一生都無法超過我,甚至能讓你的後輩來此……你我之間賭約依舊。”


    “哼!”


    高升卻是冷哼一聲,將視線看向了別處。


    隨即一聲輕歎。


    “高兄如今可是明白……它是否就是……”


    “不是它。”高升卻是搖頭,“就算是它,如今咱也不是對手,隻是並非此妖……方兄,方才咱下水鬥法,不知那女妖可曾離開過?”


    “你說小白?沒有,一直在我邊上……”


    原本方士還覺得對於女妖二字,小白會有所抵觸。


    但微微一瞥,卻發現小白臉上表情未曾有絲毫變化。


    甚至氣息都沒有改變。


    也不知道她如今心中有何想法。


    隻是看到她的瞬間,心裏有些許慌亂。


    “青州諸事之端另有他人……方才在城中咱布下的一張感應符被毀。”


    “原來如此。”


    方士頷首,卻是起身與赤炎拱手。


    神情中多有歉意。


    “今夜打攪了大仙休息,還請大仙見諒。”


    “不過是舒展了筋骨,叨擾之說就不必再提,隻是小子——日後莫要再叫我見著你了,速速與你朋友離開便是,若是再闖入此地,就算你與白相識,也定叫你嚐嚐苦頭。”


    “多謝大仙體諒。”


    方士彎腰正要將高升扶起,卻被高升猛地攥著衣襟。


    卻見他冷冷地瞪了赤炎一眼。


    “妖孽……就算這些時日之事不是你所為,他日也要斬你!”


    “隨時恭候!”卻見赤炎折身,踏著水消失在水霧中。


    水麵迅速化作先前模樣,沒有半點波瀾,隱約可見螢火紛飛。


    方士隻是長歎。


    “高兄你都傷成這副模樣了,別再多說話了!”


    “咱不僅要說,待會兒咱還要去除魔衛道……那感應符所在位置咱告訴方兄,待方兄持了道門兵器,與咱一起斬妖——”


    “若高兄再如此說話,便將你丟在此處了!”


    “方兄,咱可是信得過你的……”


    “所以就信在下一回,趕緊回去休息!這大半夜的別再瞎折騰了。”


    “怎麽會是瞎折騰,方兄你可知……”


    話還未說完,卻見不遠處樹林裏小白朝著二人走來。


    在小白手中還攥著一把不知名的植株。


    卻見她伸手在方士麵前晃了晃。


    “不知方兄今夜要尋的可是這草藥?”


    “正是此物,隻是小白姑娘不是說……”方士愣了片刻,才想起今夜是來尋一種罕見草藥才來的這裏,但先前小白應當是說了此處並無那種草藥才是,但細看小白手中之物,正是方士所尋。


    小白隻是輕笑。


    “方兄覺得我所說的話裏……究竟哪一句話是真的?”


    “自然是……”


    “都是假的,妖女妖言惑眾——哎喲方兄你走慢點兒,咱這腰還沒緩過勁兒。”高升暴躁地抖了抖身子,卻再次牽動了身上的傷口,赤炎下手分寸很容易把握,雖然渾身是傷,但驚人地沒有一點血,高升身上全都是內傷。


    “雖然我不介意這位小道士這麽說,不過這種話還是少說為妙,休要教壞了方兄,不知方兄以為如何?”


    “你妖言——”


    “你們兩個都給我安靜點兒,再這樣拖拉晚上就得在外邊住下了!”


    方士終究還是忍無可忍,怒吼一聲。


    ……


    雖然早有預感。


    事前也聽高升說了許多相關的消息。


    但在真正得到消息的時候,心中的情緒卻是怎麽也無法平靜。


    在一夜喧囂之後,終於知曉了答案。


    一人死了。


    死去的人卻不再是讀書人,或者說曾經是讀書人,但如今卻已經放棄了那個身份。


    不管如何……那個人方士也見過麵,甚至還一起吃過一頓。


    這一天,青州一片宅邸悲聲震天,不絕於耳。


    偌大的宅邸前滿是白符與紙花。


    白絹之下是一塊牌匾,紅漆黑字地寫著——諸葛。


    諸葛溫華。


    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過去是一位書生,隻是在諸葛天元,他的哥哥死後,便放棄了大考,一心繼承了諸葛府內一切,開始學習經商等方麵。


    就在昨夜他死了,雖未曾親眼所見,但死狀卻聽人說……慘不忍睹。


    甚至當天諸葛府中便將他火化,隻留下骨灰。


    連入殮那一步都省下了。


    何人所做一切無人得知,也並沒有人將他與青州內發生的一連串怪事聯係在一起。


    隻因為出事情的是大戶人家。


    那堂堂諸葛府。


    “……也不知如今這諸葛家該如何,聽說沒了後繼人,怕是要沒落了。”


    “不過也聽說諸葛家在別處也有安置,不僅僅青州一處,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莫非是上京?”


    “開什麽玩笑,上京裏的那幫人允許諸葛家存在?”


    醫館裏熙熙攘攘的人挺多,自然也有聊到這些話題。


    至於還有人問及方士是否認識那諸葛溫華。


    方士也隻是置之一笑。


    沒有回答,至於對方如何看待又是如何猜想,那也是留待對方自己去揣度了。


    他隻是等待著自己的病人。


    倒是身側的少女晃著腿,若無其事地問道。


    “方兄過去見到那諸葛溫華的時候,可曾見到他命數將盡?”


    “咳咳……未曾,所謂命數也不過是一人最多能活過的年歲,在這些年裏無論怎麽死的都有可能。”


    “怪不得……方兄竟能清楚地看到一個人的命數,還以為你隻是單憑感覺。”


    方士心中不由得輕歎。


    過去她未曾與小白說過自己究竟會一些什麽。


    小白也不過是將他當做是比普通凡人多一些本事的人。


    但今日卻將自己那點微末藏納的東西都給看了出來。


    “卻不知在方兄眼裏,我還能活多久?”


    “不知道……反正比在下活得久就是了。”


    方士無奈地說道。


    正請走了麵前的病人,卻見門口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那個蒙著麵紗的中年女人。


    她依舊如昨夜打扮。


    隻是看上去那雙眼中透出的憔悴更甚。


    原本在方士麵前就有一條長長的隊伍。


    隻是那蒙麵女人仿若未曾看見一樣,徑自越過了隊伍,直接站在方士麵前。


    卻是引起原本站在方士麵前之人的不快。


    便聽一聲怒罵。


    “喂,說你呢……沒看見我已經先到了嗎!”


    “昨夜便已經到了,怕是比你早了不知道多少個時辰!”那女人也不甘示弱。


    眼看著兩人就要爭吵起來。


    方士卻是連忙起身阻止。


    隨即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放在了木桌上。


    便對那蒙麵女子伸手。


    “夫人,在下昨夜便已經將藥材都準備好了,這裏邊兒還帶著根莖的那味藥還請自行栽種,取之不易,日後也不知道還能否再有,另外還有……”便開始給女子解釋服藥的種種步驟,說完便滿臉笑容地兩手撐著桌子道,“總共五百兩錢,還請夫人……”


    話音未落,卻聽那蒙麵女人尖叫。


    使勁地拍著桌子。


    “方公子莫非在這汙穢之地呆久了,腦子不好使了不成,就這麽點藥材收我五百兩!”


    “這位夫人……昨天夜裏我們可是談好的。”方士聞言卻是麵色微沉。


    隻是那女人依舊不依不饒地大喝。


    “方公子你還有點良心沒有,你覺得我從哪裏給你變出來那麽多錢!”


    “也就是說……夫人沒錢?”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醫館不是善堂,若是沒錢……還請夫人離去。”


    正說著,方士的心裏也不免有些怒意。


    倒是身側的小白見到這一幕,似乎是頗為興奮的樣子。


    “你……你說什麽!”


    “請夫人離去,這青州醫館之大,比在下本事高的人應當也不少,還請夫人別處就醫,至於這藥的價錢……也不是在下定的,不論在下經手多少病人,這一天下來的工錢也是恒定,還請夫人莫要胡攪蠻纏。”


    說罷,卻是將桌上的一包草藥給收了回去。


    重新坐在了位置上,對前麵一位病人做出請的手勢。


    “下一位,請。”


    蒙麵女人渾身顫抖著。


    似乎也沒有聊到方士會如此說話。


    隻是最終冷哼一聲,悻悻地離開了。


    離開後不多時,便聽身側少女的聲音傳來。


    “那女人可活不了多久,這青州……凡人中與方兄醫術相當之人,可是一個都沒有。”


    方士隻是搖頭,沒有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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