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縷霞光散盡的時候,龍陽沒有驚動任何人的將魏無忌送回了軍營。


    魏無忌還在昏睡,龍陽坐在他身側,不知為何,眼前卻是霧氣蒙蒙。


    他克製了半晌,才能夠找回自己的聲音:“無忌,我要走了。”


    魏無忌在夢中還是不安的皺著眉頭。


    龍陽從懷裏掏出一卷竹簡放在他身側:“這是八陣圖,也是我最後能留給你的東西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起身離開。室內一片空虛寂靜,唯有魏無忌眼角劃下一顆冰涼淚水。


    此後光影極速掠過,直到停在龍陽再次踏足扶雲閣那日。


    最後一幕景象堪堪停在少垣飛身過來,為龍陽擋了一劍。


    三千浮華,萬千尊榮,也不過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此後景象,唯有一片白雪蒼茫。


    夙瀟還未見到龍陽君之前覺得,龍陽遇上少垣是劫難。後來知道這其中隱情,便覺得,魏無忌遇上龍陽是劫難,可而今才明白,這三人之間,從來都說不上劫難二字,所有的一切,也不過是一個心甘情願。


    龍陽牽著古月的手,轉過屏風,鸞帳深深中,能看得清少垣麵上一道寒影。


    古月趴在他的塌邊,哭的抽噎:“父王……”


    少垣坐起身,麵上慘白毫無血色,但他還是擠出一抹笑:“古月不哭……父王沒事,這不是還在和你說話嗎?”


    龍陽不忍再聽,終於出聲打斷:“少垣……”


    少垣這才對著古月說:“古月乖,父王累了,想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古月一走,他整個人才似頹敗下來,他轉身背對著龍陽,似乎不想多說。


    龍陽上前去,看著他劇烈的咳起來,展開的帕子上是可見的血痕。


    少垣累了般,緩緩說:“我不想你看著我死。你可不可以出去。”


    室內燃著不知名的熏香,四周的窗牖嚴嚴實實的閉著,隻讓人覺得沉悶。


    龍陽輕輕說:“我來的時候下雪了,你想要看看嗎?”


    少垣不再說話。


    龍陽將軒窗開了半扇,北風刮在麵上,刀割一般的疼。飛雪融在額間,微有涼意。


    他看著不遠處一樹一樹盛放的白梅,他想,此時大雪紛飛,那梅林中肯定是冷香彌漫。


    他問道:“我扶你在窗邊看看好不好?”


    屏風後傳來幾聲低咳,而後才是少垣平靜無波的聲音:“出去。”


    默了半晌,他才又費力的說出第二句話:“我不想讓你看我死了的樣子,若是你見到,你定然會記得一輩子,可一輩子這麽長。”


    “龍陽,我再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龍陽緊緊盯著那屏風,嗓音低低沉沉,很是受傷:“好,我就站在屏風後麵,不過去。”


    少垣嗓音已是沙啞的厲害,但他還是斷斷續續的說著:“龍陽……我從來都覺得,這世間事,沒有哪個比得上自己重要……可……”


    他猛的咳起來,龍陽身姿清雋,果真就如他說的那樣,直直站在屏風後,沒有再過去。


    “可……可後來我才明白……不是這樣的……”


    “可惜……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少垣頓了半晌才又說了下一句:“我死了,不要為我難過……我本就不是一個好人……這一生做的寥寥善事,也不過是為你的妥協……”


    說完這句話,屏風後再沒有半點生息。唯有燈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龍陽輕輕蹲下身子,用手掌牢牢捂住眼睛,大片的水漬劃過指縫,劃過他的臉頰,而後,一滴滴,落在地下。


    龍陽生平的顏色,似乎從那場蒼茫大雪終結。


    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悲傷,便在動亂的朝堂扶執著增兒一步步登上王座,一個絕世的劍客,收起了他的寶劍,縱橫捭闔,成為了一個政客。


    終於,那衰頹的王朝在他的艱難支撐下開始複蘇,終於,群獒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開始瑟瑟。


    他登上白丈高樓,看得見繁華盛世,江山如畫,隻不過,歲月悠長,在他心頭凝成的那一泓碧血,終究無處安放。


    夙瀟稍稍往後退了幾步,她看著殿外冷月如霜,庭院深深,古樹上不時傳來幾聲鳴叫,原是棲了幾隻寒鴉。


    她勉強壓下眼底的酸澀,看著龍陽還是剛才那幅神態。說出這些往事,他一抖長袍,這才幽幽起身。


    “少垣說,一輩子那麽長,之前倒不覺得有多長,可真正等到他和無忌走了之後,才覺得,一輩子真的太長。”


    夙尋同蒼溟此時俱是皺著眉,不發一言。


    龍陽又道:“關於那副畫,那是在無忌出殯前一夜我取出來的。”


    “我想,他修補了那麽久,又一直保存在身邊那些年,是想要送給我的吧。”


    夙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麽難過,她看著龍陽,聲音都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艱澀:“嗯,他一直想要送給你。可似乎從沒有這個機會。他走的那夜說,他想要將那副畫和他葬在一起。”


    “他還說,他最後一個心願是,想要見你一麵。可就連這最後一個心願,也沒有完成,成為遺憾。”


    夙尋似乎覺得她這樣說並不妥當,皺著眉,無甚威嚴的叫了她一聲:“瀟瀟。”


    夙瀟回轉過頭,眸光清澈明淨,眸底是看的見的悲傷。


    夙尋一怔,再多餘的話連半分都說不出口。


    夙瀟又道:“那個瓶子,裝著信陵君的骨灰,你如今帶著它,是不是也算全了他最後一個念想?”


    末了,她終究忍不住加了一句:“是畢遠抱著他,撲進了火海。我們救不了他。”


    龍陽舉起那個瓶子,聲音終於哽咽:“嗯,我知道。”


    夙瀟看著他極力克製的神色,突然間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深情是他,無情也是他。魏無忌至死都不能釋懷,少垣一生為數不多的妥協,皆是為他。


    可他兩次踏足修羅場,兩次闖出八陣圖,是為的魏無忌。數十年刀口舔血,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是為的少垣,這到底,是誰欠了誰呢?


    可到底這些也不再重要,少垣走了,魏無忌走了,獨留龍陽一人於世。


    此前天下第一的劍客,天下第一的美人,天下第一的謀者,天縱之才,至此,也不過,消得一世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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