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的全貌,在很久之後,夙瀟才知道。


    朝兒時常進宮,卻很少見王後身影,便同楚王說:“父王,我聽說古時的君王有很多夫人禦妻,整個王宮裏有那麽多的人,多熱鬧,可你看看,這麽大一個王宮,冷冷清清的,就連母後我也不常見到,多無聊。”


    楚王點點頭,和聲問她:“既然我的朝兒覺得熱鬧好,那就立幾位女禦,可朝兒說說,要什麽樣的朝兒才喜歡?”


    一國之君,這話問得委實荒唐。


    朝兒本有私心,她喜歡夙尋,可夙尋對她冷冷淡淡,他喜愛他那個妹妹,許是孩子心性,她覺得如果夙瀟不在夙尋身邊,夙尋興許會喜歡自己一些,她隻是這樣想,卻不知道,所謂的夫人女禦是什麽?


    朝兒開口:“定然要好看的,和夙尋哥哥一樣好看的。”


    楚王無奈的搖頭。


    朝兒又道:“可是夙尋哥哥不能住在王宮。那夙尋哥哥有個妹妹,哥哥說,生的比夙尋哥哥還要好看,可惜朝兒沒有見過,把她封為女禦,朝兒以後進宮,是不是可以和她一起玩?”


    楚王心底驚奇,卻是不知道夙尋還有個妹妹,當時隻是說:“好好,就聽朝兒的。”


    朝兒之身份整個郢都誰人不曉,她說一句頂的上常人千句萬句。她既是這樣說,那定然是板上釘釘的事。而當日,隨侍楚王身側的官員,名叫顏長。


    第二日上朝,顏長便提及此事。


    這便是始末。


    她知道時,已經是很久之後,也不過哂笑一聲。


    隻是這麽多年,有些很細微的事情,她也漸漸明白,無論是景臣,還是韓叔的心中,沒有人能越過朝兒去。


    隋侯之珠是天下至寶,大梁南宮族的聖物,唯有隋侯之珠,才能為她解去積毒。


    可朝兒一直病弱,聽說,當年太醫斷言,她必定活不過十五歲,楚王聽到這話,幾乎請遍天下間的大夫,日日用藥養著,終於平安熬過十五歲。雖熬過十五歲,可聽說,她也是活不長的。


    更何況,景臣對她有救命之恩。她一直想,若是將來景臣讓她做什麽,那都是應當的。


    夙瀟臥在榻上,迷蒙中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待到她反應過來時,卻也隻能看到眼前黑影籠下,她雖看不清,卻能感到一股滲人的冷意。


    她尋著那人影的臉貼上去:“哥哥?”


    那人影不說話,似乎周身的氣息更冷了些。她動了動,卻發現自己全身都被那人影桎梏在懷裏。


    她心底知道那是哥哥,也沒再掙紮。


    她似乎是被抱著出了閣樓,她一路都緊閉著雙眼,卻還是能感到那刀鋒似的冷厲,她想,哥哥這個樣子,怕是知道她將隋侯之珠給了景臣。


    再次睜開眼睛時,月色清華,幽幽鋪陳天地,案幾上似乎還是未解開的棋局,夙尋一把掃過,那棋桌連同棋子哐當一聲落地。


    而夙尋一雙眸子陰沉難測,就那樣直逼著她。


    她拉了拉他的手:“哥哥?”


    夙尋沒有推拒,卻也沒有親近的意思,就那樣看著她,眸色深沉的可怕。


    良久,夙尋才輕嘲似的笑笑,嗓音嘶啞:“夙瀟?你當你的命是什麽?你當隋侯之珠又是什麽?”


    她還未應答,夙尋已經開口,聲音奇異的平靜:“景朝病了,所以,他們來向你討要隋侯之珠,你便給了?對吧?”


    夙瀟不想景臣同哥哥再生嫌隙:“哥哥,朝兒她……”


    “景朝病了,要隋侯之珠續命,你便將自己的命讓出去嗎?”這話含著滔天的怒火。


    “百年之前,隋侯之珠曾經在楚國武王手中,後來不知怎的卻落到南宮族之手,為一族聖物。若是旁的用處便也就罷了。可隋侯之珠,偏偏能救人。且一年隻能救一人。這樣的聖物,你知道我怎麽會借到。”


    夙瀟心底一驚,卻是問道:“為什麽?”


    夙尋微微一笑,聲音隱含不明的情緒:“王後李嫣告訴我一個百年前流傳下來的約定,可從南宮族借得一次隋侯之珠,而我作為報答,需幫她一件事。”


    “你為我?答應了她什麽?”


    夙尋撫上她的臉,聲音輕柔:“無論什麽,總是我自願的。”


    夙瀟麵色蒼白,卻還是問道:“份量能同隋侯之珠做比較的,你答應了她什麽事?”


    夙尋沒有回答,隻是攬過一旁的銅鏡:“你可好好看過自己的樣子?”


    夙瀟看著鏡中之人,心底卻是發寒。


    夙尋看著她眼角處血色胎紋,靜靜流轉。從眼睫處延出,遂發雉凰冠,戚寒霜微漠。翎羽飛轉,斜斜直飛入鬢。


    若說一人之容色有天命使然,他從不懷疑,那她便是這亂世中的天命。


    她所中之毒,十年為限,若說這八年一直與那毒相安無事,倒不如說,她以自身血脈養毒。


    以十年為限,容顏之盛,當世難尋。


    夙尋溫和的輕笑。


    一門雙生,天下第一的醫者廣白,天下第一的毒者澤漆。


    這樣的秘辛,又有幾人知道。而又有幾人知道,昔年這毒取了多少人性命。傳言中紅衣之毒的人隻活下來一位,是長桑君親手相救。


    那人,傳說是一位女子,禍國之顏,幾乎傾覆整個王朝。


    可這些,她又知道多少。若沒了隋侯之珠,她至多還有兩年。


    兩年,嗬!


    夙尋心底突然漫上來一股悲涼。他知道她能將隋侯之珠給景臣,必然是為了報答曾經那救命之恩,再者,韓叔景臣開口,她無法拒絕,可是,就是覺得難過。


    隋侯之珠關係到她的性命,可為了朝兒,他們依然可以拿走。


    他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湧出滔天的怒氣,幾乎要燃盡他所有的理智。


    夙瀟突然撲進他的懷裏,夙尋感到她在發抖,之前的怒氣幾乎一瞬間全部消散,心底升起類似於疼痛的情緒,他本來想要說的話也再沒有說出,隻是輕聲哄慰。


    很多時日,夙瀟都在那閣樓中,期間景臣派人來過一次,說是朝兒用了那隋侯之珠,病情已經好轉許多。


    她有些悶,隻是淡淡道:“知道了。”


    廣白還沒有來。


    期間倒是聽終古說過一次,廣白去了廣陵城,說是看望故地,留一段時間便會來郢都。


    自從哥哥發了脾氣之後,他便絕口不提關於這隋侯之珠的事情。


    終古的聲音幽幽傳來:“小姐,少爺過來了。”


    她一個激靈從榻上起來,夙尋一把拖過她,聲音溫和:“廣白君來了,你去見一見吧。”


    “廣白?”


    夙瀟掀開簾幔出去的那一刻,便看到那人緩緩轉身,一襲紫袍,腰間環佩,係著同色綬條,上繡繁複的雲雷紋,巍峨高冠,廣袖當風,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執著十二骨的折扇“啪”一聲在眼前合上,神態傲岸。


    夙瀟清晰地看到那眸中有驚訝之色一瞬間閃過,但很快又恢複平靜。


    哥哥上前一步:“還請廣白君為舍妹醫治。”


    廣白唇角勾起一抹笑:“左尹請我來此,自當盡力。”


    “若是沒有隋侯之珠,廣白君還能否解這毒?”


    廣白將折扇扣在桌麵上:“左尹莫不是在說笑,我可記得,當初問你是否向南宮族借來隋侯之珠,我可是記得,左尹當時說的,可是借了。”


    夙尋麵色不變,隻是額角跳了兩跳。


    “若令妹中的是一般的毒,恐怕也不用等這許多年來找我了。紅衣之毒,古籍中記載,恐怕左尹也看過些。”


    夙尋開口:“隋侯之珠一年隻能使一次,難不成真的等到明年。”


    廣白冷冷一笑,語調忽的一轉:“就算等到明年,南宮族會借第二次嗎?左尹莫要忘了,這次借來隋侯之珠,靠的是什麽?”


    夙瀟看向廣白,他的麵上雖然帶笑,但那笑意不達眼底,眸中偶爾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卻捉摸不透。


    夙瀟開口:“沒有隋侯之珠,兩年之後,我會死嗎?”


    廣白站起身,將那十二股的折扇打開:“也不盡然,我幼年時見過一塊玉,那玉色澤竟同隋侯之珠可比,明明極溫潤,卻在上方縈繞著絲絲冰霧。”


    “昔年我曾見過長爺爺拿它救人,可長爺爺走後,這玉也下落不明。你們若是能找到這玉,那也抵得上隋侯之珠了。”


    夙瀟驚奇:“既是可與隋侯之珠相比,為何從未聽說過?”


    廣白輕笑:“因為,那玉,名喚?琈。”


    夙瀟看到哥哥的身形顫了一下。


    廣白又道:“傳說中,海外歸墟中有五座神山,岱輿,員嶠,方壺,蓬萊,瀛洲。而這?琈之玉是從那仙山上得來的。”


    “荒唐!那傳說虛無縹緲,歸墟世間有何人見過,更別說是那仙山。”


    廣白眯眸:“信與不信,左尹心中自當有分辨。我會在這郢都留半月,若是左尹找到?琈之玉,自可來找我。隻是令妹這胎紋留著終究是個禍患,不若斂起。”


    語罷,便徑直離開。


    夙瀟那一瞬隻是想,這廣白君,果然如傳聞中的一般狂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朝影宿寒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沄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沄耹並收藏朝影宿寒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