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她是個寡婦


    房間很寬敞很精致,分為裏外兩層。中間以兩扇淡金色格子屏風隔開,屏風中間是一道以珍珠串綴而成的簾子,顆顆飽滿晶瑩。


    房間裏香氣繚繞,香爐中嫋嫋青煙,得需要多少燃香才能把整個房間都熏得霧蒙蒙的。


    忽而有一隻手,緩緩推開了門扉。一襲青色的衣角伴隨著抬腳進入的動作,從門扉間溜了進來。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床邊,撩開床邊垂落著的紗帳,錦繡床榻之上,竟還躺著一名女子。


    女子很清瘦,膚色很白,但是已經接近於自然膚色,褪去了病態的蒼白。她由於很清瘦,下巴尖尖的,整張臉隻有巴掌那麽大點兒,她眉眼彎彎,精致如畫,緊緊闔著的眼簾,以貝扇半濃密的彎長睫毛輕輕掩蓋著,仿佛那眼簾之下,隱藏的是兩顆稀罕珍奇的深海黑珍珠。


    餘醒之坐在床邊,深深地看了鳳時錦許久,久到他以為自己都快要陷入了美夢之中,他醒了醒神,抬手捏了捏鼻梁,無奈地笑了笑,曲著手指輕輕叩著床沿,道:“睡了這麽久,總該是要醒了。”


    她以為,那場美夢她會一直做下去,沉浸在那種快樂當中,永遠也不要醒來。她回到了從前的日子,和君千紀一起住在村子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裏有許多族人,還有人小鬼大的孩子,每天都過得充實而快樂。


    可是,當她睜開眼睛時,腦海裏還是一片空白,她的記憶仿佛被抽走了一樣,望著頭頂淺紫色的床帳,眼神清澈如洗。


    窗外的天,陰沉沉的。


    隨後,才有一些人一些事,像是灌豆子進瓶子裏一樣,一點一點地灌進她的腦海裏,在提醒著她,原來她不是獲得了新生,隻是未完待續。


    轟——窗外開始打雷。幾聲雷鳴之後,便是嘩啦啦開始下雨,雨點打落在屋簷上,順著簷角往下掉,也有斜飛的雨點徑直打落在窗扉上,來不及關上窗,窗邊濕了一片。


    她動了動眼珠子,朝窗邊看去,看見一小片飛濺的水霧,在外麵昏暗的天光下,也有絲絲凝練和閃閃發光。


    終於,房間外麵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


    餘醒之不再是不急不慢的調調,飛快地推開了房間的門,將一把傘倚在門邊,都沒來得及放穩便轉身進屋,那把傘也吧嗒一下倒在了門口。他響起來下雨之前給她開了房間裏的半扇窗。而今突然就下了雨,窗卻還沒來得及關。


    結果他前一刻走進房間,抬眼的一刹那,下一刻便渾身震住了。窗外的雨仍在下,擊打得窗欞劈劈啪啪地響,可是他看見床上坐起來並緩緩靠著床頭的女子時,縱使是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他也顧不上了。


    她睡了很久很久,睡顏還有些惺忪。一頭青絲微微有些蓬亂,卻還柔順地垂下來,鋪了她滿肩和胸前的衣襟。


    兩人相顧無言。


    餘醒之突然之間,竟有些害怕先開口。她那雙鳳眼是純粹而幹淨了,定定地看著他,看得他胸口的地方發熱、滾燙。然後她忽然就笑了,聲音淡啞著道:“醒之,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你,真好。”


    那時,餘醒之想,就算讓他傾盡所有,換來她醒來的這一句話,也足夠了。


    餘醒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點了點頭,又情難自禁地笑了笑,道:“大夫說,你頭疾很嚴重,或許醒不過來,或許醒過來了會忘記一些人一些事。現在看來,你還記得我,也真的是上蒼垂憐我。”


    他轉身走到窗邊,桌幾上的那數隻還焚燒著的香爐都搬到窗欞上,任雨水無情地滴落進去,將裏麵燃得正旺的燃香給澆滅了去,又自顧自道:“看來這些東西,你都不再需要了。”


    她歪了歪頭,道:“那是什麽?”


    “香。”餘醒之回頭看她一眼,道:“是以前你為之所不恥的江南的香。”


    “江南的香?”她想了一會兒,卻沒有什麽印象。


    餘醒之道:“這江南的香用處可多得很,能止疼,能讓人陷入永無止境的美夢。可是夢終究是夢,現實才是真。”餘醒之弄熄了香爐,轉身走到她的床邊,他的衣擺上被雨淋出深深淺淺的水痕,他坐在床邊,問:“你可還記得你做了什麽夢?”


    她嘴角彎起一抹輕輕淺淺的弧度,眉眼舒展而開,道:“我夢到了千紀,還有以前在村裏的日子。”


    餘醒之亦笑:“果然是個沒良心的,就惦記著你那亡夫,絲毫看不到眼前人的好。”


    她以為她不會再醒來。她以為她那一別,會一個人孤身上黃泉。猶記得以前,她祈願著君千紀會在某個地方等著她,可如今她發現,君千紀不會等她。


    因為他的路要走,她的路也要走。他們的路不可能有交匯,而就算他在等著她,她也再追不上他的腳步。


    所以她不追了。


    她笑著說:“之所以會做那個美夢,大概那適合用來遺忘吧。”餘醒之愣了愣,她便又道:“我姓時,名錦,是個寡婦。”


    餘醒之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那雙桃花眸灩瀲無雙,比簾子上的珍珠還要璀璨。


    餘醒之問:“我可以抱抱你嗎?”


    “以前你從來不會問我這個問題。”


    餘醒之便一點點傾身過去,將鳳時錦輕輕地摟入懷中。他像是在對待稀世珍寶,怕自己稍稍一用力,就將她揉碎了。


    時錦還很虛弱,但她很積極地在配合調養,雖然不確定自己這副身子還能不能調養得好。但是有一點她很清楚,似乎她再也沒有感到頭疼如絞了。


    推開窗戶,鳳時錦倚在窗邊,意外地看見窗外並非碧樹園子,而是一汪碧水。她一眼望出去,好似這窗外的一條河,河中的水清澈極了,偶爾有烏篷船從這水麵上幽幽劃過。靜河兩邊,都是像她所在的這個屋子一樣,淨是青瓦房屋坐落。偶有人家從窗戶伸出一截長長的竹竿,竹竿上晾著三兩件衣服。


    餘醒之說,他們現在居住在江南。


    時錦沒有來過江南,始才知道,原來江南是這般模樣的。她從前門出來,街道一應寂靜清幽,路麵全是青石鋪就,一場雨歇,太陽出來,瓦簷上的積水滴滴答答,在地上滴水穿石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水槽,在水槽裏摔出了萬丈光芒。


    江南的人,江南的車水馬龍,江南的一切,都是寂靜河裏的流水一般慢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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