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公再開宴席,不同於上次的群臣滿堂,這次的小宴隻是在湖中孤亭支了桌椅,將婢女和侍衛們統統遣開,隻餘下陳宣公、穆姒夫人和蔡侯三人,彼此都知道,這不再是代表陳國和蔡國的官方性對話,而是更為貼己的話,畢竟即將結親,因此三人的神情都顯得更加親近,不複以往錦衣華服下的威嚴端莊。


    亭子被翠煙紗圍著,將晚風濾得清涼,芰荷的幽幽清香被帶進亭子內,遠處水麵是個戲台,但是陳宣公今晚沒有叫伶人前來唱戲,隻是安排了兩個清秀的小姑娘輕聲吟唱風雅頌,歌聲遠遠飄來,更顯得飄渺悠遠。


    蔡侯剛一坐下,眼神左右一望,落在如煙似霧的翠煙紗上,隨即泛出笑意,“這翠煙紗是貴國特產,據說價比千金,薄如蟬翼但卻清涼無匹,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蔡侯若是喜歡,我記得王宮中的庫房裏還有幾匹,一起送到蔡侯府上。”陳宣公臉上帶笑,大方地一揮手。


    蔡侯忙回應,“宣公盛情難卻,隻是寡人聽說翠煙紗十分珍貴,不僅因為它種種特性,也因為它存放艱難。因此各國雖然聞名已久,但卻沒有幾個能妥善收藏的。宣公心意寡人已經領了,隻是免得珍寶在孤手裏損壞,反而不好。”


    宣公聞言,略作躊躇,麵上也顯出為難之色,半響,似乎想通了似的,衝著蔡侯一笑,“蔡侯所言確實有道理,隻是蔡侯乃我陳國貴客,又即將與陳國結親,那便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寡人選上幾個做翠煙紗的能工巧匠贈予蔡侯,到時帶他們一起同回蔡國,如此一來,蔡侯就不必憂心了。”


    蔡侯一聽,也是暗暗咂舌,驚歎於這厚禮之重,翠煙紗有市無價,便是國君之尊,也難以隨意享用,也隻有在出使陳國的時候,才能見到一些,如今陳國居然連匠人也送過來,真的是相當有誠意。當下,蔡侯起身作揖,“多謝宣公厚待,寡人定然不會辜負這番心意,陳蔡兩國結為姻親,必然永結百年之好。待到風媯公主來蔡……”


    沒等蔡侯說完,穆姒夫人的杯子就“咚”地一聲摔在地上,銅爵沒有碎,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沿途將杯子裏的酒液灑得一幹二淨。蔡侯原本感激的神情變成疑惑,他抬頭看了一眼穆姒夫人,卻驚訝地發現不僅僅是穆姒夫人,就連陳宣公臉上,也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蔡侯坐回座位,原本歡快的氣氛突然變得凝重,穆姒夫人的表情由震驚轉為氣惱,蔡侯不解其意,忙問,“可是寡人方才說的有哪裏不妥?寡人雖然之前特意了解過陳國的風土人情,但難免有不周全之處,還請宣王與穆姒夫人不要介意。”


    “你親自到陳國求娶的公主,莫非是風媯?而不是……而不是萱媯?”穆姒夫人惱恨之下,也忘了尊卑禮節,竟然搶在陳宣王之前連聲發問。


    蔡侯疑惑不解地看著穆姒夫人,看她臉色變得煞白,“正是如此,當日一見風媯公主,寡人便深感佩服,公主她智計百變又有情有義,原來她還有個叫萱媯的姐妹嗎?這個名字也是十分動聽……”


    “夠了!”陳宣王麵色變得極為難看,“蔡侯遠道而來,此事……”陳宣王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行平定神色,隻是眉眼之間,已經明顯多了些疏離,“此事容後再議。”說著,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點心,“桂花綠豆糕是穆姒親手做的,你且嚐嚐。”


    “對,這桂花還未到時令,是特意從冰室拿來的桂花幹,但這是陳國當地的桂花,香氣尤為馥鬱,又花了三個時辰反複蒸淘綠豆,才能做好這一盤桂花綠豆糕,蔡侯不妨嚐嚐。”穆姒夫人的神情恢複了剛才的柔和,但依舊多了點距離。


    而在沒人看到的桌子下麵,她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平靜的外表下是翻騰洶湧的嫉恨,像是無邊浪潮狠狠撲打進她的心裏,那個從小當作平民一樣養著的風媯,為什麽能輕而易舉取代自己嬌養長大的萱媯,而蔡侯,甚至連萱媯這個人的存在都不知道!風媯不過是一介廢人,竟然想妄想借著這個機會一步登天,然後踩在萱媯的頭上嗎?不可能!萱媯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是她親生的女兒,也一定要是未來蔡國的女主人,這一點,誰都不能改!


    陳宣公和穆姒夫人沒等多久就借故告辭,留蔡侯一人在涼亭獨坐,蔡侯看著兩人的背影,眉頭緊緊皺起。雖然並沒有明說,但陳宣公和穆姒夫人的反應太過明顯,想也知道自己的求親出了問題,而這個問題,恐怕還是和那個名為“萱媯”的公主有關。蔡侯露出一絲冷笑,想他也是一國之君,若是在婚姻大事上被人強買強賣,那這個國君當得也太沒有價值了。萱媯這個人他記住了,而他要娶風媯這件事,誰都不能阻攔!


    陳宣公和穆姒夫人沉默著回到寢殿,一路上,兩人神色沉重,連帶婢女們都屏息靜氣,不敢多作聲張,以免受到遷怒。


    命令婢女們不必進來,殿門一關,穆姒夫人轉頭就跪在陳宣王麵前,一言不發,隻是眼淚簌簌往下掉。陳宣公本就煩悶的心情更是糟糕到極點,他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就往地上砸,“風媯!又是風媯!”隨即恨恨地出聲,“一個沒看住,竟然讓她搭上了蔡侯!萱媯也是傻的,一起去了蔡國,結果蔡侯連她是誰都沒搞清楚,她還興高采烈地等著蔡侯來娶親!嗬,真是笑話!”


    轉身看著紅了眼圈的穆姒夫人,陳宣王怒喝,“哭什麽哭!哭有用嗎?你給我起來!”


    穆姒夫人慢慢站起來,低聲道,“我不是為萱媯哭,也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宣王哭,為陳國的大業哭。”


    陳宣公眉頭一擰,“你說什麽?”


    “風媯生帶災禍,對陳國不詳,她為平民時,就給陳國惹來不少禍端,而今她不知道用了什麽邪術,竟然哄的蔡侯對她青眼有加,不惜千裏相求。若是娶回蔡國,還要做蔡侯的元妻,這可是天大的榮耀。蔡國的財力加上齊國的兵力,風媯便是大興之兆。風媯大興奪的是陳國的國運,而陳國的國運現在係在您身上。到那時,又會是怎樣一番情形,誰也不知道,但想必一定不會是您所樂於見到的。”穆姒夫人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低,但這種低沉的娓娓道來的口吻,卻讓她的話多了幾分可信。


    被描述的後果震驚,陳宣公突然感受到後背一陣涼意,他忍不住回想起當年,當年媯林臨死前那一眼,和那一聲淒厲的“弟弟”。陳宣公的眼底逐漸變得深沉起來,在感受到王位受到威脅的瞬間,早年血戰在他身上的烙印又浮現出來。


    風媯,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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