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配。


    這句話說的輕描淡寫,落到承安心裏去,卻比那日那支利箭更傷人心。


    抿緊了唇,他看著承熙,沒有言語。


    “楚王兄怎麽不說話了?”承熙依舊笑嘻嘻的,譏誚之意卻不曾減少半分:“說呀,朕聽著呢。”


    “算了,”承安歎口氣,道:“左右聖上也沒有交談的意思。”


    “哦,交談,”承熙收了麵上笑意,淡淡看他一看,道:“我們還有什麽好談的?”


    “父皇對你不好,這是真的,朕不會否認,但無論他對你有多不好,於朕而言,他依舊是最好的父親,所以,也很難對你前些年的辛苦感同身受。”


    “至於母後,據朕所知,她也沒什麽對不住你的。”


    “當初父皇將你寄養在她名下,也算半個中宮嫡子,她沒短你吃穿,吩咐人刻意折辱吧?相反,還囑咐文苑武苑的太傅對你多加關照,在父皇麵前為你說好話。”


    “仔細數數日子,父皇駕崩也不過半年,”他語氣轉冷:“你就敢這樣放肆,覬覦太後,豈不該死!”


    承熙靜默聽他說完,想開口解釋的,然而到最後,卻還是將那些話咽了下去。


    “太後素有決斷,性情強硬,”他緩緩道:“哪裏是我能強迫的?”


    “楚王兄,你知道嗎,”承熙看著他,忽的道:“朕在宮裏接到消息,聽聞你為救母後而身負重傷時,沒覺得那是沈氏餘孽所為,隻以為是你施苦肉計,為叫母後心軟。”


    承安沒有辯解,隻道:“那後來呢?”


    “後來再想想,就不那麽覺得了,畢竟其中分寸很難拿捏,”承熙目光微動,道:“或許,真是連上天都在幫你吧。”


    “那聖上呢,”承安平靜的看著他,徐徐道:“你既知太後於我有所心軟,卻故意提起先帝,傷心落淚,難道不是在利用她憐子之情嗎?”


    “楚王兄曾經往漁陽去征伐匈奴,許是見多了收繼婚之類的鄙陋之俗,”承熙嗤笑道:“然而這是大周,冠帶之室,那些醜事,是做不得的。”


    話說到這兒,也很沒意思了。


    彼此都將話挑明,又都不會退讓,已經沒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了。


    承熙笑了一聲,站起身,徑直離去。


    錦書去做了桂花糕,親自端著進了內殿,才見承熙正躺在塌上,靴子也沒脫,不知睡了沒有。


    登基之後,他再不像此前那般散漫,這種情形,還真是少見。


    錦書有點兒擔心,將桂花糕擱下,上前去探他額頭,這才發現,是有點兒燙。


    “讓你早些回來,別在外麵亂跑,你還不信,這下可好了,”輕輕歎口氣,她吩咐道:“紅葉,去叫個太醫來。”


    紅葉應聲退下,錦書便在塌邊坐下,守著承熙,正以為他睡了,手便被他抓住了。


    “母後,別離開我,”他睜開眼,聲音小小的,像是小時候那樣,語氣有些無助:“父皇走了,我隻有你了。”


    錦書心裏驀然一疼,說不出什麽滋味,用力捏了捏他小手,溫柔道:“你在這兒,母後能到哪兒去?紅葉已經去叫太醫了,待會兒開了藥,喝一副下去,很快就會好的。”


    承熙坐起身,伏到她懷裏去,悶悶的道:“母後,我好難受。”


    他不是愛叫苦的性格,即便從前是,現在也不是了。


    錦書被他說得憂心,轉頭去催促宮人看看太醫到了沒,又輕輕拍他肩膀,像是小時候那樣溫和的安撫。


    “母後,”承熙看著她,忽的道:“剛剛,我去看前殿那兒的海棠了。”


    錦書怔了一下:“怎麽跑那麽遠?”


    “前年父皇帶我們來這兒的時候,正趕上內侍們在那兒栽植海棠,我吵著要玩兒,他便跟我一起在那兒種了一棵,”他傷懷道:“今天我去看,居然開花了。”


    錦書低下頭去,看他那張同先帝相似的麵容,心底不覺一歎。


    “想你父皇了嗎?”她輕輕問。


    “嗯,”承熙點頭,隨即又問她:“母後不想嗎?”


    “……想的,”錦書依舊抱著他,目光卻越過內殿諸物,往前殿方向去了,語氣隱約喟歎:“他待我,其實也很好。”


    前一世慘淡收場,是他有錯在先,而這一世,他其實沒什麽對不住她的。


    可她先入為主,總覺得是他在自己與承安兩不相知的前提下,篡改了二人良緣。


    也說不出誰對誰錯。


    承熙見她目露感傷,顯然是思及前事,眼睫低垂,不再開口,隻靜靜伏在母親懷裏,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紅葉帶了太醫,急匆匆趕來,為承熙診脈後,隻說風邪入體,需得休養,喝幾服藥便成。


    錦書尤且不安,再三追問,便道有個六七日功夫便能痊愈,勸太後安心。


    這一場病來的突兀,似乎也將承熙重新變為幼時模樣。


    很黏母親,也很愛撒嬌。


    前一世,因為種種緣由,錦書並不怎麽親近這個兒子,即使被先帝說過幾次,也很難像是尋常母親一樣疼愛他。


    然而這一世,他是她與先帝真心相愛時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守著,唯恐哪裏摔了磕了,極為疼愛。


    前世多年的冷淡與今生這些年的寵溺交匯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融合的,然而因他這場小病,卻使其結合為一,再無隔閡。


    哪個母親,會對著自己年幼無助的孩子心狠呢。


    承熙病了,少不得要往長安送信,第二日,何公等人的信使便到了,好在大周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他隻消能在十日後返回便可。


    接連喝了六七日的藥,承熙精神便明顯好的多了,能蹦能跳,似乎大好,叫太醫前來診脈,也說業已大安。


    承安過去時,錦書正端了藥給他,承熙跑到另一邊兒去避開,鬱卒道:“我都好了,母後別叫喝藥了,好苦。”


    “太醫不是也說了嗎,病後容易反複,”錦書不理他這茬,端著藥碗過去:“快喝了,明日再停。”


    “好吧。”承熙老老實實的站住腳,端起那碗冒著熱氣的藥湯,慢條斯理的喝了,方才去看門口的承安。


    “楚王兄不是在養傷嗎,怎麽過來了?”


    承安平靜的看著他,唇邊甚至於流露出一絲笑意:“沒什麽,獨坐無趣,便想來同娘娘和聖上說說話。”


    因為承熙的緣故,錦書這幾日都沒見過他,現下見了,竟生恍然隔世之感,示意他落座,方才溫聲問了幾句傷勢。


    承安自然一一答了,語氣微微帶笑,極是溫和,承熙坐在一邊兒聽著,神情卻隱約陰鬱起來。


    待到承安走後,他方才道:“母後,當初不是你叫我疏遠楚王兄的嗎?”


    錦書被他說得語滯,頓了頓,方才道:“確實是。”


    “那現在呢?”承熙定定看著她,道:“因為他的救命之恩,母後心軟了?”


    前世緣由,終究不能說出口,錦書能找到的、足以對承安態度轉圜的,也隻有承熙所說的這個原因了。


    “是,”她輕輕道:“因為他冒死救了母後。”


    承熙抿著唇,靜靜看她半晌,似乎有些受傷,許久,方才道:“倘若我和他之間有一個人要死,母後會選擇誰?”


    這句話說的戳人心腸,錦書心中一痛,微露驚意:“這話是你自己想問的,還是有人攛掇你說的?”


    “都不是,”承熙忽的一笑,小孩子的天真稚氣十足:“我就想看看在母後心裏,我是不是最重要的。”


    錦書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卻也不願在此刻深究,隻道:“你呀,年紀小小,怎麽這麽多心事。”


    “我是天子了嘛,”承熙挽著母親胳膊,親昵道:“要是太蠢,會被騙的。”


    錦書摸摸他麵頰,無聲的歎息起來。


    ……


    夜晚又來了。


    母後往寢殿去為承熙鋪床,他便獨自坐在殿前台階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燈光晦暗,在他臉上留下不定的光影斑駁。


    有時候,小孩子的心思,其實是很敏感的。


    尤其是,楚王兄同父皇生的相像,看母後時的神情,也同父皇一模一樣。


    專注極了,似乎眼裏再也容不得別人。


    更不必說,年夜燈花散盡後,那個帶著血腥氣的吻。


    望著天邊那輪孤月,他有些陰鬱的笑了。


    “承熙?”錦書在裏麵叫他:“快過來,外邊兒冷。”


    “噯,”他語氣輕快,應聲道:“這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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