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原就喜歡清河行宮的景物, 現下承安因她受傷, 在此休養,自然更不會急於離去。


    再則,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去見這一世的承熙。


    ——冷漠嗎?


    可他畢竟是無辜的, 什麽都不知道。


    今生的他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庭, 寵愛他的父皇與母後, 名正言順的儲君身份,更不必說幾位老臣的保駕護航。


    他眼裏溫柔寵愛他的母後, 隻是去了一趟清河行宮, 卻忽的對他冷淡起來,他會怎麽想?


    再則, 錦書也不想這樣對他。


    前世的承熙是她唯一的孩子, 雖然許多事事出有因,但她還是覺得, 是她虧欠他良多。


    至於今生,他們本就是最親近的母子, 骨肉至親。


    承安傷的很重,但他畢竟年輕, 太醫能力擺著, 沒過幾日,便能坐起身來,雖然行動時仍有不便, 但已經恢複的很好了。


    “怎麽了?”看出她有心事,他輕輕問。


    “承安,”錦書坐在床邊,握住他一隻手,道:“承熙他……”


    她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他是你的孩子,我的弟弟,這永遠都不會變,”承安以為她生了退卻之心,手掌用力,叫她知曉自己決心:“即使是他登基前夜,我有異心,也從沒想過害他。”


    “反正我也不會有孩子,”他有些低落的垂首,怕她為難,隨即又笑道:“大周的江山,終究要交托到他手上去。”


    錦書淡淡笑了,有種丁香的特有憂愁:“承安。”


    她這樣叫他,既使得他心頭一動,也使得他心頭一顫。


    “怎麽了?”他輕輕問。


    “沒什麽。”到最後,錦書還是歎口氣,未曾說出口。


    她的心思,承安隱約也能猜出幾分,見她不語,又未曾言及自己二人之事,便知事情尚且未到山窮水盡。


    手指動了動,他大著膽子將她攬入懷中:“萬事都有你我一道應對,別怕。”


    錦書沒有將他推開,隻靠在他懷裏一笑,靜默的合上眼去。


    承安養傷,她在這兒陪著,短時間內自然不會回宮,本以為能暫且避開承熙,哪知這日清早起身時,卻在門口見了一簇怒放的緬梔子。


    承熙捏著花束的柄兒,笑嘻嘻的湊過去叫她:“母後!”


    錦書怔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一連串問道:“你怎麽來了,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呀,”承熙進了內殿,將那束花插進花瓶,怕母後責備他亂來,便解釋道:“母後既然走不開,我便自己過來見你,昨日才是大朝,近幾日無事,我才過來的。”


    “你也是一片孝心,哪有什麽好責備的,”錦書本以為自己見了他會覺得陌生,更會覺得不知所措,可許是因為有這一世的情分鋪墊,一切反倒水到渠成:“用過早膳沒有?”


    “沒有呢,餓死了。”過了年關許久,承熙也八歲了,因為早早登基,在何公身邊見得事情多了,人也愈發沉穩,這會兒在母親麵前,方才展現出這個年紀的孩子應有的姿態。


    “想吃母後做的糕餅,”他過去抱住錦書,親昵的蹭了蹭:“還想吃桂花飲。”


    許是像了錦書,他不似尋常男子那樣不喜甜食,無論是糕點蜜飲,隻要見了,總愛喝上幾口。


    “偏你事多,”小一月不見,錦書明顯察覺到他瘦了,嘴上打趣,心中卻疼惜,親生母子之間,倒沒諸多規矩,拉他到自己塌上躺下,道:“在這兒躺一躺,母後給你做點兒吃的去。”


    承熙今日起個大早,隻欲給母後一個驚喜,現下委實辛苦,乖乖的點點頭,便往塌上去躺下,暫且合眼睡了。


    錦書邊往廚房去,邊問紅葉紅芳:“聖上過來,怎麽也不通傳?”


    她與承安的事,現下自然不欲攪弄的廣為人知,但對於身邊幾個貼身侍奉的,也沒有刻意去瞞著。


    其實,也瞞不過去。


    隻是到了這會兒,他們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又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聖上才來沒多久,說是要給娘娘一個驚喜,”紅葉低聲道:“娘娘那會兒還睡著,他便往花園裏去采了緬梔子,人剛過來,您就醒了。”


    錦書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承安睡醒後,用過母後做的早膳,便整理衣袍,往承安那兒去看他。


    於他而言,承安既是兄長,又是母後的救命恩人,於情於理,總要過去走一遭。


    承熙登基前夜那場風雲,到底影響了二人情分,再不可能如此前那般親近,然而在經過先帝駕崩,新帝登基以及前朝諸事之後,他已經學會了將這一切埋在心裏,徑自隱忍,一語不發。


    任誰見了,都隻覺得聖上與楚王兄弟情深,棠棣恩重。


    倘若是在之前,錦書見這一幕,心中隻會覺得欣慰,然而到了這會兒,卻再不能深感寬心。


    先帝為承熙留下的遺澤太過厚重,並且會隨著他一日日長成,愈發雄渾,待到他成年親政,大周隻怕會有一位從未出現過的強權天子。


    她該怎麽做呢?


    告訴承熙,她與承安的關係嗎?


    且不說他還這樣小,便是再大些,隻怕也難以接受。


    倘若不告訴他呢?


    前世苦楚,今生方才短暫相守,她萬萬舍不得放開承安。


    可若是瞞著承熙,待到他日後知曉,心中該有多憤恨生氣?


    錦書素來都是有主意的,到了這會兒,卻有些不知該怎麽辦了。


    承熙去探望承安時,她沒有過去,待到午間,他回到自己身邊時,方才道:“你楚王兄怎麽樣了?”


    “精神倒好,”承熙到椅子上坐下,自宮人手裏接了筷子,道:“聽太醫說,好生休養幾月,人便無事了。”


    錦書在側聽著,眉眼低垂,不知有沒有往心裏去,半晌,方才道:“承熙,這些日子以來,有夢見過你父皇嗎?”


    承熙神情一頓,目露傷感,筷子停了,悶悶道:“有。”


    左右沒什麽外人,他也不必端著架子,將自己椅子拖到錦書身邊去,低低的喚了一聲:“母後。”


    “雖然父皇已經過世近半載,但我還是很想他,”承熙越想越難過,到最後,已經有些哽咽:“有天晚上,我夢見父皇了,夢裏我還很小,他抱著我去禦花園玩兒,那時候覺得既開心,又難過,還不明白為什麽,待到醒後才知道,原來父皇已經不在了……”


    承熙不同於其餘的皇子公主,從他出生,便是聖上親自照看的,等他再長大點兒,更是親自抱著出去玩兒,時不時還帶他到含元殿去守著,父子感情極其深厚。


    此前錦書還覺得聖上對兒子太過溺愛縱容,憶起前世,才恍然發覺,他大概是因為前世自己對孩子的冷待,而習慣性的雙倍補償給承熙。


    憐子如何不丈夫。


    承熙並不傻,相反的,他很聰明,所以才更能明了別人對他的善惡,也更加的親近父皇。


    雖然嘴上不說,可錦書知道,他心裏其實還是很難過,因為先帝駕崩而留下的那道傷口,也並沒有愈合。


    這樣的時候,她不該、也不能提起承安之事。


    她發出一聲歎息,伸手將兒子抱住,像他小時候那樣,在他肩頭拍了拍,無聲的安慰。


    母子二人相依,既令人感慨,也叫人心生柔軟。


    直到紅葉看看門外,輕輕出聲。


    “娘娘,聖上,”她道:“楚王殿下過來了。”


    錦書心頭微微一顫,抬眼去瞧,卻見承安披著外袍,麵色隱約慘淡,正立在門外。


    珠簾低垂,卻掩不住內間如何,方才一幕,隻怕被他看個正著。


    拍一下承熙肩膀,她將他鬆開:“叫他進來吧。”


    “方才聖上走時,將東西遺落在那兒了。”承安將手中玉佩呈上,輕聲道。


    “皇兄身上還有傷,怎麽自己過來?吩咐內侍走一趟便是,”承熙收了方才傷懷之意,和顏悅色道:“倘若傷勢加重,豈不是朕的罪過。”


    承安垂首,低聲道了句不敢。


    他人過來,又是午膳時分,自然不能趕出去,承熙同他寒暄幾句,便留了他一道用膳。


    有些事情雖沒有挑明,但暗裏卻是風起雲湧,這頓午膳吃的沉悶,錦書與承安都極少開口,反倒是承熙,左右說話,活躍氣氛。


    午膳過後,承安自然不好久留,告退後離去。


    承熙似乎有了在這兒多留幾日的意思,錦書也不會趕他走,母子二人說說話,在清河行宮這樣景致優美的地方走走,都是一大樂事。


    直到這日晚間,承熙吵著要吃母後做的糕點,錦書挨不過他,先行往廚房去後,承熙與承安在那片黃槐決明下遇見了。


    “楚王兄怎麽出來了?”承熙看看天色,關切道:“已經傍晚,有些涼了。”


    承安看著他,道:“有幾句話,想同聖上講。”


    承熙往一側鋪了軟墊的石凳上坐下,笑著問:“什麽?”


    “聖上心知肚明,”承安道:“何必明知故問?”


    承熙托著腮看他一會兒,答非所問道:“母後曾說過一句話,朕倒覺得,可以再同楚王兄說一遍。”


    承安眉頭一動,卻還是問了:“哪一句?”


    承熙依舊在笑,隻是眉梢微挑,隱約有些譏誚:“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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