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 錦書似乎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安寧。


    母親早早離世, 她要護佑兩個幼弟。


    父親娶了新妻,她要從中周旋。


    好容易兩個弟弟成才,進了國子監,她又作為交換,進了宮。


    等到遇見承安, 做了他的妻, 才算是有了幾分希冀, 然而好景不長,兩年都沒過, 她就到了聖上身邊, 成了他的貴妃。


    仔細想想,竟從沒有長久過。


    這天晚上, 她獨自躺在塌上, 枕著自己手臂,想了許久, 到最後,反倒釋然起來。


    人活一輩子, 哪有真正順順當當的,她在宮中衣食無憂, 比起那些流離失所骨肉分離的人家, 其實已經足夠圓滿。


    就這樣想著想著,她合上眼,緩緩入睡。


    劉嬤嬤知曉貴妃與聖上生了齟齬, 卻也不好多說,聽她睡下,方才躡手躡腳的入內將燈火挑暗,沒等出去,卻聽刻意壓製的腳步聲近了,回頭一看,正待見禮,卻被聖上製止了。


    輕輕擺了擺手,他示意她出去。


    劉嬤嬤也是過來人,男女之間爭吵,若要轉圜,總歸要有人先低頭,聖上天子至尊,從來隻有被別人敬畏,對著貴妃,卻肯主動俯首,當真難得。


    在心底歎口氣,她屈膝一禮,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聖上步子放的很輕,緩緩到床前去坐下,打量她睡顏。


    眼睫纖長,在她眼眸下留了兩痕溫柔陰影,將白日裏的堅硬化去,隻餘恬靜柔和。


    唯有睡夢中依舊淡淡蹙著的眉,無端叫他心中一痛。


    承安出現在她夢中時,二人不知如何相會,情意綿綿,而他,即使能夠入夢,怕也是麵目可憎的掠奪者。


    可有些事情,終究不是理智所能主宰。


    世間情愛,更不能任由自己主導。


    聖上低下頭,吻落在她微微開合的唇上,略微碰了碰,在她轉醒前,便站起身,悄然離去。


    “別告訴她朕來過。”臨走時,他吩咐陳嬤嬤。


    事實上,錦書並沒有問過他。


    無論是第二日,第三日,還是第四日。


    很微妙的,這兩人似乎冷戰起來。


    錦書神情淡然,每日翻書習字,寵辱不驚,也不在乎聖上是否過來,以及他去哪裏,同此前並沒有什麽區別。


    聖上年過而立,早不是爭強好勝的少年,也不會做刻意往別處過夜試探她心意這種蠢事,隻悶頭理政,晚間便在前殿歇了。


    他看似平靜,脾氣卻一日日的壞了起來,等到最後,連寧海總管這種伺候經年的老人都噤若寒蟬,一句廢話都不敢說,更不必談及打趣說笑了。


    “貴妃娘娘,您就可憐可憐奴才吧,”聖上午歇時,寧海總管得空過去找錦書,結結實實的跪下,行了大禮,哀求道:“跟聖上隨便說幾句,這事兒就過去了。”


    寧海總管幫過錦書不少,她在含元殿雖過得抑抑,卻沒有作踐他的意思,示意一側宮人扶他起身,方才道:“聖上是天子,口含天憲,我不過是小女子,哪裏管得了他。”


    “娘娘,快別這樣說,”內殿裏擱了冰甕,並不覺熱,寧海總管卻依舊擦一把汗,道:“若是您都沒辦法影響聖上,天底下怕是沒人能說動他了。”


    “這幾日晚間,聖上每每往殿外欄杆處遠眺,等偏殿燈熄了,才去歇下,嘴上不說,心裏卻掛念娘娘。”


    “奴才知道您心裏怨,可日子總得過,您自己想一想,自從您進了這兒,哪一次使性兒,不是聖上俯首做低?”


    “總管辛苦,”錦書手指動了一下,淡淡看他一眼,道:“退下吧。”


    寧海總管滿頭冷汗,铩羽而歸。


    他回到前殿時,便聽那裏一片安靜,連蟲叫聲都不聞,待到入內一見,不由悚然一驚。


    聖上居然已經醒了,正坐在窗前椅邊出神,聽他過來,道:“去哪兒了?”


    頓了一頓,寧海總管道:“奴才往貴妃娘娘那兒去,送了份點心。”


    “夏日裏熱,她胃口總不好,”聖上道:“送過去,也吃不了幾口。”


    隻這一句話,寧海總管就知道,雖然彼此冷待,但直到這會兒,貴妃也依舊是聖上心尖子,他這一步棋,也沒走錯。


    他或多或少鬆一口氣,卻聽聖上繼續道:“姚軒已經歸京,先叫他歸家,再過兩日便入宮,叫同貴妃見見吧,免得她深宮寂寥,了無意趣。”


    “噯,”寧海總管應道:“貴妃娘娘知道,必然會感沐聖上恩德。”


    “胡說,”聖上難得的笑了,微有苦澀:“她才不會。”


    錦書病逝的消息傳出,最難過便是承安與兩個胞弟,一連許久,飯都吃不下,人也迅速清瘦下去,形容枯槁,虧得柳彤雲悉心照料,頗多寬慰,方才叫二人從其中走出,勉強恢複幾分。


    胞姐畢竟不同於父母,並無守孝之事,姚軒雖傷懷,告假一旬之後,卻也得走馬上任,重回職位。


    他本就頗有才幹,在任上做的有聲有色,還曾得過聖上讚譽,算是在聖上那兒記上號的人,這次回京,吏部都覺得他該升上一升。


    姚望白發人送黑發人,自然傷感,隻是長女自幼並不同他親近,待到年關一過,那份哀慟便淡化許多,等到六月,便瞧不出什麽不自在了。


    姚軒回京之後,他瞧著愈見練達的長子,欣慰之餘,頗多叮囑,然而話還沒說完,便有宮中人傳旨,說是聖上傳召,叫姚軒進宮去,又說聽聞其弟不遜其兄,便叫一起過去。


    姚軒這會兒官居從六品,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更不必說姚昭隻是白身,能夠進宮,顯然是天子恩德,張氏與一幹子女臉色不太好看,姚望卻興高采烈,招呼著他們先去更衣,又趕忙叮囑幾句。


    錦書知道這消息時,姚軒與姚昭已經進了宮門,陳嬤嬤仔細打量她神情,道:“既然是兩位小公子過來,娘娘可要更衣?”


    “不必,”錦書瞧一眼身上衣裙,道:“就這樣吧。”


    她的確掛念兩個弟弟,但這會兒見了,一時半刻,還真想不出該說什麽。


    應該怎麽解釋她沒死,反倒成了聖上的貴妃?


    近鄉情更怯,頭一次,她也生出這種怯畏來。


    去除錦書的原因,聖上其實還挺喜歡姚軒。


    畢竟他年少多才,並不迂腐,地方理政時每每能推陳出新,叫人眼前一亮。


    這次叫他入宮,也確實有勉勵的意思在,中間有了一層小舅子的身份,聖上態度便更加和煦些,仔細問了他在地方上諸多事宜,又轉頭去同姚昭說話。


    上位者總是有這種本事在,隻要他想,總會叫人覺得春風拂麵,心悅誠服。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聖上方才向寧海總管道:“帶他們四處轉轉吧,別走遠了。”


    皇家內苑哪裏是能隨便轉的,姚軒姚昭聽得心中一凜,正待婉拒,寧海總管卻先一步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顯然不容推拒,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總管,”姚軒見寧海總管連含元殿都沒出,隻帶著他們往偏殿去,心中訝異愈發深重:“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沒有,”寧海總管笑吟吟道:“奴才在宮裏這麽些年,怎麽會連路都不認得?”


    姚昭心中頗有惴惴,姚軒卻察覺出他態度中潛藏的討好,心中一定,瞧一眼幼弟,示意他稍安勿躁。


    “到了,”寧海總管在偏殿門前停下,打開門:“二位公子,進去吧。”


    姚軒微怔,下意識去瞧他。


    寧海總管略微提了一句:“貴妃娘娘在裏邊,想問二位幾句話。”


    貴妃娘娘?


    宮中隻有一位貴妃,便是年初所冊,極得盛寵的柳貴妃。


    姚軒思及方才聖上態度,便知這事是他默許的,不該有詐。


    略微一頓,他帶著姚昭,緩緩入內。


    內殿裏一片安靜,並無內侍宮人侍候,隻有一層輕柔似霧的簾幕低垂,隨著半開窗扉內湧入微風,細細漂浮。


    姚軒見過的人間富貴不在少數,就在剛才,連含元殿都走了一趟,但叫他來說,當真沒一個地方能同此處相比。


    怨不得世人都說柳貴妃是聖上心頭肉,隻看周遭裝飾,便知非虛。


    沒敢四顧打量,他隨同姚昭一道屈膝跪下,恭問貴妃安好,低著頭,等她叫起,然而過了許久,他腿都覺得發麻時,簾幕內也無人出聲。


    究竟是貴妃有意,還是說內裏根本沒人?


    他沒敢抬頭,隻是在心底打個問號。


    “起來吧。”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一入姚軒雙耳,便叫他呆住了,姚昭也是一樣。


    跪在地上沒動,二人麵有驚意:“姐姐?!”


    錦書頓了一頓,竟不知如何應對才好,到最後,也隻是微微苦笑,又一次道:“起來吧。”


    隻是短短幾個字,便叫兄弟二人淚如雨下,顧不得規矩,掀開簾幕過去,果然見逝去已久的胞姐坐在內裏,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衣裙錦繡繁麗,珠飾貴氣淩人,隻是麵頰微見清減,人亦有淡淡憔悴之態。


    “姐姐,”姚軒語氣顫抖,尤有難以置信之感:“真的是你嗎?”


    錦書起身,拉他手去摸自己臉頰,眼淚不覺流出:“是我呀,阿軒。”


    “……姐姐。”兩個長成的少年像是小孩子一樣抱住她,嗚嗚的哭了起來:“我好想你……”


    “別哭,”錦書自己也流了一臉淚,卻取出帕子來為他們擦臉:“姐姐這不是好好的嗎,再見是好事,哭什麽呢。”


    姚昭年紀小些,尚且傷懷,姚軒看著胞姐,嘴唇動了動,輕聲道:“姐姐,你怎麽成了……”


    從楚王妃變成天子貴妃,其中經過,決計不會太好。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便停住,又心疼,又抱歉:“姐姐什麽都不必說,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楚。”


    錦書心中曾想過萬千種說辭,然而到最後,卻為他這樣一句話釋懷,摸了摸他臉頰,微微笑了。


    “姐姐一切都好,隻是記掛你們,”她沒說那些叫人傷感擔憂的話,而是道:“能夠再見,已經是福氣。”


    姚軒如何不知她報喜不報憂,見周遭裝飾華貴異常,又有貴妃獨得恩寵傳聞,隱約安心幾分,姐弟三人坐下,相對言談起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聽外頭寧海總管親自回話。


    “娘娘,聖上說今日中午便在偏殿留宴,叫您同二位公子多說幾句,隻是前殿政事未曾完結,會過來的晚些。”


    照錦書心意,是不想叫聖上過來的,然而他率先做出讓步,再咄咄逼人,反倒不好,頓了頓,終於道:“知道了。”


    寧海總管在外應了一聲,隨即退去。


    姚昭聽得這一席話,又思及自己與哥哥過來時寧海總管的態度,轉頭去看姐姐,低聲道:“聖上……對姐姐好嗎?”


    錦書微怔,猶豫一會兒,點了點頭,卻沒說話。


    兄弟二人勉強放心幾分。


    剛剛到午時,聖上便過來了,倒還不算太晚。


    錦書和他有幾日未見,瞧見他身影近了,竟生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正待屈膝見禮,便先一步被他握住手,帶著進了席間:“又不是頭一次見,做什麽這樣拘泥。”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不似她纖細微涼,驟然接觸,倒叫她微微一顫,不自在起來。


    聖上察覺到了,看她一看,向她溫柔一笑。


    姚軒同姚昭剛見聖上時,心中全是敬慕,見過姐姐之後,雖然她語焉不詳,卻也知聖上在這其間不是什麽光彩角色,若說心中毫無芥蒂,自然是不可能,細微之處,自然不似前番。


    聖上看得出他們心中所想,倒不在意,依舊笑意溫和,隻做不知,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不必說那是天子,這般行事,反倒叫那二人不好說什麽。


    錦書久久不見兩個弟弟,心中關切溢於言表,親自給他們盛湯,一一遞過去:“這道七珍湯一向做得好,你們嚐嚐看。”


    聖上同她相處這樣久,還未曾得過這種關懷,看她一眼,含笑道:“有沒有朕的份?”


    錦書笑意微滯,盛了湯遞過去。


    聖上也不在意她冷淡,徑自喝了一口,道:“確實鮮美,怨不得你喜歡。”


    錦書淡淡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她將厭煩表現的極其隱約,但聖上還是察覺到了,知道自己在這兒隻會叫他們尷尬,略微說了幾句,便起身離去。


    姚軒明知道是他強迫姐姐,致使她與楚王夫妻分離,可這會兒目送聖上背影遠去,隱約蕭瑟,心中倒有幾分訝然。


    有些事,姐姐不知當局者迷,他卻能看出幾分端倪。


    聖上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歡姐姐吧。


    姚軒畢竟是外臣,姚昭更是白身,用過午膳之後,便向錦書告辭,隨同內侍離宮歸家。


    他們走了,錦書反倒靜不下心來,吩咐人將窗戶打開,自己往窗邊透氣,獨坐到天黑。


    一雙手伸過去,輕柔的扶住她肩,聖上低聲道:“怎麽了?朕見你似乎心緒不佳。”


    “還要謝過聖上。”錦書轉頭看他,答非所問。


    聖上似乎笑了,將她輕輕抱起,自己坐到椅上,將她擱在自己懷裏:“什麽時候,你也會同朕說這樣的客氣話了。”


    錦書笑了一笑,沒有說話,二人中間隔著一層暮色,終於沉寂下來。


    “前幾日,是朕不好,”他道:“同你賠罪,好不好?”


    “聖上是天子,哪裏會有錯的地方。”錦書道。


    “天子也是人,也有心,”聖上情真意切道:“也會患得患失。”


    錦書聽得心中一動,靠在他肩頭,有些疲倦的合上眼。


    聖上心頭一軟,低頭去親吻她額頭,微微笑了。


    江南鄉民叛逆一事很快便被平息,楚王功過相抵,未有獎賞,也無懲處,總算是風平浪靜。


    趙王一係心有不甘,然而在聖上麵前,終究不敢跳出來說三道四,隻得隱忍。


    夏日漸深,天氣也愈發難熬,錦書受不得熱,用膳時動不了多少,便停了筷子,聖上心疼,隻能吩咐小廚房多做些清爽開胃的送過去,勉強叫她多用些。


    這天落了一下午的雨,待到傍晚,空氣清新,錦書起了興致,叫幾個宮人一道,往含元殿不遠處的花園散步。


    靠近水池的一側遍植茉莉,遠遠望過去,一片碧凝之中點綴白花,素淨至極,美的純淨,錦書緩緩走過去,指尖撥動花枝,卻聽不遠處人聲傳來,隱約耳熟。


    陳嬤嬤眉頭微蹙,向她道:“是賢妃娘娘。”


    錦書淡淡的應了一聲。


    陳嬤嬤見她麵有了然,並無退避之意,也就停了口,退到一側去,不再說話。


    趙王曾有拉攏國子監祭酒柳無書之意,卻被推拒,此後其表兄更對柳氏女有求凰之意,又被拒絕,新仇舊怨相加,早生齟齬。


    他看不慣柳家,也看不慣承安,對於兩下裏都結親的姚家,自然更看不慣,前幾日便尋事,示意心腹彈劾姚軒一本,哪知反倒被聖上怒斥一通,趕出朝堂,責令歸府反省,臉麵全失。


    趙王是賢妃全部心血,被聖上這樣訓斥處罰,同感丟臉,往含元殿去求,卻不被召見,心中憤憤,便走到這處花園裏來。


    “是誰在那兒?”掃一眼侍立周測的宮人,她語氣不善。


    “娘娘,”派過去詢問的宮人回來,小心翼翼道:“是柳貴妃。”


    柳貴妃?


    “真是趕巧了,”賢妃心中原是三分火,這會兒生生化為五丈高,冷笑道:“這麽久了,咱們都沒見過這位貴妃娘娘,可該去瞧一瞧究竟是何等美人兒,竟叫聖上虛設六宮,隻可著她一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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