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這句話落地, 錦書心都涼透了。


    她抬眼看他神色, 沉靜中帶著淡漠,嘴唇動了動,最終也沒有開口。


    聖上下頜收緊,語氣微覺凝滯:“怎麽,沒什麽想說的?”


    “還有什麽好說的?”話趕話到了這兒, 錦書反倒平靜下來, 在床邊坐下, 道:“聖上想聽什麽?”


    “我還念著他,擔心著他, 心裏麵還是很喜歡他, 我忘不了他,”她似乎沒看見聖上愈發陰鬱的神情, 繼續道:“大概, 到死也忘不了了。”


    聖上發出短促的一聲笑,隱約譏誚, 心中一陣刺痛,借助強硬的外在, 掩飾掉心中挫敗與傷感。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說的, ”錦書索性攤牌:“聖上想殺他, 就殺吧,我什麽都不會說,也不想說了。”


    “然後呢?”聖上麵頰抽動一下, 目光冰冷:“你跟他一起死?”


    “是,”錦書目光中溫度並不比他高,語氣堅定:“我跟他一起死。”


    “好,真好,那你昨晚說的那些,又算是什麽?”聖上將唇抿的死緊,盯著她看了許久,終於起身,拂袖而去。


    錦書聽得他腳步聲漸遠,心中那口氣終於散開,無力的癱倒在床上,大口喘息。


    “娘娘,”陳嬤嬤聽得內裏帝妃二人爭執,雖沒聽清楚內容,但隻一想這幾日楚王之事,心中便有分曉,沒去提這個,她道:“可要用膳?老奴吩咐他們傳?”


    “傳吧,”錦書坐起身來,慘淡一笑:“到這會兒了,也沒什麽好在乎的。”


    “噯,”陳嬤嬤應聲道:“老奴這就去吩咐。”


    聖上將所有忍耐發揮出來,方才叫自己沒在錦書麵前變色,待到入了書房,隨即便將麵前桌案踹倒,上頭茶盞硯台摔得四碎,悶響連連,直擊周遭內侍心肺。


    寧海總管倒能猜測幾分聖上動氣根源,隻是這事兒誰都沒法子解決,屏氣息聲侍立一側,不敢叫自己凸顯出來紮眼,直到大半個時辰過去,聖上似乎平靜下來,方才湊過去小意寬慰。


    “娘娘的脾氣,聖上還不知道麽,”他仔細斟酌語言:“倘若真是旬月轉念,您也未必這樣喜歡。”


    聖上掃他一眼,目光陰鷙,語氣卻淡:“你懂得倒多。”


    寧海總管被他看的心頭哆嗦,深知這一回不是那麽好轉圜的,訕訕笑了笑,趕忙自打嘴巴,說了幾句討巧話,便低頭侍立一側,再不敢出言。


    能在聖上身邊伺候的,哪裏會有傻子,眼見寧海總管都铩羽而歸,更不敢冒頭出去,趙王與幾位老臣,卻在這時候過來,前者麵有不甘之色,後者幾位則略帶憂意。


    “聖上,”內侍們將書房規製整齊,方才請這群人進來,何公居首,緩緩道:“江南亂民起事,經臣等查證,確與楚王無關。”


    “他初入江南之後,便察覺其中民賦有異,令人回奏長安,卻被涉事官員攔截,順勢擊殺上報之民,這才使得民怨沸騰,最終起事,”他頓了頓,又繼續道:“早在起事之初,楚王便察覺異態,先往當地行軍大將軍處去通傳消息,方才使得駐軍占據先機,把控要塞,至於夥同叛逆,不過是對方捏造,混淆視聽罷了……”


    這些事情說來甚繁,何公便將奏疏呈上,無視一側不滿之情溢於言表的趙王,垂首靜待聖上決斷。


    那份奏疏被呈上,聖上隨手翻開,胡亂看了兩眼,便擱到一邊去了。


    到了這會兒,如何處置承安,已經不再隻牽扯到此次民變,而是她……


    不由自主的,聖上歎一口氣。


    若換了此前,想都不需要想,他便會降旨圈禁楚王,乃至於處死。


    可是現在……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溫柔鄉即是英雄塚。


    直到今日,他才了悟這句話。


    “他人在哪裏?”聖上將奏疏合上,問道。


    “已經在歸京的路上,”何公微微蹙眉,瞧一眼聖上,隨即低頭道:“不日便會抵達。”


    “先叫他留在自己府上吧,”聖上沉默下來,半晌後,方才道:“至於如何處置……且叫朕再想想。”


    “他犯下這等大錯,怎麽能輕饒,”趙王好容易才找到一個機會將承安踩進泥裏去,眼見雞飛蛋打,如何甘心:“——父皇!”


    他將心中喜惡表現的這樣分明,甚至於已經影響到公允與道義,顯然已經觸及到幾位臣子底線,也絕不是君主應有的姿態。


    何公不動聲色的看他一眼,正待開口,幫楚王說句話,聖上卻先一步抬手,一隻硯台毫不客氣,徑直砸到他額上!


    一時間,書房裏幾人都呆住了。


    趙王蹬蹬退了幾步,扶著滴血的額頭,畏怯道:“……父皇。”


    “滾出去!”聖上如何瞧不出他打壓異己的心思,今日同錦書不歡而散,本就滿腹怒氣,趙王短短一句話,卻是火上澆油,恰好撞到氣頭上。


    趙王十分敬畏這個父親,雖然在幾位臣子麵前失了顏麵,卻也沒敢再說什麽,嘴唇動了動,扶著額頭,灰溜溜的走了。


    在場的幾位臣子都是人精,看得出聖上今日心緒不佳,該說的事情也說了,紛紛告退。


    “何公暫留一步,”聖上叫住他:“陪朕下一局吧。”


    何公是老臣,又有清名,聖上可以對著自己兒子發怒,卻不會無故加罪臣工,即使留下,他也未有異色:“是,臣遵旨。”


    聖上出身教育使然,棋力不弱,何公精於謀算,亦不遜色,二人倒是旗鼓相當,大半個時辰過去,也沒分出勝負。


    “聖上是否心中沉鬱?”何公喝一口茶,低聲道:“臣見您今日……”


    聖上倒不瞞他:“確實有些。”


    “聖上雖不喜楚王,但臣還是要多嘴一句,”何公以為他是為了楚王之事,勸解道:“父為子綱,天經地義,可因冤殺子,不免令天下側目。”


    “不是為了這個,”聖上將手中棋子落下,緩緩歎口氣:“是朕私事。”


    這便是不足與外人言了。


    何公心領神會,低頭去瞧膠著著的棋局,不再開口。


    這一場棋下的久,一局接一局,眼見著天黑了,都未曾停下。


    臣子不便在宮中過夜,何公年長,更深諳此理,掃一眼窗外天色,有意告辭,聖上卻先一步叫住他,傳了晚膳。


    “娘娘,”陳嬤嬤過去回稟,小心打量她神情,道:“前殿說了,聖上在那兒用膳,留了何公,不過來了。”


    “知道了,”錦書麵色平靜,毫無波瀾:“那就吩咐小廚房奉膳,咱們也用吧。”


    不見也好,剛剛才將一切敞開,說個透徹,再見之後,彼此也是尷尬。


    “非是臣不願,”何公婉拒道:“隻是臣上了年紀,不耐久坐,時辰又晚,該告辭了。”


    “何公就留下來,陪朕說說話吧,”聖上歎口氣,緩緩道:“高處不勝寒,有時候,朕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何公聞言微怔,倒是沒有再提離去,隻是含笑道:“後宮諸多宮嬪,竟沒一朵解語花?”


    “何公明明看出來了,何必再取笑,”內侍們奉酒過來,聖上自酌自飲,頓了一會兒,方才低聲道:“朕同貴妃吵了幾句,再見反倒別扭,無處可去。”


    何公自從聽聖上說因私事不豫,隱約便猜到事關貴妃,他為外臣,不好幹涉內宮,卻也聽聞這半年來柳貴妃獨得聖恩,備受恩寵。


    隻是男女之事,床頭打架床尾和,今日還滿腹怨言,備不住明日便好的蜜裏調油,他畢竟是外人,不好多說,所以也隻當過堂風,聽過便忘。


    聖上好容易才找到人說話,知道何公並非搬弄是非之人,倒也不介意他沉默,繼續道:“朕脾氣執拗,貴妃也一樣,有時候,明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過去,但人終究是人,放不下。”


    何公聽聖上言辭懇切,竟是真動了情,先是詫異,隨即勸道:“臣隨來不愛理會後宮內帷之事,卻也聽聞貴妃盛寵,月盈則虧,聖上仔細婦人恃寵而驕,因而生禍。”


    “那倒不至於,”聖上搖頭,道:“貴妃年輕,卻也明分寸,從未言及朝堂,更未曾恩蔭家中子弟,與朕爭執,也並非是為私利。”


    “那是為何?”何公微微寬心,莞爾道:“嫌聖上後宮姹紫嫣紅?”


    “那倒是好,”聖上也笑了,無奈道:“自從得了她,朕哪裏再往別處去過。”


    這句話透露出的意思太多,連何公都覺驚心,思及前言,忽的福至心靈:“聖上,貴妃身份……是否有難言之處?”


    聖上眸光一肅:“何公何出此言?”


    “看來的確是了,”何公歎息道:“貴妃冊封逾半年,卻未曾在後宮走動,除去一個名字,再無其他,若非如此,卻是奇怪。”


    聖上沉默不語。


    何公靜靜看他一看,同樣靜默,一時間,席間隻有觥籌之聲。


    如此過了一刻鍾,他方才道:“聖上竟行孟德之事?”


    聖上神情紋絲未變,淡然道:“確是朕德薄。”


    他這樣痛快,何公反倒不知如何應對,喝一口悶酒,歎息道:“冤孽。”


    聖上向他敬酒:“是朕荒唐,何公若是想罵,但請直言。”


    “臣罵又有什麽用?”何公目有無奈,悵然道:“終究不能回轉。”


    “回轉不了了,”聖上笑起來:“再來一次,朕還會行此事。”


    沒了在邊上說話的人,錦書這頓晚膳不免吃的有些沉悶,然而她喜怒不形於色,倒也瞧不出什麽異態。


    用過飯後,她照常往後殿去沐浴更衣,待到發絲幹透,饒是聖上未歸,卻也吩咐宮人鋪床,準備歇了。


    陳嬤嬤沒提過今早那事,這會兒卻有些坐不住:“娘娘,聖上還在前殿同何公說話,待會兒便要過來,您不再等等?”


    “等什麽等?”錦書淡淡道:“我乏了,不想等。”


    宮人們麵麵相覷一會兒,終於還是按她吩咐鋪床收拾,待她歇下,便熄了燈。


    夏夜裏晚風徐徐,遠比白日暢然,聖上同何公出了前殿透氣,遠遠瞥見偏殿的燈熄了,目光一黯。


    “她啊,”他向何公道:“性情剛硬,不可轉圜,朕如何相勸,都不為所動。”


    “若是換了別人,朕有一萬種辦法收拾,可是她,”他靠在朱紅欄杆上,夜色之中,竟有些寂寥:“朕卻毫無應對之法。”


    何公是儒道大家,自然不會首肯聖上行孟德之事,然而他久經朝堂,對於天子聲名的維護,也使得他不會將此事鬧大,事到如今,也隻能將此事按下,當做不知。


    頓了頓,方才道:“貴妃……心有怨懟麽?”


    聖上倒不避諱,目光黯然,緩緩點頭。


    “聖上,”何公變色,語氣沉沉,勸誡道:“貴妃現下是你枕邊人,心中有怨,若生他心,國將動蕩!”


    “她不會的,”聖上麵有疲色,道:“朕知道,她不會。”


    何公定定看他,聖上同樣回望,到最後,還是前者先認輸,搖頭苦笑:“臣此前聽聞,楚懷王甚愛鄭姬,袖所言無所不從,尚且心存疑慮,今日見聖上如此,方才此言非虛。”


    “美人關難過,”聖上笑道:“朕也一樣。”


    一切都已經說開,何公反倒不好再說什麽,瞧聖上神情,同那位貴妃之間,還有的磨呢,他一個局外人,不好插手。


    “夜色已深,聖上早些安置,”他示禮道:“臣告退。”


    聖上輕輕頷首,示意寧海總管親自去送,自己卻留在原地,半倚朱欄,隔著一段月色,靜望那座已經熄燈,徑自安謐的宮闕。


    那邊已經歇下,大概睡著了吧。


    也是,自己是否過去,她哪裏會真的在意。


    她的情真意切,從來不是給自己的,唯有冷心冷情,時時相對。


    雖是自作自受,可他畢竟也是人,也有心,也會覺得很難過。


    天地之大,皆為王土,可在這一刻,聖上立在哪裏,竟生出一種無家可歸之感。


    此心安處是吾鄉。


    隻可惜,那裏門扉已閉,再不會叫第二個人進去了。


    終究是晚了一步,徒生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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