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入宮之後, 見到聖上的次數屈指可數, 待到與承安成婚後,也隻遇見一次,略說了幾句話。


    無論是她還是承安,對待這位喜怒不定的天子,素來都是敬而遠之的, 是以這會兒在這兒見到他, 委實是吃了一驚。


    再想自己此前出口的話, 她更覺困窘難言。


    錦書沒說話,麵上乍白乍紅, 一時之間, 竟不知應當如何反應,慌亂之下, 連行禮都忘了。


    聖上麵色卻平靜, 深深看她一看,正待說話, 卻聽側門那兒腳步聲近了。


    承安從另一側的門扉進去,見錦書在那兒, 也有些驚訝,快步過去, 假意責備道:“父皇前來詢事, 怎麽連茶都沒有?”


    錦書反應過來,有些慌亂的一笑,屈膝道:“我這就去吩咐。”說著, 就打算往門外去。


    “不必了,”聖上沒再看他們夫妻,隻轉身往書房椅子上坐了,淡淡道:“朕來這兒坐坐,說幾句話就走。”


    承安今日回宮,本是應該往含元殿去向聖上交差的,隻是天色陰沉,聖上嫌內殿昏暗,便帶人四處走走。


    他走了,承安再去含元殿,自然撲了個空,正欲先回自己宮裏,可巧在路上遇上聖上,便一道往他那兒來了。


    將手中奏疏呈交寧海總管,承安往左一步,站在錦書身邊,無聲看她一眼,目光安撫。


    錦書一顆心靜了下來,向他一笑。


    天陰沉了大半日,終於落下雨來。


    宮人們殷勤的掌了燈,映的書房一片明亮,風雨聲之中,竟有幾分暖意交融。


    前朝的事情,後宮婦人是不能插手的,錦書連後妃都不算,自然也沒資格去問,這會兒即使人在這兒,也是眼觀鼻鼻觀心,靜默如一尊雕塑。


    聖上似乎也不打算深談,略微翻了翻,便開始問話。


    承安離宮幾日,在外奔波,人雖清減幾分,精神倒好,聖上問的仔細,他答的條理分明。


    聖上饒是不喜這個兒子,看他的目光卻也溫和幾分。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錦書幾乎將腿站麻時,二人才將政事說完,話頭轉向別處。


    “朕聽說,”聖上轉目去看錦書,淡淡道:“你前些日子病了?”


    “是,”錦書想著方才誤會,心中窘迫,低著頭,輕聲道:“大半個月了,這兩日才好些。”


    三皇子的婚事還差幾天,她這功夫好了,反倒叫人生出幾分別樣心思,心頭一轉,錦書還是將話說的含糊些,免得他日出了簍子,不好解釋。


    聖上也不知有沒有看出她這意思,但終究是轉了話頭。


    “你手裏拿的,”往她手中捏著的那本書上看了看,他緩緩道:“是《崤山錄》?”


    此前錦書正獨自翻書,聽人說承安回來了,連手頭上的東西都沒放下,便急匆匆往書房去了。


    承安與聖上在那兒說話,她總不好胡來,到了這會兒,竟也沒個時機將這本書擱下。


    “是,”她抿了抿唇,輕聲道:“病中無事,便隨意翻翻。”


    “何敦之作,你竟用來打發時間,”聖上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嘲諷,頓了頓,方才道:“拿過來,叫朕看看。”


    “是。”錦書輕輕應了一聲,上前一步,遞給寧海總管了。


    聖上似乎是身處寒冬裏的火爐邊一般閑適,慵懶的靠在椅背上,信手翻了翻,隨即笑了。


    “批注倒寫了不少,”他手指在書頁端秀字跡上輕輕摩挲一下,目光晦暗難言:“字也寫的漂亮。”


    錦書被他誇得心頭打鼓,微微屈膝,道:“父皇謬讚,兒臣愧不敢當。”


    “可惜了,”聖上將那本《崤山錄》合上,道:“若是男兒身,不必你弟弟差。”


    錦書勉強一笑,沒再說話。


    “聖上,”寧海總管細細瞧著聖上麵色,見他無意再說,方才低聲道:“外頭降雨了,咱們又沒帶傘,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聖上站起身往窗邊去,信手將窗推開,外邊秋雨正摧葉,別有瀟瀟:“就留在這兒吧,承安也不缺一頓飯。”


    他既這樣言說,承安如何說的了二話,早早感覺到錦書的別扭,這會兒得了機會,便以目光示意她離去。


    錦書或多或少的鬆一口氣:“兒臣先去吩咐他們,父皇暫且稍待。”說著,一屈膝,恭敬的退出了書房。


    聖上留下用膳,自有禦膳房張羅,她也隻需做個中轉便成。


    隻是,用膳之後如何,才最是叫人頭大。


    聖上留下用膳,便是賞他們臉麵,沒有不兜著的道理,隻是賢妃那兒,三皇子那兒,都會怎麽想?


    錦書在心底歎口氣,暫且沒心思去管那些有的沒的,親自去吩咐人盯著,免得出紕漏。


    聖上今日似乎心緒上佳,晚膳時同他們說了好一會兒話,麵上始終帶笑。


    他素來不喜承安,一向不假辭色,承安又不是賤皮子,自然也不會多愛敬這個父親,隻是君臣有別,身份壓製,聖上既然好聲好氣的說話,他也沒有非要頂著來的意思。


    這晚堪稱賓主盡歡,以至於錦書同承安一道送聖上離去時,心底還有點恍惚。


    “那會兒是怎麽了?”承安想起自己進書房時,妻子隱約驚惶是神色,關切道:“看你臉色不好。”


    “沒事,”錦書倒不是有意瞞他,隻是這種事情不好出口,聖上既然什麽都沒說,她也隻能咽下去,再也不提:“見他在那兒,我吃了一驚。”


    “怨我,”承安握住她手,自責道:“聖上不許通傳,我想著宮裏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也沒在意,倒是嚇到你了。”


    “這種事情誰也想不到,”錦書搖頭失笑:“走吧,不早了,回去歇著,看你這幾日,人都瘦了。”


    承安在外辦差,確實辛苦,晚膳時同聖上說話,雖不累人,卻也傷神,錦書見他麵有倦意,也沒說話,催著去沐浴後,便一道歇下。


    第二日有朝議,承安早早起身,她一人也睡不著,翻來覆去一會兒,索性起身,往外邊走走,透透氣。


    寢殿與書房挨得不遠,她東遊西逛,便到了書房門口,可巧內裏的門打開,她的貼身宮女在出來,麵露笑意:“原本還想過去問呢,可巧在這兒碰見您了。”


    錦書聽得一笑,挑眉道:“什麽事?”


    “您那本書,是不是自己收起來了?”那宮人道:“奴婢找了一圈兒,都沒能找到。”


    “沒有啊,”錦書麵上笑意一斂,走進書房,道:“是不是你們沒仔細找?”


    承安的書房不算小,她繞著看了一圈兒,也沒發現那本《崤山錄》的蹤跡,便轉目去看書架:“那兒都找了嗎?”


    “找過了的,”那宮人有些惶恐:“奴婢都看了一遍,這才敢回話。”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她行事細致,這錦書是知道的,安撫道:“隻是這書又沒長腳,還能自己飛了不成。”


    “奴婢覺得,”那宮人猶豫一會兒,方才抬頭看她,期期艾艾道:“會不會,是聖上帶走了?”


    不知怎麽,錦書微微一僵。


    “聖上拿一本書做什麽,他又不缺這個,”頓了頓,她方才道:“大概是被我放到別處去了。你們不必再找,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噯。”那宮人鬆口氣,應聲退下。


    錦書留在原地,神情微凝,對著那把聖上坐過的椅子出神起來。


    聖上既在他們這裏用了晚膳,消息自是遮不住的。


    這日上午,披香殿便有宮人帶著補品過來,說是來探病,但話裏話外,總叫人覺得別有一層深意。


    錦書心中煩悶,心思亂的很,臉色未免微白,那宮人見了,反倒鬆口氣,笑著說了幾句,便離開了。


    三皇子的婚事近了,請求將賢妃封後的奏疏卻沒批示下來,或含蓄或明顯詢問此事的奏疏並沒有停,但終究也隻如泥牛入海一般,毫無消息。


    其實,這已經足夠表明聖上的態度了。


    賢妃心底肯定是不痛快的,但卻也不敢表露出來,不然,聖上指定能叫她更不痛快。


    耐著心思給兒子操持完婚事,待到三皇子與新妻儀國公之女楊氏一道來請安時,她麵上才勉強有了些笑意。


    “你也是,”自從那次聖上跟承安和錦書一道用過晚膳後,賢妃待錦書的態度便有些變了,親近之中摻了幾分敲打的意思,這會兒瞧見自己兒媳婦,便溫聲道:“成婚也幾個月了,怎麽還沒消息?”


    錦書眼睫緩緩一眨,輕輕笑道:“這種事情都是天定,哪裏是人力所能影響的。”


    她和承安大婚後前兩個月都沒消息,後來為了避開三皇子一事而稱病,為掩人耳目,少不得要喝幾口湯藥,更要仔細避孕,沒懷上也不奇怪。


    賢妃其實也不是真心盼著她有孕,照她的意思,要是能夠叫自己兒媳婦生下皇嫡長孫,那才是圓滿,所以略微提了幾句,便將這事兒略過去了。


    幾個人各有心思,說說笑笑一會兒,便各自散了。


    承安同三皇子關係平平,也不想往披香殿去喝酒,便隻留在自己寢殿,見錦書回來,麵色一暖,迎了上去。


    錦書順勢握住他手,夫妻二人還不待說話,便有宮人匆匆入內,麵色驚惶。


    “——含元殿出事了,聖上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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