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意外的是,這樣的表情,我竟然很快就看到了。母親總有意無意地給我帶來文展的消息,她說,文展似乎是壓力過大,每次一考試就頭疼到不行,成績下滑,還整夜整夜地失眠,頭發一直在掉。“他爸媽很擔心,有空你多帶些孩子去看看他。”


    “他不需要我們的,我們開導不了他的,因為他比我們厲害多了。”第一句話或許是氣話,但第二、三句話,確實是我擔心的實話。


    終於,在一次上學途中,我追上文展想說些什麽。


    他當時應該正處於非常敏感的狀態,一下子捕捉到我準備講出口的某些安慰的話——某些會讓他不舒服的話,還沒等我開口,他就傲慢地答:“你以為你能開導我?”


    語氣一貫地居高臨下,但是,或許是因為惱怒,聽得到因為兔唇而發出的很大的鼻腔音。


    我們居住的這個閩南小鎮,據說第一批先民是在晉朝,鎮子裏還循著當時的許多古製,其中之一就是每到元宵節,鎮教育委員會就會獎勵當年各個年級考試前幾名的人。


    在以往,文展總是那個年齡段絕對的第一名,而我則總在前三名裏來回和其他人角力。那年元宵節,我因為還沒從自我的懷疑中恢複過來,隻考了個第六名。這樣的成績,我本來是決不願意前去領獎的,然而,母親鼓勵我說:“領到的獎金全歸你。”第六名獎金五十元,相當於兩套漫畫書,我終於硬著頭皮去了。


    因為是循古製設立的獎項,頒獎的過程也循古製。先是當地有名望的老文人,搖頭晃腦地宣讀捐款的鄉紳名單,然後再用同樣的腔調,一一誦讀獲獎的孩童。誦讀的秩序,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獎金也依次增加。


    我小時候是極愛聽這樣的誦讀的,抑揚頓挫很有韻味,而且經由老先生的嘴巴這麽一念,仿佛自己成了某種質感的能人。那天我隻是著急想聽他趕緊念誦完,才發覺,那老先生念誦的節奏實在有點太慢。我焦躁不安地到處巡視前來領獎的人,隱隱覺得不對,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念文展所在的那個年段——竟然沒有文展的名字。


    我心怦怦直跳,顧不上領錢拔腿就往自己家裏跑。跑到家尋住母親,上氣不接下氣:“沒有文展的名字,文展竟然沒有進入領獎的名單,文展考砸了,文展完蛋了。”


    母親當下愣住了:“他怎麽可能完蛋了?他可是文展。”


    其他的孩子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但我們後來統一得出的答案是:文展沒有考砸,文展是忘記去登記成績,以致沒有領獎的機會。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試圖幾次找文展求證過。然而,文展在那個寒假,以及接下來的時間,完全拒絕和我們見麵。


    以前文展總交代父母,自己的家門要一直開著,方便我們來找他玩。那個寒假開始,他家總閉得緊緊的。我們在門外一直敲門喊,回應的通常隻有文展的母親:“他在溫習功課,再一個學期要中考了,他沒時間和你們玩。”


    漸漸地,文展兵團算是瓦解了。玩伴們三三兩兩,組成新的團隊,各自調皮搗蛋去了,而我,再一次有意無意讓自己落了單,整天賴在家裏。實在無聊的時候,我開始一篇篇地胡亂編寫著故事。寫完之後,再自己讀給自己聽。


    母親怕極了,總和人擔心地說:“會不會讀書讀到腦子燒壞掉了。”讓她加重擔心的原因還在於:“你看,我鄰居家的文展,也變得怪怪的。”


    有了這種意識,母親當機立斷想了一個辦法:讓自己的孩子曠課半個學期,就跟著在船上工作的父親,到寧波出差。


    當時的寧波,比起我所在的老家小鎮,無疑是個匪夷所思的大城市。我就居住在後來被開發成“老外灘”的一個酒店裏,認識了一個個活生生的城市裏的孩子,實實在在地呼吸著大城市的空氣。雖然留在我腦海裏的東西不多,但我似乎忘記了在小鎮糾結的許多事情。


    等到我回老家時,已經是期末考的前夕,也是在那一周,初三年級的學生要提前舉辦中考了。


    這樣的時間點,讓我再次掛心起文展。雖然在家自己嚐試補回半個學期的功課很辛苦,我依然隔三岔五去敲文展家的門,我想當麵交給他自己在寧波買的明信片,我想,這能更加篤定他的追求。


    但門依然沒有開。


    看著時間,我知道中考過了,緊接著是我難熬的期末考,然後,終於放暑假了。


    因為去了寧波一趟的經曆,以及從寧波帶回來的種種物什,我家意外地成了附近孩子新的聚集點。他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端詳著從城市帶回來的東西,不厭其煩地追問我大城市的種種生活細節。


    我一開始很享受這次旅途為我身上添加的某種光環,然而,被問得多了,我開始覺得格外的厭惡,心裏想著,不就是那麽一個地方,值得這麽傻得神魂顛倒嗎?我掛念的,還是文展。然而,他家的門一直緊閉著。


    眼看暑假過了一半了,我也已經失去耐心,趕走了想和我詢問大城市生活的玩伴們,又習慣性地把自己關在家裏,胡思亂想一些故事。


    這個下午,我又躺在床上睡懶覺,突然聽到母親在和一個人高聲談論著什麽。那語調奇怪卻格外有力、堅決,我興奮地跳下床,果然是文展。


    他走進來,兩手一攤:我做到了,我考上了在福州的重點中專,妥帖地過了分數線一分。我打敗了所有不看好的人。


    我顧不上反駁他其中一些偏激的話,激動地大叫起來。我激動的不是什麽他可以去大城市之類的,所謂大城市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我激動的是,他活過來了。


    但他依然很興奮地和我展望,自己將在城市裏展開的新生活。他還一字一句,很神聖地告訴我:“等一下,你陪我去趟居委會好嗎?按照學校的要求,我的戶口需要遷出這個小鎮,遷往福州這個城市。”


    我當然表示同意。似乎是為了獎賞我對他的關心,他鄭重宣布:“我到城市後,會每周給你寫信,告訴你那裏生活的一切,直到你也可以去到一個城市。”


    這對當時的我說不上是多麽喜出望外的禮物,但我知道,自己必須興奮地點頭。


    文展最終以一個模範的樣子,啟程前往城市了。最終是他父親的朋友,用拖拉機把他送到車站的。當他拿著行李包要坐上拖拉機時,他的父母欣慰地哭了,似乎已經看到他光宗耀祖的未來。而一向和他家交惡的伯伯,也帶著全家來了,說了些祝福的好話,還特意交代:“以後要多關照我們家的孩子。”


    文展像個已經要成功的英雄一般,一一慷慨地答應了。


    要上拖拉機的最後一刻,他還特意轉過頭對我大聲地喊:“我在城市等你啊,黑狗達。”


    我揮揮手,心裏為他依然最看好我而得意洋洋。


    文展果然履行諾言,他離開後第二周我開始收到信了。


    看得出他特意花了心思,信封是福州市市慶的紀念封,郵票也是市慶的紀念票,信紙印有就讀學校的名字和校標。


    第一封信的內容,他主要講述了對城市的第一印象,以及他計劃的探險——他計劃在一周之內,借著課外時間,沿著一條主幹道,把這個城市的主要街道走一遍,並且感受下“一個城市是如何運營、滋長的”。


    第二封信,他告訴我,他將進入一周的軍訓。軍訓是鍛煉人意誌的。這是種“聰明”、“可取”的教育方式。並且他覺得,意誌力是自己的特長,軍訓應該有助於自己迅速獲得班級人對他的尊重。


    或許是軍訓的緣故,第三封信他延誤了一周。最終第三封信裏,他的口氣有些疲憊,他沒提到軍訓的具體細節,隻是說到“自己的兔唇成了一些庸俗的人惡意攻擊的重點”,“我知道,他們意識到沒法在其他方麵超越我,所以才做這麽惡意的攻擊”,“但我不會低下身去和他們計較,我知道,隻有比他們水平多出足夠的高度,他們才會恐懼到敬畏我。”


    自此再沒有第四封信了。


    我有些擔心,在等了兩周後,又去敲了趟文展家的門。出來應門的是他哥哥。他哥哥早就沒有讀書,在我印象中,他總以文展的反麵例子活著,現在正作為不好好讀書所以找不到好工作的代表,被父母嫌棄地養著。


    “你知道文展在福州的情況嗎?他沒有按照約定給我寫信,是不是遇到什麽事情。”


    “我沒和他聯係,你知道,他不喜歡和我講話,我隻聽說,他在學校似乎被人取笑兔唇這個事,聽說還打過一架,反正學校是要我父母親隨便哪個人到福州一趟,但車費太貴了,他們不願意去。”


    我著急地馬上匆匆趕回家寫信給文展,信中我委婉地問他是否遇到一些挑戰。我知道,這是他能接受的問法。


    他還是按照預計的時間推遲了三周才回信。信裏很簡單:別擔心,我遇到一些自己沒有料想過的挑戰,但是,未知的挑戰本來就是在我的規劃裏的,我預計在這一學期結束前,處理好這個問題。所以我可能沒時間給你回信,我們暑假時見麵再說。


    然而還沒等到暑假,文展就提前回家了。他告訴我的理由是,功課太簡單了,所以他申請把課程壓後考。


    同伴們當然絡繹不絕地去拜訪文展,希望聽他講述,小鎮之外的生活有著如何的模樣。一開始文展還是表現得非常興奮,每天繪聲繪色、手舞足蹈地說著城市新奇的種種,但一周不到的時間,文展家的門又關上了。


    一旦有人去叩門,文展的母親會說:“文展覺得和你們說話沒意思,他要一個人想想怎麽幹大事。”


    在此之前我還自以為,我是文展看得起的人。他覺得小鎮其他的玩伴沒有水準和他對話,但我應該是夠得著他設立的門檻的吧。


    我在眾多玩伴退去後,依然頑固地去敲門,倒不是願意再聽他講述所謂城市生活的種種。我隻是感覺,文展不自然了,他有哪部分一直不舒服著。他應該是生病了。


    和完全拒絕其他人見麵不一樣,文展起碼開門讓我進了。他依然願意努力占據講話的主題,但我感覺得到,他講話的時候氣總不自覺地在喘。一個精瘦的十幾歲少年,講話卻總是喘氣,他心裏壓著巨大的什麽東西。


    我為和他對話製定的策劃,還是一個求教的方式,我知道,那會讓他覺得安全,也會安撫到他,我和他嘮叨著,關於自己明年中考,打算衝刺學校的困惑。我說到,膽小而純樸的父母希望我考所師範中專,畢業出來教小學,“舒舒服服簡簡單單把日子過完”。但我想考高中,我想到外麵感受下大學、感受下這個國家其他省份的生活。


    文展果然急急建議我,一定不要考師範中專,“這是多麽讓人厭倦的小地方。”他說。他覺得我考大學是個很好的想法,隻是要做好心理準備:“到了大城市,你會發現,咱們這種小鎮捏出來的人多粗陋。”


    “然後,你會恨生養你的地方,它拖累了你。”文展說得很認真。


    那天我終於沒勇氣問他,如何和大城市同學的譏諷相處。事實上,那天之後,我突然很不願意再和他聊天了。和他說話,就如同和一個人在水裏糾纏,你拉著他,想和他一起透口氣,他卻拉著你要一起往下墜。


    那個寒假,小鎮依然舉辦了教育基金頒獎大會,依然有老先生用古樸的鄉音吟誦一個個未來之星的名字。按照教育基金的慣例,當年考上重點中專和重點高中的學生,是會被著重獎勵的。早早地,老先生就把文展的名字大大地書寫張貼在祠堂的門口。然而,文展終究沒來領獎。


    雖然有許多擔心和好奇,但我終究沒再去敲他家的門。我心裏隱隱覺得,他的腦子或者心裏有種異樣的東西,說不上那是不是病,但我害怕自己會被傳染上。


    我害怕哪一天我會憎恨生養我的小鎮,會厭惡促成、構成我本身的親友。


    那年他什麽時候離開老家的,我不知道。接下來的暑假,他有沒有回老家我也不知道。即使我們就隔著一座房子,但我感覺,我們像隔了兩個世界一般。


    直到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時,我才覺得,自己或許有必要和他說一聲。前往他家嚐試找他,他果然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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