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綰從韓長雪府邸裏出去,已是兩個時辰以後的事兒,她方才回到宅子,陳嬤嬤便一臉焦急的迎了上來。


    說,“小姐這是跑哪兒去了?怎麽也不讓人跟著?這不是宣國,也不是洛城,不是京城,小姐對這兒一點都不熟悉,萬一出了事情可如何是好?”


    “沒事的,我心裏有數的,嬤嬤。”寧綰笑著說。


    拍了拍陳嬤嬤的手背。這才發覺,陳嬤嬤比起在洛城的時候消瘦了許多,身子骨不如從前硬朗,連目光都不如從前明亮。


    人老了,是真的老了,時刻陪伴在她身邊的日子也不會有太多了。


    寧綰心中感慨,越發的握緊了陳嬤嬤的手。


    回去房間,陳嬤嬤將熬好的烏雞白鳳湯端上,笑眯眯道,


    “大小姐從小身子就不好,長大了雖然不常生病,可身子到底是弱的,得要將身體好好養著。”


    寧綰笑著,拿了勺子一口一口喝著湯,正要說湯的味道好,便見陳嬤嬤往邊上退了一步。


    “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兒,可是當初那個繈褓中的嬰兒已經這麽大了。回頭望望,老奴卻是連小姐出生時候的模樣都不記得了。”陳嬤嬤抹了一把臉上的濁淚,說,“小姐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已經嫁了人,雖說那段感情並沒有長久,可是日子還是要繼續往下過的……”


    寧綰依舊慢慢的喝湯,隻是速度明顯的慢了下來。她拿著勺子,將碗裏的烏雞舀起又放下。


    “老奴這一輩子,若是能看到小姐嫁得個如意郎君,能有個一兒半女作為倚仗,就真的完滿了。”陳嬤嬤再次抹淚,“老奴什麽也不盼了,就盼望小姐找個兩情相悅的男子,那男子能將小姐照顧好,能將小姐的孩兒照顧好,那就再好不過了。”


    “嬤嬤,你不相信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嗎?”寧綰將碗放在桌上,兩手有意無意的摩挲著碗壁,“在嬤嬤的心裏,誰能將我照顧好?誰又是我的如意郎君?”


    寧綰說話的語氣已經變了,陳嬤嬤大約也感受到了,她抹一把眼淚,看著寧綰,眸子裏已然慌亂。


    “嬤嬤知道阿煜的性格嗎?”寧綰問。


    陳嬤嬤沒有回避,她將自己的心裏話說了出來,“唐公子……王爺對小姐是真心的,在鳩尾山的時候,他對小姐的所作所為老奴都看見了,他是真心實意對小姐好的。這麽多年來,小姐心裏麵也是清楚的。若說老奴最期望的小姐的如意郎君,便是他了,若是小姐能和王爺在一起,就算跟著王爺去泰安國,老奴縱然沒辦法同去,也是千萬個放心的。”


    “那允王爺呢?”寧綰問,“嬤嬤,你可知道允王爺的性子?”


    “允王爺對小姐也是好的,小姐嫁去允王府的這些日子,允王爺對小姐是真的好。可是小姐不喜歡允王爺不是嗎?既然不喜歡,既然小姐已經有了休書,那麽就不要回去允王爺的身邊了。”陳嬤嬤懇求道,“就去泰安國吧,在泰安國生活一輩子也未嚐不可。”


    “嬤嬤,你不懂……我誰也不想要,我誰也不能要,這世間的男子,他們李家的,我一個也要不起。”寧綰站起了身子,看著陳嬤嬤的眼睛,“所以,嬤嬤,你不要為我做決定,更不要因為想要替我做決定,而和不該接近的人靠近。這是長陵國,嬤嬤,你知道嗎,這是長陵國,是我一點兒都不了解的長陵國,我若出了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連個商量對策的人都沒有的長陵國。要是阿煜和允王爺因為我的原因牽扯進了長陵國,那會是什麽結果?我選擇誰生選擇誰死,還是逼著自己去死?”


    “正因為沒有倚仗才會這麽艱難,若是有人幫著,不會是這樣的結果。”陳嬤嬤仍舊不願意聽從寧綰的話,她堅持道,“讓王爺幫你,解決了長陵國的事,你們就回去泰安國,安安生生過日子。小姐,我知道你想要報仇,可是世子爺與夫人早就死了,就算你報仇了又怎麽樣,難道他們能活過來嗎?既然已經是定局了,為什麽還要將自己放在這麽危險的境地?”


    “難道我不報仇我就能活下去嗎?韓瑜會放過我嗎?想要握住長陵國的人難道會放過我嗎?嬤嬤,你真的以為,韓瑜能將我從宣國引來長陵國,還會讓我活著嗎?”


    她如今,不,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沒有了退路。


    她沒有了回頭的機會,她也不會回頭的!


    “陶檸,進來!”寧綰衝門外道。


    陶檸很快推門進去,察覺房中氣氛不好,越發低眉順眼,小心的藏好了袖子裏的書信。


    “給我。”寧綰抄陶檸攤開了手。


    “給什麽呀,大小姐,我的月錢還沒送來呢。”陶檸嘿嘿的笑,看見寧綰沉沉的臉色,再不把無趣的話往下說去。


    寧綰上前,將折成小卷的書信從陶檸袖子裏扯出,三兩下打開了放在兩人跟前。


    “誰指使誰做的?”寧綰問,“這信是誰的主意?是誰想要阿煜得了消息趕過來?”


    陶檸低頭看著腳尖。


    陳嬤嬤道,“是老奴。老奴不為別的,就是想要小姐好好活著,簡簡單單的活著。”


    “與誰來往了?韓長雪?韓雲霏?還是韓瑜?”寧綰又問。


    陶檸驚訝的看向寧綰,又看向陳嬤嬤。


    這竟然不是陳嬤嬤一人所為嗎?竟然,背後還有其它人?


    “韓雲霏……”陳嬤嬤垂頭,“她是小姐的表妹,老奴見小姐也是真心信她的,她又是一門心思的為了小姐好……”


    寧綰語氣不變的繼續問,“隻說了玉佩的事兒是嗎?”


    陳嬤嬤想了想,點了點頭。


    她會將玉佩的事情說出去,也隻是想讓李南來到長陵國,幫一幫寧綰的忙,順便讓兩人多接觸接觸。讓寧綰看清自己的心,不要真的將李南錯過了。


    “好,嬤嬤,我信你。”寧綰將書信撕碎了扔在地上,“但是,嬤嬤的陪伴,到此為止吧。”


    陳嬤嬤身子一抖,就要跪下,寧綰早一步把人攔住。


    說,“來長陵國之前,我便想過這個問題的,那時也是想的將嬤嬤留在宣國。嬤嬤不要傷心難過,也不要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嬤嬤的意思我懂,我也相信嬤嬤的用意,嬤嬤是為了我好,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可是我沒辦法將嬤嬤留在身邊。”


    陳嬤嬤的眼淚一下子噴湧了出來,她悲哀的喊,“小姐!”


    “回去吧,在宣國好好的生活,所有的事情我都會為嬤嬤打點好,嬤嬤什麽也不用擔憂。若是覺得無聊了,就去看看白露吧。白露也是嬤嬤看著長大的,白露為人妻為人母,嬤嬤看了,也該覺得高興。”


    寧綰邁步出去房間,像是絲毫沒有將陳嬤嬤的懇求與哭泣看在眼裏。


    她隻吩咐最後一句,“陶檸,你將嬤嬤送回去,所有事情,你親手安排,若有半點沒有做好,我會讓你回去泰安國,讓你主子將你的皮扒掉。”


    寧綰轉身繞去了宅子後邊的閣樓,她坐在四處透風的閣樓裏,安靜看著樓下叢生的荊棘。


    她不相信陳嬤嬤背叛了她,她也是真的相信陳嬤嬤是為了她好,可她也是真的不能再將陳嬤嬤留在身邊。


    陳嬤嬤身子不好了,想事情時也會往極端的方向走,隻要有人稍微提點或攛掇,她的事情都有可能被全盤托出。


    被人了解,有些時候是一種幸福,但也不排除,那是一種致命的毒。


    寧綰看著大哭的陳嬤嬤被陶檸擁著走出了後院,陳嬤嬤一邊哭,一邊四處張望,寧綰知道,陳嬤嬤那是在尋找她的身影,可她不會出現的。


    與其讓陳嬤嬤覺得對不起她,不如讓陳嬤嬤以為她是真的生氣了。如果要在自責和遺憾中選擇一個的話,寧綰更願意選擇遺憾。


    遺憾,隻是沒有得到,而自責,卻是明確自己錯了,卻沒有辦法挽救。


    寧綰起身,手倚在欄杆邊,目送陳嬤嬤上了馬車,看著蒹葭將小小的包袱遞上,哭著和陳嬤嬤說著什麽,時而抹淚,時而點頭……


    馬車終是走了,寧綰終是狠心將照顧了多年的陳嬤嬤攆走了,她看著逐漸消失在眼簾的馬車,手指攥緊了欄杆。


    啪的一聲響,一個石子從她手指三寸之下的地方掉落。


    抬眸,看見一個著紅袍騎白馬的男子衝著她笑,一手牽著馬韁繩,一手舉著個彈弓。


    唇紅齒白,朗潤少年,不是阮負又是誰?


    寧綰無視了阮負,再向另一條小巷看去,那車早已沒了蹤影。


    邁步下去閣樓,所到之處,皆有石子打在木頭欄杆上。


    “喂!”


    寧綰走到梯子拐角處,快要消失的時候,阮負終於忍無可忍的大喊了一聲。


    寧綰抬眸,巷子裏隻剩下白馬,哪裏還有阮負的身影,再往前走兩步,卻見阮負的頭已經從院子的那頭出現。


    “不是都說宣國的女子溫軟可愛嗎?你怎麽老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我親自來找你了,你好歹吱一聲呀。”阮負狼狽的趴在牆頭,說。


    寧綰笑了笑,果真“吱”了一聲。


    然後就看見阮負被人從牆頭踢了下去,落地之後,又是一聲慘叫。


    阮負嚷嚷道,“寧綰,我是你夫君!這是你母親承諾了的,你可不能不認!我都不嫌棄你成過親,和別的男人睡了,你還能嫌棄我是個紈絝子弟嗎?”


    話音未落,寧綰就聽到了阮負殺豬般的慘叫。


    雲勝下手是真的狠,據阮負指證,他根本都來不及解釋或者出手,就被雲勝毫不客氣的一通毒打。


    寧綰斜睨著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扯著嗓子罵蒹葭上藥時候手太重的阮負,安靜的呷了一口茶。


    “我是你夫君,我可是你的夫君!你手底下的人沒有眼力見兒把我打了,你都不親手給我抹藥嗎?”阮負罵道,“寧綰,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吧?不不不,你的心是黑的!不不不,你沒有心,寧綰,你根本沒有心!”


    阮負越說到後麵,聲音越大,就像別人不知道他在寧綰的宅子裏一樣。


    寧綰淡定的喝茶,置若罔聞。


    阮負自討了沒趣兒,又拿蒹葭出氣,冰冷道,“你會不會伺候人!對待你家主子的時候你也是這樣的?你能不能長點心!”


    蒹葭咬牙,手指狠狠按上阮負的傷口,在阮負的痛呼聲中柔柔的問,“阮小公子,這樣的伺候您可還滿意?”


    寧綰笑了起來,說,“若要我出手也行,隻是許久不曾親自動手,不知道還能不能將皮好好的剝下。”


    阮負舔舔嘴唇,終於安靜了。


    他看看眉眼溫順的寧綰,始終沒辦法將這人與傳聞中那心狠手辣的女子結合起來,可是寧綰的一舉一動,都表明了這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


    “阮大人不願阮小公子與我走得近,我初來乍到也不想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和阮大人生了隔閡。今日是賣阮小公子一個麵子,今日過後,阮小公子若是再高胡言亂語,隨隨便便出現在我宅子周圍,我不敢保證會是怎樣收場。”


    寧綰放茶杯時,一不小心將茶杯拂落,好端端的一個杯子,連同裏麵還熱乎的茶水都毀於一旦。


    這是給阮負的警告,警告阮負好好收斂收斂,不要胡攪蠻纏。


    “你母親離開長陵國之前說的,若是她的孩子有緣回到長陵國,隻要年齡性別合適,定然是要和阮家結親的。”阮負掏出一張泛黃的紙,啪的拍在了桌子上,“我倆年紀相當,我是男,你是女,沒有哪裏不合適。既然方方麵麵都合適,就得按照這紙上寫的來。”


    寧綰看了紙上的內容,差不多也就是阮負說的那個意思。


    隻是,且不說這紙上的內容是真是假,阮負將這東西帶到她的麵前算是什麽意思?


    “阮小公子為了這個玩笑,真是大費周章了。”寧綰笑說。


    “我就知道你不信。”阮負一巴掌拍在桌上,恰巧拍到手上傷口,不由齜牙咧嘴,說,“這是我從我爹的寶貝箱子裏偷來的,真的,這絕對是你母親的字!不信你去找了你母親的字畫來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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