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夜雨,場麵上是泥濘而幹淨的。


    泥濘和幹淨並不矛盾。如果地麵不是泥濘的話,這樣多的人馬踏過,一定是飛塵彌漫,難以視物。


    因著這場雨,視野顯得特別清爽。


    此時雨已停了,空氣中密布著泥土的氣味。西邊一整麵樹林被伐得幹幹淨淨,西風起時,木屑的清香混和金屬的鏽味,衝撞在挽月鼻尖。


    對方已擺出了陣仗。兩個三千人的黑色圓陣,塞滿了城牆外那一大片荒蕪的冬田,另外三個圓陣鬆鬆在墜在後頭,占據了那一片被龍爺的火油燒出的焦土。就像幾個鋼鐵齒輪,轉動時,那些巨型的攻城器械由後往前運送上來,遠遠地看去,挽月產生了錯覺——那並不是軍隊,而是一台精密的鋼鐵機器。


    血肉之軀如何能擋!?


    最前方的敵軍已經站在了城牆下,從挽月站立的地方看去,視野被城牆擋住一部分,隻能依據那圓陣的“缺口”來判斷,被城牆擋住的約有兩百來人。雲梯和攻城車穩定快速地穿過敵方的軍陣,來到了城牆下方。


    挽月發現自己藏在袖中的雙手在顫抖。


    她忍不住看了看林少歌。


    見他左手握著四色旗,右手擎起一麵紅色旗,斜斜伸出哨塔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的手極穩,一絲絲隱約的顫動也沒有。


    ……


    時項站在城牆旁邊的高塔上,看著距離自己不足二十丈的敵軍,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他戴著一麵造型古怪的麵具,身上套著全副鐵甲,以防被弓箭射倒。


    眼見著敵人搭起雲梯,準備衝撞城門……他手中的紅色小旗微微顫抖。


    他第一次發現令旗竟然那麽的沉。


    原本此刻他不應該關注城牆外頭,因為他的職責是忠實地反饋主帥的命令。但他忍不住分出半隻眼睛,不停地掃視著外頭敵人的動向。


    “世子……該下令了……該下令了啊……”時項藏在鐵麵具下的嘴唇有些哆嗦。


    時項知道這樣的軍隊擁有怎樣的實力。絕對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一支訓練有素、真正上過戰場的軍隊是可怕的,隻要它一開動,裏麵的人就不再是人,而是這頭巨獸的一個組成部分,張口便可吞天噬地。


    若是時項身在自己的隊伍中,那一定是不會生出此刻這些讓人羞慚的恐懼感的。偏偏他今日的任務是——在最前線做旗手。


    雖千萬人吾往矣……想過去倒是豪情萬丈,當真麵對這樣的境況,能站得住腳,還抬得住手中的旗,已是極為不易了。


    他又分出半隻眼睛,看了看哨塔底下。那匹黑毛白蹄的駿馬也感覺到了危機,眼下正不安地刨著濕泥。他略略鬆了一口氣,心中默默演練一遍——揮過令旗,便飛快地沿著塔柱滑到地麵,騎上馬退回軍中。


    然而等到攻城雲梯都架好了、裝載著巨木的攻城車已開始衝鋒、第一批攀登城牆的敵軍已隱隱冒頭殺聲震天時,遠處的林少歌依然一動不動,那一麵紅色旗子依舊穩穩當當地立著。


    “世子啊……老大……”時項額頭直冒冷汗,“該動手了啊……還要等什麽時機啊……”


    念叨歸念叨,雖然手抖得厲害,他倒是沒有半點想要棄旗而逃的意思。


    地麵隱隱開始顫抖,時項知道那是攻城車重重碾過地麵,他聽到了軲轆和地麵的刺耳摩擦聲。那根包裹了厚重鐵頭的巨木很快就會轟然撞上城門——對方也太抬舉那兩扇木門了,其實根本不會出現他們預料之中的阻力。他們一定會驚異地發現撞開門之後,根本停不下腳步,將會被那衝擊力帶著,踉踉蹌蹌衝進城中,然後一臉懵懂。


    時項腦海中的畫麵在下一個瞬間成真。隻聽一聲並不怎麽壯烈響亮的“轟~啪”聲,兩扇木門被衝擊力撕成了大小不一的木塊,向後倒飛而去,那根攻城的圓柱以極為不雅的姿態凸進了城門內。這一瞬間,時項腦中竟然生成了一幅相當難以啟齒的畫麵。


    幸而,他那隻一瞬不瞬盯住遠處的眼睛,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那一揮。


    林少歌落旗了!


    幾乎同一時刻,時項手中的紅色旗子也重重向下一揮——


    完美同步!


    他用心中演練了百八十遍的姿勢滑下了高塔,騎上駿馬向後方飛馳而去,在他身後,一列騎兵點燃了地上長長的引線、上馬,緊隨時項奔向後頭。


    一張大網漸漸從地上升起。一頭牢牢綁在每一匹駿馬身上,另一頭隱隱延伸向城牆的下方。


    此時,敵軍先登小隊已經爬上了城牆,奔馳中的時項忍不住伏在馬上回頭去望。


    這一望,就望見敵軍擺著視死如歸的壯烈表情,高舉著刀劍登上牆頭之後,見到城牆上空無一人,瞬間變得茫然無措的可愛模樣。


    對方顯然沒有考慮過,登上城牆之後,如果城牆上並沒有伏兵,而且占領了城牆之後根本沒有向下的通道能通往城中,此時該做些什麽?在他們茫然遲疑的時候,後頭的人已經繼續往上麵擠了——登上城牆,獎勵是豐厚的。


    靠南麵那個圓陣的將領顯然有些按捺不住,無視主帥的沉默,讓自己的軍陣向前再壓了壓,甚至默許了前沿的盾兵攀爬雲梯。


    喊殺聲震天,在南麵軍陣的帶動下,北麵的陣型也開始鬆散了,陸續有士兵向城牆上麵爬——其實這裏的每一個人,對那位藏頭藏尾的所謂主帥都是不待見的。他們隻聽從自己軍主的命令。


    雖然後頭大營中揮起了黃色旗幟令他們退守,但自己陣中的軍主既然視而不見,將士們自然也視而不見。


    其他都是虛的,登上城牆的二十兩白銀才實在!這錢,自己不拿也有別人拿。


    每個人都在往雲梯上擠,就像密密麻麻的黑螞蟻,堵得厲害。後頭的人看不見前方的景象,隻能一麵大聲喊殺,一麵奮力推動前頭的人。


    雖然對城牆上可能麵臨的近身肉搏有些許畏懼,但人擠人的,前方都是自己人,這一點點畏懼便煙消雲散了,越是擠不上去,越是以為前頭有什麽好事在等待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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