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平泰庵,住持慧靜師太正拿了個掃帚撣著青石階上肉眼不可見的灰塵。


    見是挽月,師太眼中精芒一收,二人雙手合什見了禮,師太側身相讓。


    一進禪房,就見靈柩已沏好了茶,白娘子施施然坐在榻上。


    吃了一回茶,白娘子拂了拂衣袖:“你把素問帶走。不然萬一有個好歹,我這日子豈不是要無趣三分。我有靈柩就夠了,兩個都在這裏,也是聒噪。若是那些陰私手段,倒是奈何不了你,隻怕人家使蠻力,王八拳打死老師傅。”她似笑非笑。


    素問和靈柩是白娘子身邊女侍,一等一的好身手。


    “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挽月無語地瞪著白娘子,半晌,探問道:“我嫁進相府能有什麽危險?白娘子是不是折子戲看多了?”


    這樣說著,心中其實暖洋洋地熨過一遍。


    “折子戲?”白娘子扯起一邊嘴角,嗤笑道:“那種無趣的東西,又豈入得了我眼?左不過,就是才子佳人,或者是負了佳人,或者是沒負了佳人,有什麽意趣?能入得我目的,隻有天下。”


    挽月歪倒在榻上,也笑了:“白娘子說的事兒,那也不見得就有趣,左不過,下麵土壤平平鬆鬆,旱了施施水,澇了疏引疏引。生了害蟲野草除一除,上麵枝兒修平整了,掐尖冒頭的壓壓剪剪。最後收成如何,一則,看莊稼人怎樣打理,既養了莊稼又不傷了田地。二則,看莊稼人挑撒什麽樣的種子。自然,好的年頭,隨手抓一把,總是有許多好種籽,差的年頭,就得矮子中拔大個兒。怕的隻是莊稼人心眼瞎,非要種爛籽兒。至於兄弟鬩牆,爭遺奪產的官司,舉目皆是,更是沒什麽好稀奇的。”


    白娘子沉下一張臉,凝眉啜著茶,許久,緩緩開口:“你這一季莊稼,影射百姓朝堂,乃至為君之道,又及大逆不道。這天下可還有你不敢議論的?”


    挽月擺手連連:“我可是半個字都沒提過,是你自己想歪了。心中有佛,見眾生如見佛,娘子,你著相了。”


    說罷手足並用爬起來裝模作樣揖了揖。


    白娘子立直了身子:“平日裏,你雖跳脫,卻不似這般放浪形骸。我來猜一猜——沈辰沒看上你?”


    說罷好笑地看住挽月。


    不想挽月卻老實低下了眉眼,聲氣也低沉了幾分:“還沒見著人。”


    算是吧,他從來也沒有看上過她。


    白娘子兩道眉毛高高挑起:“這沈辰雖說有才氣,人生得好,也有幾分見地。可終究是個俗貨,悟性慧根都遠不及你。你何至於?”


    “娘子莫非沒見著他的詩文?”挽月驚奇道。詩聖詩仙在白娘子眼中竟然隻是俗貨不成?


    她輕輕扯著嘴角,半晌吐出兩個字:“太雜。”


    倒是一針見血,看來她起了些疑心。確實,哪裏有人文風這樣紛雜?


    挽月沉默一會,苦笑道:“我和他有一些淵源。”


    “看出來了。便是戲文中說的,這恩人若是生得好,便是‘公子大恩無以為報,惟以身相許耳’,恩人若生得不好,便是‘公子大恩無以為報,惟來世做牛馬耳’。”


    見她誤解了,挽月隻苦笑搖頭。一日夫妻百日恩,十七年夫妻,恩倒也算得上。


    “當初你不提,外人也不好多事。我雖潛龍勿用,你若不願嫁,助你退個親什麽的,也總是有些辦法。”白娘子像是想到什麽心事,沉寂了片刻,緩緩又開口:“男女情事,也總要經曆過,方能看得透徹。但我瞧著你,並不像對沈辰有多少情意。”


    挽月默然。上一世,在自己交付心腸之前,就鬧了秋白那一出。這一世,更是談不上什麽情意。


    這樣想著,挽月又生了些煩惱憂愁:“我這個人吧,大約天生心腸就是冷的,想必終此一生不會愛上誰。”


    白娘子斜她一眼:“我若是男子,你便不會這樣說話了。”


    挽月怔了怔,會意過來,失笑著險些噴出一口茶。望著她,心道:你若是男子,白家不惜滅族,也一定會替你謀一謀這天下。


    白娘子也微怔,像是感應到了挽月的心聲,微微搖頭,心道:不可能,還有林家。軒轅氏…也不可小覷。


    二人沉默一會,又扯了些閑話。


    挽月“噢”一聲,記起正事來。肅了容,坐直了身子,仔仔細細說了那一曲破陣子。


    “嗬,能讓鳳娘刮目相看的男子,不知道究竟長什麽模樣?”挽月垂下了眼皮,如果隻是一般的小鮮肉,必然是入不了鳳娘閱人無數的老眼。


    想到也許這個世間真有這樣一位謫仙般的奇男子,自己卻興致缺缺,完全沒有半點懷春少女應有的興奮期待,一下子覺得自己當真是老了,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軟軟地歪在榻上。


    白娘子沉吟了許久,蹦出一句:“這人興許配得上你。”


    挽月噎了一噎:“我哪裏又和人家配了?”


    白娘子用手點著榻上的茶台,“依你所說,鳳娘的位置,錢夫人一家三口在對麵酒樓的位置,楊安的位置,打碟公子哥的位置……”


    “打碟?!噗!”挽月不禁失笑。


    “笑什麽?可不是說他拿了筷箸敲打碗碟兒?”


    “是,是,您繼續。”挽月肅了容,憋了一臉笑意。


    “彼時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若是飛筷殺人,一是角度不對,二是瞞不過。鳳娘說楊安沒有即刻斷氣,也就是說她留意到那竹筷是何時插進楊安眼中?你下次見著她,必問清楚這處細節。嗯…”她沉吟了一會,“你有使毒之才,此事若無其他蹊蹺,那他必有惑亂人心之才,所以我說配得上你。倒不是講儀容風度那些。”


    挽月垮下臉。原以為白娘子慧眼如炬,看穿了她平凡外表下的絕世風姿。


    白娘子見她這樣表情,搖著頭一臉好笑,閑話幾聲,又叮囑了素問幾句,看著二人離開,閑閑躺回榻上。


    ……


    “我竟沒有謝過白娘子。”騎行一路,挽月終於悶悶開口。她思來想去,也沒看出白娘子態度來——那公子是不是自己想到的那個人…


    “娘……子當初,也並沒有謝你。”素問沉默一會,又接道:“自從有了你,娘子開懷了許多。秦姑娘,”她語氣十分鄭重,“除非我死,否則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


    “……謝謝。”


    “要殺誰,隻管說一聲。”素問淡定說道。她這話聽起來不像在說殺人,而是在說,想吃什麽你就說。


    “咳!咳,暫時……不需要。”挽月生生嗆了下。


    “我知道,姑娘認為這世間並沒有大奸大惡之人。姑娘錯了……隻是還沒遇見而已……”素問聲音漸低,藏不住鬱鬱之意。


    “那次和白娘子談話,是你在沏茶?我不大分得清楚你和靈柩。”


    “我倆本就一模一樣。”素問笑了笑,語氣輕快了些:“記得姑娘說,人心十分,一個人怎麽樣,就看良心和貪心各占幾分。姑娘認為,世人普遍四六,此起彼伏,時而良心四分,時而貪心四分,最終清算時,大約也就是五五。有些人過分執拗些,也越不過三七去。”


    “我確實說過。”隻是此時並不十分確定了。挽月扶著素問的腰,微微有些分心。素問的腰,不像一般女兒家柔軟,隔著衣物能清晰地摸到塊塊堅韌的腰間肌,令人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矯捷的豹。


    “姑娘,有十成的惡。我見過。”素問緩緩說完,正好到了院外。


    “或許吧…我如今也不確定了。”


    ……


    是夜,挽月輾轉難眠。


    也許是因為白娘子的茶;又也許是因為素問說起十成之惡時,語調中掩不住的切膚之痛。


    但絕對沒有一星半點,是為了沈辰,或者說為了高書遠不愛她這件事。


    睡不著,便想起白娘子。


    那一回,白娘子似笑非笑,淡淡說道:“我叫白貞。”


    挽月默了一默,更加淡然:“白娘子的名兒,和傳說中的那位白娘子,倒是隻差了一個素字。”


    “你說的是端午那回講的,一怒水漫金山的那條大笨蛇?哈!”白娘子睥睨著她:“你說的這些故事,許多都狗屁不通。”


    挽月噎了一噎,她給她講的,可都是名作,名作啊。


    “其一,報恩便是迷了許仙的心智,令他愛得如癡如醉,自個兒抽身成仙去?這是報恩還是報仇?其二,水漫金山淹死多少百姓?淹沒多少良田?那些失了親,失了財的,不啖她肉都算得是菩薩心腸了,她被壓在那塔下,還能去替她求情?還能推了那塔?這又是什麽道理?還有那個老和尚法海更是……”


    “行了行了。”挽月趕緊擺著手打斷了她,“求您別說了。”


    心中不住怪責自己,一定是當初不學無術,把故事給記歪了,原本想要大力弘揚中華本土文化,卻弄巧成了拙。在這一點上看,倒是不如人家沈辰,背下那麽多詩詞,也沒錯幾個字兒。這麽想來,對他十分敬佩,這麽多年,每每夢回高考,總是一身冷汗心驚肉跳地嚇醒過來,他竟然又重走一回長征路,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路考來,不知扒了幾層皮,還考了個狀元……


    “哼,下次有機會,倒是要好好和你說道說道這個法海……”白娘子忿忿。


    總歸是岔開了,沒再提她是白貞這事兒。


    白貞。大昭國隻有一個白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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