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另一邊沈相家的陳夫人到了花廳,見錢夫人絞著帕子,一臉興奮。錢夫人是她胞兄陳副疏密的正妻,府邸相鄰,二人十分親厚。


    “嫂嫂得了什麽好事?大清早跑過來也不怕人笑話。”陳夫人笑道。


    “不算好事,卻是一件奇事!”錢夫人一臉神秘。


    “哦?怎樣的奇事?”


    “昨日我隨你大哥在淩雲樓為仲賢接風,哎,我原說要在家中設宴,仲賢這小子偏生念著淩雲樓那道珍珠鵝肝…那有什麽好的你說說,哪及得上家中……”


    “你倒是說奇事呀!”見錢夫人又要離題千萬裏,陳夫人趕緊打斷她說話。


    “嘿!”錢夫人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個兒的毛病,抽出手絹兒嗔笑著打了下陳夫人的手,接道:“淩雲樓對麵兒,豈不正是那處……”她麵露鄙夷:“風月樓,就是那窯子!昨兒個,禦史台那位左都禦史楊萬名的獨兒子楊安同幾個子弟在風月樓吃花酒,突然闖進個老倌兒,說楊安搶了他閨女,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問他要人。“


    “這個楊安,是有些好色的毛病。我倒是不甚喜他。”陳夫人評道。


    錢夫人心中不屑,暗想:你兒子沈辰硬要抬個女妓回來,倒不是好色?心中雖想著,麵上絲毫不露,接著講道:“楊安自然是不肯認帳的,讓小廝把那老倌兒揍了個半死,扔到街上。我瞅著那老倌兒已經站不起來了,仲賢心地好,差人去扶一扶老倌兒,順便給他些銀兩。”


    “仲賢是個好孩子……”陳夫人感歎地絞著帕子。


    “就在這時,那邊二樓上,突然有人唱起了破陣子。你也見過那花樓,二樓隻一道欄子,從這邊望去,一目了然。是個白衣公子哥兒,麵貌看不清楚,身姿體態卻是無盡的瀟灑風流,他坐在二樓女伎奏琴的桌兒邊,雙手拿著筷箸,敲著麵前一溜碗碟兒,錚錚地,當真是金戈鐵馬之聲。那歌聲極清揚,卻在轉調時沙沙的撩人心弦,聽著那歌兒,神思竟不自覺跑到疆場之上,眼前盡是千軍萬馬。我一個婦人倒還好,你大哥和仲賢麵目赤紅,兩雙拳頭捏得指節發白。”


    “咦!竟有此等風流人物!破陣子我倒是聽過,怎不見得?”陳夫人奇道。


    “待歌聲停了許久,眾人方回過神來,那公子哥兒捏了盞酒慢慢吃著,楊安死了,被那老倌兒用一雙筷子插進兩個眼洞……”錢夫人心有餘悸,“那老倌兒原本已經站不起來了!”


    “你的意思是…老倌兒被那歌曲迷亂心智,殺了楊安?”


    “說那曲子邪門吧,偏偏又正氣得不得了。仲賢給激得一腔熱血,就連你大哥……咳。衙門的人倒是來得快,捉了老倌兒去。今晨聽說楊萬名不依,到京兆府鬧了一場。原來老倌兒昨日當場就死了,仵作一驗,髒腑全被打得錯了位,照理說根本不可能站得起來的,竟還能殺人,你說奇也不奇?楊萬名氣沒處撒,說要捉拿元凶,就是那個唱破陣子的白衣公子哥兒,可唱歌又不犯法,通緝不得,楊萬名私賞紋銀一萬兩拿他!現在各家都派出小廝仆役滿京城尋他呢!咱要不要也……”


    “嗬!”陳夫人揚了揚兩道眉毛,“倒不知如此風流人物,生成什麽模樣兒。”


    “離得遠了,看不見麵貌。興許和辰兒差不多吧。”錢夫人臉頰微燙。


    陳夫人笑眯了眼:“辰兒倒是生得極好,隻不過,男兒家,生那麽好也沒用。”


    “得了便宜還賣乖!”錢夫人嗔道。她家仲賢長相就稍遜了些。


    陳夫人是個快嘴,到了晚時,整個相府的人都知道了這樁奇事。


    聽到風月樓三個字,挽月蹙了眉頭。她這一世的生母秦氏,乃是商戶出身,風月樓正是秦家的產業之一。秦氏父母早亡,也沒有兄弟,她臨終時托了親信,待挽月懂事便將家業交給她。


    因身體中裝了成人的魂魄,挽月沉穩早熟,又得楊嬤嬤相助,五六歲時就將一眾管事治理得服服帖帖。


    說起楊嬤嬤,也是一位奇女子。論經商頭腦,比起秦氏更勝幾分,因早年受過秦氏之恩,便一直跟隨在秦氏身邊,替她打理家業,卻隻以奴婢自居。秦氏死時,將挽月托給她,倒是安心閉了眼。


    明府隻知道秦氏有幾分薄產,卻不知道在楊嬤嬤手上,那些產業已經滾了雪球。


    就比如這處京城第一的煙花風月所。


    挽月徘徊許久,終是不放心,帶上楊嬤嬤出了暗門,在茶鋪內室換了衣裳,揭下臉上幾處膠片,調整好五官形狀,再重新貼上膠片,變成坊間熟知的秦家小二郎,搖搖擺擺向著風月樓去了。


    到了風月樓,老鴇鳳娘見著小廝打扮的挽月,心領神會甩著帕子撇著嘴,引挽月去向後院。


    楊嬤嬤扮作角夫,低了頭跟在二人身後。


    鳳娘身著桔紅色綢緞束身裙子,緞麵上細細地繡著大紅色團花,腰肢極纖細,臀部又稍嫌寬,行走時生生扭成了八卦,她一邊走著,一邊甩著帕子,媚眼橫飛,顧盼間神采飛揚,年逾四十卻絲毫不現老相。


    “二當家的今兒過來,可是為了昨日的人命官司?”到了一處靜室,鳳娘肅了臉。


    挽月接手家業時年紀尚小,為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就讓人稱自己二當家,雖然年紀漸漸大了,二了這麽些年,習慣了也懶得改。


    挽月閑閑往桌邊一坐,“說說。”


    “嘖嘖,”鳳娘眉飛色舞:“那個楊安,小氣又好色,這幾日正纏著我,要贖了雲起回去做小妾。雲起什麽身價?他開口便是三千兩,虧他說得出口!單單三日前那個山西過來的富商,甩手便是一萬兩,三千!嗬!我自然是不依的,昨兒個,他帶了人來,本是要鬧事!”


    “哦?”挽月揚了揚眉毛,不想還有這一出。


    鳳娘搖頭著:“我著人去了京兆衙門,謊稱後巷發現江洋大盜貓虛子。有官差在近處辦案,諒那楊安也不敢怎樣。”


    挽月笑道:“鳳娘倒是機智。難怪才出了事,衙役就到了。”


    “可憐老倌兒,楊安不知道哪裏找來的人,一個個目光如狼,下的是死手,不像小廝,倒像青明山的盜匪!”鳳娘拍著胸脯,心有餘悸,“要是打起來,我手下這些‘相公’不得給弄廢幾個?”


    她甩了甩帕子,神色有些寂寥:“嗐!那老倌兒我認得,姓王,就住在後麵王家巷,得了肺癆,他姑娘叫秀姑,前些日子偷偷跑到我這兒來,央我買了她,拿錢給她爹治病。也是個可憐的孝順人兒。偏偏就那一回,給楊安瞧見了,扔下幾個大錢,就把秀姑硬拖走了,我也沒敢攔他。沒過兩日,秀姑給送了回來,那身體殘破得……我沒忍心告訴王老倌,著人買了口薄棺埋在城西了,他那肺癆也撐不了幾天,到時候將父女二人葬在一處,我這心也安些。”


    “天子腳下,目無法紀,楊安他爹這個左都禦史怎麽當的!嗬,他每月俸銀也就一百多兩,嘴皮子一碰就是幾千一萬,下半輩子他全家喝西北風?”挽月冷笑。


    “嗐!自從……咳,”鳳娘嗆了嗆,擺著手:“如今這世道一年不比一年。”


    “王老倌當時就不行了。我見他吐著黑色血塊,姑娘不知,那是內髒被打碎了!”


    “哦?”挽月驚了驚。她原以為老倌當時並沒有受很重的傷,隻是眾人喜愛獵奇,越傳越誇張,不曾想竟然是事實。


    “我便差人去後巷等著官差。那幾個凶手摩拳擦掌,一雙雙眼睛陰陰地巡睃咱們這些姑娘,饒是我這樣成天人堆裏摸爬的,一顆心也涼嗖嗖地慌。恰在此時,風蝶兒找到我,說是有位公子賞了她百兩銀子,要去了她的琴桌。姑娘知道,我當時正五內俱焚,哪顧得她?誰知道那公子討去琴桌竟是要唱歌,便是那一曲破陣子……後麵的事情二當家恐怕已經知道了。”鳳娘目露追思,一張飽經風月的臉上竟現出些奇異的暈紅。


    “那公子……什麽模樣?”挽月凝重地沉聲問。


    “嗬……”鳳娘兩眼發直,愣了許久,緩緩吐出四個字:“顛倒眾生。”


    “得鳳娘如此評價,他就算即刻被楊萬名捉去殺了,也不算白活一場。”挽月打趣道。尋思片刻,又說:“鳳娘擅長丹青,可否作一幅肖像?”


    鳳娘擺著手:“拙筆,描不出萬一的風姿。”


    挽月佯怒道:“叫你給我畫像,每每畫得我獐頭鼠目,一臉小人得誌模樣,讓你畫他,你竟這般推諉。”


    楊嬤嬤噗嗤一笑:“畫得真是極像。”


    鳳娘苦笑著說:“二當家的也別說,您要是露了真容,我也是畫不來的。”


    她自己沉浸了一會兒,呼一口長氣,道:“王老倌被那曲子勾動了心弦,正值回光返照,手刃仇人,也能瞑目了。那筷子,都捅到了後腦勺,楊安竟沒有死,還掙紮了一會,抖著嗓子發不出聲兒,直到那公子歌聲停下,才斷了氣。”


    挽月和楊嬤嬤對視一眼,都感到頭皮發麻。


    三個人靜默了許久。


    “我該回去了。鳳娘,交待下去,若是再見到那位公子,告訴他楊萬名私賞一萬兩紋銀要拿他,請他速速離京避禍。”


    鳳娘點著頭應下。


    挽月打發楊嬤嬤回相府,自己策馬前往城西平泰庵。


    兩世為人,見過風姿最佳的,當屬白娘子一身冰清玉骨,似冷月照寒江,又如素劍挽青蓮。


    想到白娘子,嘴角輕輕揚了起來。這一世,挽月總算是交了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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