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塵衣說走就走,把蒼魘撂給了心不甘情不願的白瀟瀟。


    一場婚宴簡單潦草,適逢神州天劫,過了今天還有沒有明天都不好說,新郎新娘一個半癱在床一個驚嚇過度,眾人虛偽的祝福也無非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紅燭過半,燈花劈劈啪啪的炸開了油星。


    蒼魘驀然從沉思裏回過神,隻見白瀟瀟坐在桌子邊上怔怔的盯著他燒得麵目全非的臉。即使用紗布繃帶層層包裹,也無法掩飾他身上那些正在腐爛的皮肉。


    “害怕你就不用強迫自己看了吧。”蒼魘無奈道,“放心,我暫時還死不了,用不著守著我,困了你就去休息吧。”


    “我……我對不起你。”白瀟瀟奮力站起身來,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表情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縱使你後半輩子都是這個模樣,我……我也會好好照顧你。”


    “你照顧我?”蒼魘忽然間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就是每天服侍吃喝起居有什麽難?”白瀟瀟蹙緊眉頭,一臉怒氣。


    “好,那你先來給我洗臉。”


    “洗臉?”錯愕和驚恐的神色在白瀟瀟臉上交替出現,“你這一臉的繃帶怎麽洗?”


    “當然是拆掉再洗。”蒼魘直視她的雙眼,“怎麽?不敢麽?”


    白瀟瀟石雕一樣站住了,半晌才顫顫巍巍的伸出手,還沒摸到繃帶的邊緣又嚇得退了回去。


    “你連看我的膽量都沒有,哪來的膽量答應嫁我?”蒼魘還真佩服白瀟瀟當初哪兒來點頭的勇氣,難道她這樣的人也能為了喜歡的人不顧一切?


    “等……等過幾天,你傷好一點,我……我就不會這麽害怕了。”


    “你何必這麽折騰自己,隻要你告訴所有人那個人是誰,你就能解脫了。”


    白瀟瀟沉默一陣,又咬緊了牙:“你用不著拐彎抹角誆騙我,我不會說的。我欠你的,我自己還。”


    “還?你覺得很委屈是麽?”


    白瀟瀟沉默不語,但表情就是默認了。


    蒼魘低聲笑道:“我答應了會助昆侖堪魔就一定會幫到底,即使沒有你在身邊監視我也不會臨陣脫逃。靈虛子小老頭真是多慮了,更何況現在我聲名掃地,又被水月洞天逐出師門,我能去哪裏?”


    白瀟瀟一愣:“你……你怎麽知道?”


    “我是沒心沒肺,但我不傻。你以為你和何歡之間的事情小老頭毫不知情麽?但既然你們的所作所為都順了他的心意,他也樂得順水推舟,無論你是嫁何歡還是嫁我,都不會危及十鋒的地位,也正好斷了十鋒對你的癡心。”


    “胡說!你胡說!”


    “神州天劫即將應驗,靈虛子早就知道了。”蒼魘繼續冷笑,“這個局,從平白無故送我問仙就開始了。否則他怎會把昆侖得來不易的至寶白白送給一個後輩小子?”


    “你胡說,我不信!我不信!”白瀟瀟猛然站起來,像是要給他一耳光,可手伸出來又停在了半空。


    蒼魘現在的模樣,就是伸臉讓她打也下不了手吧。


    “哈哈哈,你害怕,卻總有人喜歡這張惡鬼一樣的臉。你信不信?”蒼魘沒法笑得前仰後合,隻能笑得渾身亂顫。


    “我呸!”白瀟瀟把手一甩,逃命一樣的推門跑了。


    氣走了白瀟瀟,屋裏再次安靜了下來。


    “出來吧。”


    “你這小子可真能惹是生非,嘖嘖,這麽好看的臉居然毀成這樣,還不如早點讓姐姐放在架子上呢。”姽嫿坐在窗邊,紅衣如同飽了血,那張臉就像水中的倒影不斷動蕩。


    剛才有一陣從水裏走出來一般的擴張感,蒼魘立刻就知道有鬼王宗的人進來了。


    他本以為會是倪戩,卻沒想到來的居然是姽嫿。


    “你要我的臉現在也不遲啊,放在架子上一眼就能看見。”


    “切,這麽難看,別害姐姐做惡夢。”


    “連你們鬼王都說好看,你還嫌棄什麽?”明明當年對姽嫿又怕又恨,如今再見她,蒼魘居然覺出了幾分親切。


    若論算計,這些邪魔外道隻怕都比不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名門正派。


    “鬼王的喜好太過特別,咱們做屬下的實在是難及其萬一。”姽嫿緩緩走了過來,仔細端詳起了蒼魘的臉,“我真不明白,連你師父都不要你了,鬼王他到底還留著你做什麽。”


    “皮囊壞了,至少還能逗樂子不是?”提起訣塵衣,蒼魘心頭一陣抽痛。


    即使訣塵衣真的離他而去,蒼魘也沒有絲毫怨恨。


    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受傷是為他,走火入魔也是為他,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怨恨的呢。


    但心還是痛了。


    “噗,果然隻有嘴沒壞。既然你已經生不如死,不如把姐姐的修為還來吧。”姽嫿鬼魅般的身法一閃而至,真要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半路被人攔住了。


    一正一反兩個身子,兩張死人般鐵青的臉。


    黑白骨。


    “此人已經極度虛弱,再離了修為,馬上就會死。”黑白骨又恢複了僵屍一樣無相無常沒有絲毫感情的模樣。


    “何醫師,何醫師你還活著!”蒼魘看見他的感覺真像是見了親人,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居然抓住了他的手。


    黑白骨轉過臉來,僵屍一樣的麵孔沒有一丁點表情。


    雖然從那張死人臉上很難看出原本的麵目,但輪廓總是能分辯的。


    蒼魘百分之百肯定,那絕對不是何蘇葉的臉。


    “何醫師,你又換了肉身?”


    黑白骨不言不語,可那不是裝作不認識他,而且徹頭徹尾的陌生。


    黑白骨還是黑白骨,但他已經不是何蘇葉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蒼魘驚愕萬分,所謂的不死不滅,明明能讓精神永恒,為什麽此刻的黑白骨卻徹徹底底的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哼!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憑什麽不能拿回來!你給我滾開,我隻奉命帶人,可沒保證他是活的!”姽嫿對每一個黑白骨的厭惡倒是一致的,五指做爪,飛快的繞過黑白骨繼續襲向蒼魘。


    雖然修為還在,但蒼魘此刻虛弱之至動彈不得,就連勉強抵禦的力量都沒有。


    忽然間手上一陣大力,拽著他轉了半圈,空著的那隻手直繞過了姽嫿的五指,響亮的拍在了她臉上,冰冷的內息直把她推到了牆角裏。


    果然是鬼王宗一脈相承的法術,沒有內息無法運轉周天的倪戩之前就曾借蒼魘的力量和訣塵衣打了個平手,現在黑白骨也能用自己的內息注入蒼魘體內來對付姽嫿。


    “好啊!黑白骨你這是要借刀殺人麽!好!我倒叫鬼王來評評理!”姽嫿捂著臉站起來,一雙怨怒憤恨的眼睛直瞪著黑白骨。


    那是真實的眼神,真實的情緒。


    蛋殼一樣的麵具也像蛋殼一樣碎在了角落裏,瞬間化成了一地亮晶晶的細碎粉末。


    姽嫿直起身來,彤雲般的黑發籠著的臉龐就像月中的牡丹,潔白無瑕,卻是不見天日般的慘淡。


    “姽嫿!你!你究竟是誰!”蒼魘驚駭至極,姽嫿能夠幻化麵目的麵具已經碎了,而眼前真實的姽嫿麵目竟然如此熟悉,那眉眼棱角竟像極了他自己!


    黑白骨麵無表情的回過頭,袖風一掃,蒼魘頓時失去了知覺。


    水波的漣漪在冥冥中動蕩,如同一場夢悄悄來襲。


    破月峰是神州十大險地之一,從峰下看去,初升的月亮正好被陡峭的山峰從中間破成了兩半,破月峰也正是因此得名。此處雖然地勢險惡,山頂卻立著一處精致莊院,青色琉璃瓦映在蒼穹中央,恰似眼底的一抹水色,活脫脫像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哀怨氣色。


    “什麽呀!我才不要嫁給那個草包!”粉色衣衫的小女孩站在江邊石塊上緊擰眉頭,“哥哥,你去和爹爹說我不嫁他!”


    “雲染啊,人家何歡是方界山主之子,有哪點配不上你?”石頭旁邊並肩站著兩個男孩子,大一些的正是破月莊主夏青城的長子夏蒼穹,年紀稍小的正是這出鬧劇的另一個主角何歡。


    夏雲染立刻揪著羊角辮亂跳:“我就是不喜歡!爹爹不答應我,就讓我一個人在這裏餓死渴死摔死算了!”


    “雲染,你知道什麽是死嗎?死了之後你就再也看不到爹爹娘親還有哥哥了,不但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去地府受罪,排隊等著投胎的時候還得受大鬼小鬼的欺負呢!地府那種地方很可怕的,挖眼睛啊拔舌頭啊……”


    “哥哥你少唬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誰信你!”


    無計可施的夏蒼穹拿胳膊肘推推何歡:“喂,說句話吧,雲染可是你的未婚妻。”


    “雲染,下來好嗎?”何歡天生溫順秀氣的模樣,說話之前必定要先仔細思量一番,明明比夏蒼穹年紀小,看起來卻謹慎沉著許多。他自小身邊沒有玩伴,見了生人比女孩子還要靦腆害羞,遇上夏雲染這樣刁蠻任性的大小姐當然沒轍。


    “不下不下就不下!”夏雲染見他說話都沒底氣,自然更加帶勁,“你也不看看自己,沒哥哥高,沒哥哥帥,功夫沒哥哥好,就連說話都沒哥哥中聽!就你這個草包樣,連那些書生啊農夫啊都比你強!哼!誰要嫁給你!”


    夏蒼穹見何歡變了臉色立刻就知道事情要糟:“雲染啊,你要誇哥哥也別貶低別人嘛。何歡知書達理長得俊俏,方界山也是有名的門派,你嫁過去保管大家都跟眾星捧月一樣寵著你喲!”


    “哼,爹爹不就是想借著我和方界山聯姻嗎?反正我不嫁,要嫁你嫁!”


    “胡扯什麽!”夏蒼穹哭笑不得,“嫁也好,不嫁也好,你先下來說話行不行?”一個刁蠻任性一個溫文靦腆,他倆將來要真湊成一對兒方界山就再沒安穩日子過了。


    “知道了,我會求爹爹退婚……對不起,是我高攀雲染了。”何歡迅速背轉身抹了抹眼睛,然後順著山道朝山上飛跑。


    “雲染!看你這口沒遮攔鬧騰的!何歡,你別亂走!上山路上有八卦*陣呢!何歡!”夏蒼穹不敢怠慢,扭頭就追了過去。雖然夏蒼穹也有些看不起低眉順眼的何歡,可人家到底遠來是客,要是讓他在自家地頭上出了事,少不了要被爹爹一頓好罵。


    夏雲染氣得七竅生煙:“哥哥!哥哥你不管我了!”


    “人家已經答應退婚了你還想幹嘛?”夏蒼穹頭也不回,“把手上臉上的泥洗幹淨之後就自己回家吧!”


    “哥哥,你怎麽不怕我迷路呢!哥哥!”


    “上山的路你比我熟,要丟也是我丟啊!快些回家!”夏蒼穹的聲音遠遠傳了回來。


    “喂!哥哥你回來啊!哥哥……”夏雲染眼看著哥哥的背影飛快的隱沒在密林之間,忍不住氣得從大石頭上跳了下來,“哼!哥哥我討厭你!一會兒等小巧趕集買了桂花糖回來我也不分你吃!對哦,小巧都去了那麽久,怎麽還不回來啊?”


    風推著岸邊的蘆葦俯仰跌宕,葦絮輕飄飄的飛散在晌午後的暖風裏,寬闊的江麵倒映著天空的沁藍,黑蓬的小渡船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就連平日裏忙碌勞作的漁船也是一隻都看不見。


    “小姑娘你在等人麽?對岸小王莊已經沒有活人了哦。”


    “誰!是誰?”夏雲染迅速轉身卻不見一個人影,明明汗毛倒豎嘴上卻不肯示弱,“大白天的別裝神弄鬼,我才不怕呢!”


    “裝神弄鬼?我要真是鬼怎麽辦呢?”那個聲音還是在她身後,每個字自喉嚨裏出來都像熱化了的麥芽糖似的甜膩,氤氳百轉的調子帶著極其陰冷的氣息直噴在她後頸裏。


    夏雲染轉身的刹那便駭然驚叫起來,雙腿一軟便暈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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