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魘蘇醒過來的時候正是日頭偏西,落日在窗簷的堆雪上鍍了一層輕豔而磅礴的金黃色,正好把白晝與黑夜清晰的分隔在了山的兩端。


    渾身都是撕裂般的灼痛,後背正有人用沁涼的藥膏細細的塗抹他的傷口。


    “嘶……師父?”蒼魘想要回過頭來看背後的人,卻先扯開了剛剛愈合的焦黑血痂。


    “你師父不在,是我。”背後傳來的是何歡的聲音。


    “那他……我師父呢?”


    “你惹了這麽大的麻煩又差點連命都沒了,水月洞天和昆侖之間也總要互相有個交代吧。”何歡做事一向都溫和細致,抹藥的時候力道輕得就像個大姑娘,當然,前提是白瀟瀟那種刁蠻任性的大小姐不算大姑娘。


    “嗬嗬,難得你還肯來照顧我,唉……”蒼魘深吸了一口氣,又疼得渾身一陣抽痛。


    “你這又笑又歎氣的,到底想做什麽?”


    “你肯理我當然好,但是被男人照顧不值得高興啊……”


    何歡無奈道:“那你想讓師妹來照顧你麽?”


    “可別,每次看見她我都要倒大黴。看個熱鬧差點就把小命丟了,讓她照顧我沒準她能直接把我撕了。”脖子上燒裂的傷口結了痂,蒼魘很難扭頭看清楚自己的傷勢,但昆侖掌門終究不是浪得虛名的,中了這一記天雷,皮開肉綻都算輕的,沒當場燒成肉炭就算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其實你弄成這樣,師妹也嚇暈了,醒來之後到現在還戰戰兢兢說不清話。她本想來看看你,都被你師父回絕了。”


    “真是謝天謝地謝師父,她離我遠點就算是行善積德了。”蒼魘想彎彎手指,結果發現自己還真比被燒成肉炭沒好多少。


    何歡靜靜的看著他起勁的折騰手指,半晌才問道:“你的命是保住了,隻是身上燒傷太過嚴重,即使現在用盡靈藥調養,將來隻怕也很難恢複原狀了。”


    “皮相什麽的對男人來說又有什麽要緊。”蒼魘還真不太在乎這身好看的皮相,有也罷,沒有也罷,反正呆在水月洞天裏過一輩子也沒其他人看得見。


    何歡靜默了一陣,幽幽的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蒼魘扯著嘴角笑了兩聲,也隻問了幾個字:“是不是你?”


    “是。”何歡答得清楚明白,毫無遮掩。


    “早就看出白瀟瀟那個丫頭喜歡你。她對十鋒不過是兄妹般的傾慕,對你才是真正的死心塌地。你不想死,她更不想你死。”蒼魘歎氣,“這到底是誰出的餿主意,難道你們覺得靈虛子平素都溺愛白瀟瀟,就會因為你倆之間多了這麽一層關係就放過了你?”


    何歡苦笑:“我又有什麽辦法。我不想死,無論什麽辦法都得試一試。”


    “你聰明一世,怎麽這時候又犯了糊塗。靈虛子要你去送死,即便你和白瀟瀟真的結為夫妻,他多半也會讓你們兩人一齊去送死罷了。”蒼魘歎氣,“靈虛子當然知道我是被栽贓嫁禍的,但他就是不願戳破罷了。在他心裏,除了十鋒和昆侖積業之外,其餘的人又算什麽呢?”


    “這一點,我比你清楚得多。”


    “為什麽不叛出昆侖?”


    “命運如浮塵,半點不由人。”何歡苦笑,“離了昆侖,這個天下還容得下我麽?”


    兩人一起沉默良久,蒼魘終於開口:“何歡,現在我躺著你站著,我欠你一回人情,你欠我一口黑鍋,咱們就算兩不相欠,扯平了。”


    “我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關,別提那個人。”每次提起羅曼的事情何歡都排斥得很,“你先告訴我,現在你就剩了一付殘軀,昆侖理應是欠你的,若是師尊執意要讓師妹嫁你,你又當如何?”


    “我當如何?那我隻好對不起千嬌百媚的白瀟瀟了。”蒼魘嬉笑道,“她豆蔻芳齡嫁了塊焦炭,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自己作孽自己還,今天報應到自家。”


    “昆侖還需要你和問仙,無論如何掌門師尊也是不會讓你死的。”何歡苦笑著關上了藥罐的蓋子,推門出去了,“隻盼你進棺材那天還能這麽沒心沒肺。”


    夕陽最後一絲紅燼收卻在雪峰後麵,冰冷的黑夜再次降臨。


    外麵又飄起了大雪,萬籟俱寂,四野無聲。


    偶爾傳來踩在雪上的嚓嚓聲,到了幾十步開外就調頭轉向別處,好像所有人都刻意避開了這座廂房。


    今夜沒有月亮,廂房裏一片黑暗,就連個掌燈的人都沒有。


    蒼魘靜靜的躺在黑暗裏,嗅著自己身上發出濃重的焦臭和草藥氣味,好像能感覺到自己正在一點點*潰爛。


    “嘖嘖,燒得這麽恐怖,倒不如死了更好。”


    忽然間聽到這句話,蒼魘忽然睜開眼睛。


    整個屋子裏都飛舞著透明翅翼的蝴蝶,倪戩輕飄飄的浮在半空裏,身後金綠色的綢緞仿佛伸展的尾羽,蝴蝶猶在從他的手掌一隻隻的幻化出來。


    “怎麽會是你?”昆侖上下都不歡迎倪戩,他大搖大擺上山的可能性不大,眼前的這人八成不是實體,而是用了什麽幻術或者障眼法。


    “怎麽不會是我?”他的笑容總是那麽好看,仿佛午夜間驀然開啟的美夢,花火衍生,罌粟怒放。


    蒼魘歎了口氣:“我跟你不熟,用不著來探望我,你快走吧。”


    “是麽?我以為你死裏逃生會很想見我才對。”倪戩無聲無息的落在地上,輕輕觸摸著蒼魘自己都不忍心去看的臉,好像在欣賞著無價的珍寶。


    蒼魘渾身燒傷,頭發也都被燒光了,此刻即使是輕輕撫觸也會痛入骨髓,咬牙忍了半天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你現在的樣子比以前有趣多了。”倪戩的手帶著真實的觸感,居然不是假象。


    蒼魘頓時氣結:“你經常跟僵屍鬼降混在一起,愛好果然與旁人不同。難怪你身邊一個黑白骨沒肉,一個姽嫿沒臉。”


    “所以也隻有我才能欣賞你這身腐爛的皮肉啊。”倪戩慢慢的把他扶在懷裏,手指順著脊背輕輕的撫摸著,就像摟著一隻溫順的貓。


    “你這是要救我?”蒼魘皺著眉問:“別,我可不想沒臉沒皮,更不想變成怪物。”


    倪戩眉峰一揚:“不死不滅不好麽?”


    “一個人不死不滅有意思麽?”蒼魘立刻嗤之以鼻。


    倪戩笑得前仰後合:“果然是徒弟像師父,訣塵衣也隻能養出你這麽個別扭的臭脾氣。”


    蒼魘皺著眉頭看他半天:“行了行了,我用不著你救,更不想和你有更多牽連,你趕緊放下我走吧。”


    “隻要你推我一下,我立刻就走。”


    蒼魘再次氣結:“我連指頭都彎不過來!”


    “我知道。”倪戩低下頭,柔滑細膩的發絲拂到了蒼魘的肩頭,痛得他微微發顫。


    “倪戩……你是個變態。”


    “哈哈哈……”倪戩笑得格外暢快,輕柔溫和的呼吸輕輕的拂過頸項,“你還記得吧,想死的人我就一定要他活著,想活的人,我才一定要他死。”


    蒼魘靜靜的等著他笑完才問:“借問鬼王,這次又要利用我做什麽?”


    “訣塵衣知道你死了,所以了無生趣,坐化成仙也好,就此死去也好,他早就不在乎了。等他知道你活著,就是身體早已油盡燈枯也要硬撐著陪你。”倪戩眯起眼睛,“當真是生也為你,死也為你,有趣啊有趣。”


    “說重點。”


    “我本來是很想訣塵衣死的。”倪戩笑道。


    “你想殺他?哈哈哈……你殺得了他就去吧。”雖然訣塵衣走火入魔之後性情大變,但修為卻沒減少半分,若能得手,倪戩何不直接殺了他算了。


    “生死有何難,訣塵衣已經不能成仙,卻又舍不得死去。”倪戩大笑出聲,“他已經這麽慘了,我若是殺了他,豈不是幫他解脫?”


    蒼魘終於憋不住問道:“你和師父之間到底有什麽仇怨?”


    倪戩笑眯眯的眼睛裏透出了比昆侖封凍千年的積雪更加冰冷徹骨的表情:“因為我們毀了彼此最重要的東西。”


    “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倪戩,是……”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嘭的一聲門響,一堆人便從門口相互推擠著簇擁進來。蒼魘耳畔一陣水晶破碎般的清脆響聲,倪戩的身影就像是急速融化的雪人瞬間消失在空氣裏。


    蒼魘直不起身子,隻能勉強分辨出眼前這堆人都是昆侖弟子的服色:“這是要幹嘛?殺人滅口也用不了這麽多人吧?”


    “掌門師尊請你移步大殿。”為首的昆侖弟子幹巴巴的說,顯然對他這個背黑鍋的家夥沒有一星半點的尊重。


    “對不住了,我現在這個德行,實在是沒辦法移步。若你們師尊有心,還請他老人家自己來見我。”蒼魘的口氣也沒有半點服軟。


    “你算什麽東西,還想讓掌門師尊屈尊來見你!”蒼魘一屆後輩居然口出狂言,這一堆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既然如此就別見了,免得他老人家見了我又要氣得吹胡子瞪眼睛……喂!喂!你們……輕點!輕點!”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居然直接動手搬人,這一頓七手八腳,絲毫也沒給他關照,光疼也疼掉了他半條命。


    昆侖大殿燈火通明,除了昆侖弟子之外,各門各派的掌門和排得上名號的弟子也都來了。


    蒼魘一眼就從那些各色各樣的道袍裏認出了那一片月白,心裏的憋屈立刻就少了許多,扯著嗓子大喊:“師父!師父!”


    訣塵衣緩緩轉身,縱然容顏未改,那一頭灰白的發絲映在燭火之下居然顯出了幾分蒼涼。


    但他也隻是看著,沒有絲毫的回應。


    昆侖眾弟子把蒼魘放下,拜見過靈虛子之後馬上各自退開。


    整個大廳瞬間充斥著咋舌與嫌惡的唏噓,女弟子們的驚呼更尖利得令他無法忽略。


    蒼魘無法站起來,隻能勉強慢慢的環視一周。


    每個人的眼眸裏都寫著恐懼與厭惡。


    他的視線掃過白瀟瀟的時候,她嚇得渾身發顫,連站都要站不穩了。


    “蒼魘,你可知錯了?”靈虛子依然是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樣,似乎也並不覺得此刻欠了蒼魘什麽。


    蒼魘連看也不看周遭那些人,死死的咬緊牙關,朝訣塵衣伸出手:“師父,你說得對,神州天劫與我們無關,我們回去吧。”


    訣塵衣望著他,還是沒有說話。


    “蒼魘,貧道與你師父已經商定,既然你和本派弟子白瀟瀟情投意合,那就為你們擇日成婚吧。即便你現在麵容俱毀身患殘疾,瀟瀟也願意不離不棄照顧你一輩子,她對你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我不娶白瀟瀟!”蒼魘一聲嘶吼:“師父,我們回去,回水月洞天!”


    訣塵衣還是站在那裏不喜不怒,什麽表情也沒有。


    蒼魘心頭一冷:“師父,你真的要我娶白瀟瀟?”


    訣塵衣淡淡的望著他,終於開了口:“水月洞天沒有入世成婚的弟子。蒼魘,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水月洞天的弟子,我也不再是你師父。天崩地陷,永不相見。”


    蒼魘錯愕的望著他,好像世上最後能支撐他的支柱在一瞬之間轟然崩


    作者有話要說:額,一不小心寫毀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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