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兵團本部門口準備離開的幾個人,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難題。


    韓吉抬頭看了看黑得一點光都看不見的夜空,唯有幾顆十分明亮的星星和一輪圓月點綴其中,無奈地攤了攤手,“這麽晚了,馬廄一定是被鎖上了啊。要不小神木今晚就在本部住下吧,也不差這麽一晚。”


    “不要。”神木埼非常幹脆地就回絕了,然後看向艾爾文,要挾似的麵無表情說道,“不讓我回醫療班,我就站在團長你的房門前一直說話直到天亮。”


    艾爾文眉毛幾不可察地抽了抽。他招誰惹誰了他,為什麽每次中槍的都是他?


    韓吉沒注意到艾爾文難看的臉色,說了個很現實的問題,“但是小神木你腳上有傷,這個樣子不借助馬車沒法回醫療班呐~”


    神木埼想了想,瞥到一旁默不作聲的利威爾,腦袋上方亮起一盞電燈泡,“口水兜,你背我。”


    她頭頂上頓時被敲出了一個包。


    神木埼淡定地望著正在用手帕擦手的利威爾,伸手摸了摸頭頂還冒著熱氣的包,說道,“你是擔心你背我的時候我的腳會拖地嗎?其實沒關係,我沒到一米六,不會讓你苦惱的。”


    兵長大人後腦勺蹦出久違了的十字口。


    路上行人寥寥,清冷的氛圍倒很適合現在神木埼的心情。一路跟著利威爾的神木埼單腳蹦躂著往醫療班跳。一開始她以為利威爾一副*炸天的模樣一定是對送自己回醫療班這件事很不樂意。但漸漸地,她發現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會偶爾放慢腳步等她慢慢地跟上去,然後和她保持著不近也不遠的距離,沿著寂靜的街道往醫療班走。


    但是,神木埼這種慢吞吞的行進速度最終還是讓利威爾回頭不耐煩地掃去一記眼刀,陰沉著臉重複著這一路上已經不知被他說過多少次的那句話……


    “喂,走快點。”


    神木埼眺望著不遠處的利威爾,茫然地四下看了一圈,說道,“你見鬼了嗎?這裏沒有一個叫‘喂’的。”


    如果不是天色太暗的原因,否則一定能清晰地看到利威爾後腦的十字口。瞥了一眼神木埼纏著繃帶的左腳,利威爾冷哼一聲,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一個位置,說道,“不要總是跟在我身後,給我到這邊來。”


    神木埼看似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利威爾頓時覺得心裏有種毛毛的感覺。果然,神木埼擺起了張正經臉,“作為交換,你背我。”


    “做夢。”利威爾毫不留情地甩給神木埼兩個字。


    少女想了一會兒,神色沉重地勸告道,“口水兜,作為男人心胸豁達一點,不然會跟艾爾文一樣最終不得不去搶紮克雷的老婆。”


    “……再敢多嘴一句你自己滾回醫療班。”


    “艾爾文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扣你工資。”


    “神木埼!”


    “我在這兒,不必這麽深情地呼喚我。”


    “……”


    注視著利威爾絕塵而去的背影,神木埼麵無表情地歎了口氣,開不起玩笑的男人,就是臉皮薄。


    學著韓吉的樣子做了個攤手的動作——雖然那樣子看上去很詭異——神木埼收起左腳,一步一跳地去追已經走得很遠的利威爾。


    當然,神木埼這種人很快就會有報應的。


    回醫療班的路上必須經過一座橋。神木埼支著一條腿遠目早已到了橋另一頭的利威爾,看對方完全沒有幫自己一把的意思,神木埼扶著橋上的圍欄僵屍一樣地開始跳啊跳,然後就這麽不經意地摔倒了。


    聽到橋另一端的動靜後,利威爾原本打算就這麽等著神木埼一副慘兮兮的樣子出現在他麵前。這個想法剛一閃而過,疑似呻吟的聲音似有若無地傳了過來。


    利威爾皺著眉越過橋麵,就看見神木埼捂著自己的右膝蓋坐在石階上。而神木埼在看到利威爾的身影後,立刻就緊閉著嘴默不作聲。


    利威爾冷淡地丟給神木埼一個死魚眼,對麵的少女儼然一副沒法再走路的慘狀。天太晚,結果路上基本沒有行人。利威爾在環顧四周後終於妥協了,一邊抱怨著“真麻煩”,一邊就走向神木埼,在她麵前斂步。


    神木埼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個團,由此可見剛才磕的那一下是有多痛。雖然利威爾很想說一句活該她自作自受,卻還是遞去了自己的右手。


    “把手伸過來。”


    神木埼愣怔地看著貌似是想扶她一把的利威爾,盯著對方懸在半空的手好一會兒。在此期間,利威爾的耐心已經被磨光了,沒好氣地白了神木埼一眼,“難道你就這麽想橫屍街頭?”


    利威爾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神木埼作為一個不太正常但不算弱智的人類,總該有點自覺地把手遞過去。


    誰知,少女的視線從利威爾的手轉移到他的臉上後,警覺地往後退避,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你……”


    利威爾挑了挑眉。


    “……腦子被驢踢了吧?”


    “……”


    神木埼的話剛說完,兵長馬上就黑了半邊臉,握緊的拳再次傳來可怕的咯吱聲。神木埼怔了怔,隨即撇開頭望天。


    “啊,餓了。”


    利威爾:“……”


    利威爾揪起神木埼的後衣領正準備把她往醫療班拖,突然介入的聲音由於太過突兀,在靜謐的街道上蕩起了回聲。


    “利威爾兵長。”


    兩人同時往聲源的方向看去,竟然是卡佩恩。


    卡佩恩右手打了石膏,應該是骨折了,渾身上下都布滿了傷口,但都經過處理,看樣子似乎是剛從醫療班回來。隻是他看上去精神不是特別好,有些浮腫的眼瞼讓整個人甚至有種頹廢感,說話的聲音也很疲憊。恐怕是上午剛經曆了牆外調查,一場徘徊在生與死夾縫中的遠征,即便再強大的人,多少都會有些觸動的。


    利威爾揪著神木埼的手還來不及放下,卡佩恩看向神木埼,開門見山地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神木,我們能談談嗎?”


    ……


    利威爾順著橋上的階梯和神木埼錯身而過,直到他和橋上兩人的距離長到完全聽不清他們對話的聲音後,這才停下腳步靠上了身後的一麵牆。雙手環在胸前的利威爾漫不經心地斜了眼橋上的神木埼和卡佩恩,不爽地“嘁”了一聲,也不知道兵長大人究竟在不滿些什麽。


    而神木埼這邊,少女遠眺著漸漸和黢黑的夜色融為一體的利威爾,直到視野裏那個身影完全沒入黑暗之後,她才移開視線轉向欲言又止的卡佩恩。


    夜晚的風帶著寒意,能看到從嘴巴裏呼出的一團團白霧,從橋洞下嘩嘩淌過的流水聲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隱約能從河麵上看到自己的倒影,神木埼抬頭看了看空中那輪月亮圓得很飽滿的輪廓,耐心地等待著身旁那個人啟齒。


    終於在神木埼開始流鼻涕後,開佩恩開口了,隻是一張嘴就是沉重的一句道歉。


    “對不起……”


    昏昏欲睡的神木埼因為卡佩恩的這句話而睡意闌珊,轉睫直視一直看著腳下河流的卡佩恩,什麽話也沒有說。


    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複卡佩恩的道歉。不接受顯得她寡情,接受又讓她不太情願。在牆外調查期間,她被巨人抓住的那一刻原以為卡佩恩會傾盡全力救她,但他毅然轉身的動作讓神木埼從來沒有覺得像那時那樣失望過。一種很強烈的被拋棄感讓心裏空落落的。


    但坦白說,她雖然沒有因此而憎恨一個人,但從心底覺得,無法原諒。


    可卡佩恩他其實並沒有做錯什麽。


    “我真的很害怕,麵對那些奇行種的時候……”卡佩恩握緊了唯一一隻沒有受傷的手,幾乎是咬緊了牙關才開口說道,“巨人對人類構成的威脅,神木你也看得見不是嗎?那些根本就是怪物,人類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次又一次的遠征究竟有什麽意義,其實沒有人願意去揣測。因為越是往那方麵想,就越覺得……覺得人類其實早該放棄了……”


    神木埼察覺到身旁那個人的聲音有了絲顫抖,像是帶著某種尊敬似的,她沒有打斷卡佩恩的話。


    恐懼是與生俱來的情感。她麵對巨人的時候也會害怕。想到這裏,神木埼斜開頭看著剛才利威爾消失的方向。或許那個人也一樣,隻是大多時候這些看上去絲毫不為之動容的家夥不會選擇把這種情感表露出來罷了。


    神木埼覺得,自己不是恨不起來,而是沒那個資格去恨。如果角色互換,她站在卡佩恩的立場也會選擇對已經來不及逃走的同伴見死不救。


    “我不是一名合格的士兵……麵對巨人,其實當時我選擇對你……對你棄之不顧的時候,心裏在想的,竟然是……被巨人抓住的那個人不是我,真是……太好了……”卡佩恩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語句零零碎碎卻還是讓神木埼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父親曾對我說過,承認一名士兵的榮耀有兩種方式。”再次睜眼的時候,他顯得冷靜了許多,至少聽起來是那樣,“第一種,與巨人戰鬥到最後一刻,為人類獻出自己的心髒……”


    神木埼安靜地聆聽著,仿佛卡佩恩是在宣誓。


    “第二種……”他有意無意地頓了頓,臉上羞愧的神色因為夜色的遮掩而成功地沒能被神木埼發現,而傾吐出的字句卻帶著不可蔑視的自尊。


    ——“與同伴共赴生死。”


    神木埼平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就恢複了以往的神態。


    卡佩恩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雙眼,聲音很輕,“……可我都沒能做到……”


    溢滿悔恨的字句斷斷續續地灌進她的耳朵,少女卻沒有為之動容。卡佩恩的話掐在了途中,心領神會的神木埼知道,如果再多說一句話,身側這個人的情緒或許就會失控。


    因此她隻是扮演了一個出色的聆聽者,安靜得她根本不存在一樣,默默地聽完卡佩恩懺悔般的傾訴。


    原以為卡佩恩再也說不下去了,可事實並非如此。他像是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回憶中,雖然捂著眼睛,神木埼還是看出了悲傷的神色。


    “我丟下你之後,不久就被另一群巨人堵住了去路。我當時就覺得,這一定是……是報應,不管我如何向神明祈禱,都……無法被原諒……但,明明是神明先拋棄了人類……我們究竟有什麽錯?”


    我們究竟有什麽錯?


    錯的根本不是人類,而是這個世界。


    神明沒有任何理由的,拋棄了全人類。在卑微地苟延殘喘之時,人類隻是試圖反抗了一下,邁出了一層層的巨壁而已。


    而神明懲罰般地,用死亡回贈人類。這樣就可以告訴那些異想天開的人,忤逆命運的下場,就是如此。


    那樣不可置否的姿態,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神木埼深吸一口氣,仿佛是吸進了一口冰,冷進了心裏。


    “羅傑班在這次作戰,基本全滅。幾乎是把所有希望都一把火燃燒殆盡了一樣,什麽都沒有留下。從牆外帶回來的,都是屍體……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了……比看到巨人,都讓人難受……”


    “嗯。”她淡淡地回了一聲,沒有一點敷衍的意思。


    神木埼突然想起了那個已經徹底消失在她生命中的女孩。上帝對神木埼一絲眷顧都沒有留下,因為她連薇拉的屍體都無法帶回。想憑吊,隻能對著一間空曠的房間,望著對麵的床鋪發呆。


    她不希望讓自己可憐到,最後隻能睹物思人。這就是神木埼不想回隊舍的原因。它簡單得,一句話就能概括,卻怎麽也無法讓她說出口。


    時間是最圓滑的欺騙者。


    因為日子久了,人們就可以用遺忘這個借口把痛苦封在過去。


    神木埼需要時間,至於多久,她並不清楚。


    但至少,不是短短幾天的時間。


    卡佩恩最後幾乎是泣不成聲,而神木埼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流,第一次感到有什麽東西也隨著腳下的流水,慢慢消失了。伸手想去抓住些什麽,卻都從指縫間滑走,想找都無從尋起。


    她不記得後來卡佩恩又說了些什麽,隻記得告別的時候對方隻是留給她一個背影,也許是因為天太暗,事後神木埼回憶起來,總覺得卡佩恩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明明已經看不見卡佩恩走遠的身影,神木埼還是沒有收回視線的打算。直到利威爾走上橋,站在了她身邊。


    再一次從少女臉上發現茫然的神色後,利威爾隻看了神木埼一眼就別開了頭,什麽多餘的話都沒有說,而是催促了句,“走了。”


    從調查兵團本部直至遇見卡佩恩,利威爾和神木埼就沒什麽對話。而今走向醫療班的路程中,兩個人依舊保持沉默。神木埼分明一直跟著他,利威爾還是覺得身後空蕩蕩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卡佩恩究竟和她說了些什麽,他沒興趣知道。但看神木埼現在的反應,一定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


    神木埼這種反常的舉動成功地影響到了利威爾,以至於抵達醫療班之前,利威爾都隱隱感到有些煩躁。


    回到醫療班的時候,已是深夜了。路上基本沒什麽行人,門口看守的人也枕著自己的胳臂彎打著瞌睡。遠征帶來的疲憊感直到神木埼站在醫療班的門口,才從每一個細胞中慢慢滲透了出來。


    連告別都沒有,神木埼甚至沒留給利威爾一個眼神,以在利威爾看起來非常失魂落魄的姿態飄進醫療班大門。


    而在她即將跨進門口的時候,利威爾叫住了她。


    連利威爾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喊住神木埼,在和那雙木然的眼睛對視了很久後,他終於沒好氣地甩過去一句話,“在醫療班呆夠了,就趕緊滾回兵團。”


    神木埼回過頭看著那雙已經是調查兵團標誌的死魚眼,遲遲沒有去回應利威爾的話。


    直到他以為自己是等不到神木埼的答複後,對麵的少女才緩緩開口。隻是利威爾怎麽也沒想到,這種狀況下的神木埼居然還是說出一句讓人忍不住捂臉的話。


    “你教我怎麽滾,我就滾給你看。”


    於是神木埼頭頂上還沒消下去的包又高了一層。


    利威爾目送神木埼走進了醫療班,在看不見她的身影後就掉頭往調查兵團本部的方向走去。心情無端地就有些好轉。


    這家夥,終於有點正常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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