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淮安很多天都沒有回江邊公寓。


    除了林初和祁銘,就隻剩下照顧她們的傭人,司機和所謂的保鏢都不住在公寓裏。


    林初雖然沒有絕對的自由,但也隻是不能離開安城而已,隻要在這個城市範圍內,她去哪裏都可以。


    過去的林初風風火火了很多年,但最後留在身邊的朋友,也沒有幾個。


    而現在......沒有一個過的安穩。


    所以,即使這個季節的安城美的不像話,她也沒有地方可以去。


    她現在這個身份,連帶祁銘去見父親的資格都沒有。


    「媽媽,我想回家了。」


    祁銘指的,是他和林初在蘇城的家。


    隻不過一個月的時間,祁銘的話就少了很多。


    他不喜歡這個陌生的地方。


    林初捏了捏兒子的鼻尖,眉眼間有溫柔的笑意,「你想去看媽媽以前生活的地方嗎?」


    如果她有能力回到蘇城,就不會被陸淮安困在這座城市裏。


    祁銘眼睛裏閃動著微弱的光亮,「外公的家?」


    他的睡前故事,除了童話,更多的是關於外公的事。


    每當媽媽說起她小時候的那些事,明明都是極其快樂和有趣的,但……他總能在媽媽眼睛裏看到懷念和悲傷。


    林初先從藤椅站起身,然後抱起了兒子,慢慢往樓下走,「嗯,外公生前就住在那裏,不怎麽遠,外麵不是很熱,現在出發的話,到的時候太陽應該還沒有落山。」


    「那晚上可以看到星星嗎?」


    林初點了點頭,「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你可以爬上去看。」


    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夜空裏的星辰就像是近在眼前的螢火蟲,很漂亮。


    祁銘其實很少讓林初抱他,他雖然隻有四歲,但身高比大他一歲的薑薑都要高半個頭。


    這些天他很黏林初,是因為害怕。


    祁銘緊緊抱著媽媽的脖子,問了一個很童真的問題,「我會不會從樹上掉下去?」


    他總覺得,隻要他不停的問,媽媽就會多說話。


    那樣,是不是就會開心一些……


    林初失笑,寵溺的親了親兒子的額頭,「別擔心,媽媽會保護你的。」


    ……


    守在門外的保鏢不露痕跡的擋在林初麵前,恭敬的詢問,「太太,您要出門嗎?」


    這一個月的時間,除了接送小公子上下學,太太基本不會踏出公寓一步。


    從來都沒有讓他們為難過,但身上的疏離和冷漠極其明顯。


    很久以前的林家千金,笑起來能讓萬物都失色。


    現在的陸太太也笑,但那笑裏全是譏誚和諷刺。


    林初也不看他們,牽著祁銘的手,淡淡的反問,「瞎了還是聾了?看不出來還是沒有聽見?」


    問話的那名保鏢被噎的略微有些尷尬,麵露難色,「陸總說他今天晚上會回來。」


    「他回來就回來,我又沒有把房子搬走,」林初不笑的時候,明艷精緻的五官更多的是冷淡,言語間盡是滿不在乎的輕描淡寫,「難道還要我三跪九叩迎接他?」


    從前,有傳言說林家千金很不好惹。


    看不順眼的人,那她說出口的話就像是帶了刀子一樣,氣不死人也能把人活活紮死。


    嗯,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吧。


    他終於『有幸』領略到了。


    「那、那您稍等,我去車庫把車開出來。」


    林初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動作快點,別跟個烏龜一樣磨磨蹭蹭。」


    「好的。」


    ————


    火紅的夕陽掛在天邊,整個城市都披上了一層暖黃色的光暈。


    時隔五年,林初再一次回到林家老宅。


    她有些恍惚。


    當時林家出事後,這棟別墅就被法院查封了,林初用宋靜媛給她的陸氏集團的股份所賣的錢,隻夠償還巨額欠債。


    現在,這棟房子在陸淮安名下。


    草坪很整齊,路麵也很幹淨,就連院子裏的木椅上都沒有一點灰塵,顯然是有專人打掃。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模樣。


    林初總覺得,那扇門打開後,父親會笑著從屋子裏走出來,半白的頭髮在柔暖的光線下,並不顯得那麽蒼老。


    含笑對她說,「小初,你回家了,過來給爸爸捶捶背。」


    手被晃了晃,林初飄忽的神經回到現實。


    她低下頭,看見祁銘明亮的眼睛裏有焦急的慌亂,笑了笑,聲音略微有些沙啞,「怎麽了?」


    祁銘剛剛叫了林初三次,她都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陷進了回憶裏,她那副恍惚的模樣嚇到了祁銘。


    但他沒有說這些,隻是握著林初的手依然很緊。


    「媽媽,我可以去看一下那個鞦韆嗎?」


    梧桐樹幹上,綁著一個手工製作的鞦韆,常年累月,木板的顏色有些發黃,但繩子是新的,應該剛更換沒有多久。


    「嗯,你先玩兒,媽媽進屋幫你把燈打開。」


    祁銘乖巧的點頭。


    他鬆開林初的手,小跑到梧桐樹下,繞著樹幹轉圈圈,似乎是覺得很新奇。


    就算再懂事,他也還是個孩子。


    有保鏢在院子外守著,林初放心讓兒子一個人。


    她站在門外,很久很久,才慢慢輸入密碼。


    打開燈,客廳裏所有的一切都進入林初的視線,安靜、空蕩、沒有一絲人情味兒。


    沙發上沒有人坐著喝茶看報紙,陽台上沒有人拿著母親的照片懷念過去,書房裏也沒有人不知疲倦的工作……


    衣帽間的鞋櫃裏,很不起眼的角落放著一雙高跟鞋。


    那是林初人生中第一雙高跟鞋,也是十八歲生日那天,林宗鈞送給她的成年禮物。


    她花了一下午打扮自己,從頭到腳都是少女心事,連眉梢都帶著喜悅,卻在餐廳裏孤零零的坐到了晚上十點。


    沒有在約定的時間等到她的蓋世英雄。


    陸淮安去晚了,把喝的爛醉的她從小吃街拎了出來,在路上,她弄丟了父親送給她的高跟鞋。


    即使後來的某一天被悄無聲的送回到林家,她卻再也沒有穿過。


    回憶山海洶湧般撲麵而來,撕扯著林初的心髒,仿佛要將她推進地獄。


    荒蕪死寂的心髒忽然開始疼痛,起初很弱,但慢慢的那痛侵蝕至五髒六腑,就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螞蟻在啃食著她的血肉。


    那無形的疼痛逼的林初近乎崩潰。


    她蹲在地板上,單手捂著自己的心髒,泣不成聲。


    隱忍哽咽的聲音從喉嚨裏溢出,繞著無盡的思念和悔恨,「爸……爸……」


    她隻是不停的重複著這一個音節,眼淚掉落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明明輕的不能再輕,卻仿佛能震碎她的耳膜。


    「小初,把所有的期待和感情都放在一個人身上,以後是要吃虧的。」


    「我的寶貝女兒,你明天就要嫁人了,爸爸希望他比我更愛你,比我更能包容你的小性子,希望你們可以白頭到老,餘生安穩。」


    「小初啊,爸爸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好好生活。」


    「如果有來生,我們還能做父女,爸爸一定會給你一個完整的家。」


    「小初……」


    「小初……」


    ————


    陸淮安接到保鏢的電話之後,就從還在進行中的會議抽身離開,那些股東不悅的話語,似乎都不曾入他的耳。


    她去了林家別墅。


    那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她和林宗鈞的回憶。


    陸軍大步跟上,言簡意賅的說明情況,「沈小姐一個小時前就過來了,在辦公室等您。」


    沈小姐沒有說有重要的事,但確實已經等了很久了。


    陸淮安腳步不停,冷峻的五官無波無瀾,淡淡的開口,「有事你處理,沒事就送她回去。」


    這是什麽意思,不需要解釋。


    陸軍恭敬的點頭,「是。」


    下樓後,他快速把車從停車場開了出來,然後把鑰匙恭敬的遞給陸淮安,「陸總,給您車鑰匙。」


    他準備回到公司去解決沈唯一的事情的時候,被陸淮安叫住了。


    「等等。」


    「陸總還有什麽吩咐?」


    夕陽還掛在天邊,陸淮安偉岸的身體投在地麵上的影子被拉的很長。


    「去安大附近找一家蛋糕店,店名叫什麽我記得了,是一對老夫妻開的,百年老店,位置很不起眼,可以跟安大的學生打聽打聽。」


    他背對著光線站立,深邃的五官隱在暗色裏,旁人窺探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隻是嗓音更加低沉。


    陸軍不解的問,「您是要?」


    陸淮安指腹緩緩碾磨著車鑰匙,黑眸微斂,「買一份蛋糕,送到江邊公寓。」


    蛋糕……


    陸總從來都不吃甜食。


    身為高級助理的陸軍,從來都不會過多詢問上司的私事,他能在陸淮安手下待這麽多年,除了過人的工作能力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懂進退。


    但,陸軍恭敬的應了一聲之後,還是忍不住提醒,「陸總,要不要再帶一份冰淇淋?天氣熱,小朋友都喜歡吃。」


    祁銘被接到江邊公寓後,沒有跟陸淮安說一句話。


    甚至就連看陸淮安的眼神,都是陌生和防備的,即使他知道對方是他的親生父親。


    陸淮安腳步停住,回頭看向下屬,淡淡的問,「都喜歡?」


    「我見過的孩子,沒有不喜歡的。」


    陸淮安從知道自己有個四歲大的兒子到現在,還不夠三個月。


    在一起的相處的時間,更是寥寥無幾。


    他不清楚祁銘的任何喜好,哪怕是最簡單的飲食。


    陸淮安的童年,充斥著爾虞我詐的暗黑,沒有享受過普通孩子該有的童真和快樂,唯一的光亮,就是不知疲倦的跟在他身後的林初。


    可是,林初被他弄丟了。


    捏著車鑰匙的手指不自覺的收緊,黑眸深處暗了一度,低沉的嗓音和往常沒有任何異樣,「那就每個口味都買一份。」


    陸軍畢恭畢敬的點頭,「好的。」


    ————


    陸淮安趕到林家別墅外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開著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院子,獨自玩耍的祁銘第一時間發現走進來的陸淮安,原本興致勃勃的眼睛很快就淡了下來。


    他沒有說話,隻是站在梧桐樹下看著『陌生人』。


    一大一小,隔著五六部遠的距離對視。


    陸淮安怔了片刻,很短暫,他掐滅手裏燃著的香菸過後,邁開長腿,走近。


    「想爬上去?」


    起初,祁銘沒有做任何反應。


    過了一會兒,他昂起腦袋看了看遠超過他身高的樹杈的位置,下手纏握在一起,點頭的動作,像是糾結過後才做的決定。


    陸淮安俯身抱起小男孩的時候,胸腔裏湧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捉摸不透的情緒。


    這是他的親生骨肉,已經四歲了,他才第一次抱。


    陸淮安把祁銘抱到樹杈上坐著,把守在門口的保鏢叫了進來,隨後對祁銘說道,「這裏已經夠高了,再往上爬不安全。」


    祁銘像是沒有聽到似的,自顧自的搖晃著兩條腿,昂著腦袋往夜空中看。


    因為媽媽跟她說,這樣看星星會更漂亮。


    陸淮安似乎也不介意,吩咐兩名保鏢仔細的看護這坐在樹杈上的祁銘過後,邁步走進了別墅大門。


    所有的燈都開著,像是之前進來的人沒一處都看了一遍。


    陸淮安踏上最後一級的時候,隱約聽到了女人的哭聲,很低,但別墅裏足夠安靜。


    沉靜的黑眸微變,大步跨進哭聲傳來的房間。


    他推開虛掩的房門後,進入視線的是這樣的場景:


    坐在地板上的女人纖瘦的身子蜷縮成了一團,肩頭抖動,隱忍的哭聲哽咽低喃是因為她咬著自己的手背,仿佛正在承受著某種劇烈疼痛的折磨。


    一秒鍾之後,陸淮安聽到自己的心髒裂開的聲音。


    低低鮮血滲出,五髒六腑都隻剩下疼。


    凝著女人的目光,深邃裏絞著複雜又暗默的情緒。


    沙啞的嗓音哽在喉頭,「小初……」


    身體落進帶著菸草氣息的懷抱,林初沒有太多的反應,她隻是死死的揪著男人的襯衣。


    「陸淮安……我恨你……我不要你愛我,也不逼著你娶我了,你把我的家還給我……好不好?」


    哽咽的聲音很模糊。


    那雙眼睛裏滿是淚水,似乎是五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積攢,仿佛藏著一條流不盡的河。


    陸淮安的目光落在女人手背上已經見血的牙印,然後移動到她被眼淚浸濕的小臉。


    心髒狠狠的抽疼,稜角分明的五官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黑眸深處的暗色被表層的沉靜盡數封存。


    粗糲的指腹撥開粘在女人臉頰的髮絲,將她的小臉捧起。


    「家我還不起,我把命給你。」


    低沉沙啞的嗓音消失在兩人相接的唇瓣間。


    他的吻並不溫柔,夾雜著吞噬的火焰,靈巧的舌強勢的侵入林初的口腔,就連禁錮著她腰肢的手臂,也是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道,仿佛是要將她融進自己的骨血裏。


    這是從林初回到安城的一個月裏,最親密的吻。


    林初越掙紮,男人的吻勢就越猛烈,血腥的味道在味蕾化開。


    有她的,也有他的。


    林初消瘦的身子被摁在男人懷裏,被迫接受親密的讓她恨不得咬掉他的舌頭的吻,雙手攥著男人的襯衣,緊握成拳,骨節都泛著白色。


    竟生生拽掉了一顆紐扣,掉落在地的時候,發出的聲響很清脆。


    紐扣掉到地板上的聲音能有多大?


    但卻驚醒了半魔化的陸淮安,那不故一切的吞噬在這一刻停滯,輕瞌的黑眸緩緩睜開。


    然後,他聽到從這突然而來的吻裏逃脫的林初這樣跟他說,「既然還不了,那你就去死吧,你活著我不會原諒你。」


    陸淮安竟低低的笑出聲,唇角有被咬破的血漬。


    他收緊手臂,將女人的身子完全困在懷裏,然後,同她額頭相觸。


    低啞的嗓音沒有任何起伏,「我恨你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


    林初清淡恍惚的目光落在地板上的那顆紐扣,曾經,有一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紐扣,她在脖子上帶了十幾年。


    丟掉的那一天,就是她心死的那一天。


    她也笑,「我早就想死了,你不知道麽?」


    活著很辛苦,如果她當時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應該也會跟著從父親從高樓跳下去。


    陸淮安沒有回答林初充滿譏諷的問題,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她的下顎,不允許她的視線躲避。


    一字一頓的問,「那天,到底是不是你?」


    「什麽是不是我?」


    「讓這一切開始的人。」


    林初看著眼前的男人,唇邊的笑意就更加明顯,她笑著笑著,就哭了。


    「是我啊,怎麽不是我?我撒謊成性,就連心都是黑的,所以活該家破人亡。」


    眼淚一顆一顆的往下掉,砸在手背上,滲入被她自己咬傷的傷口裏。


    「活著很內疚,死了更內疚,反正就是怎麽都不對。」


    是她,都是因為她。


    如果當初沒有一意孤行,就不會有後來的那些事。


    父親也不會死。


    這道傷疤一直都在,即使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癒合,但掩藏在傷疤下層的皮膚早已潰爛。


    「可是陸淮安,你既然自動找上門,就得把我爸的命還給我,否則這一生我都不會讓你安寧。」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愛到死去自我?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恨不得他死?


    陸淮安低低的笑,「好,那就不得安寧。」


    折磨很疼,但好過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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