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邊住久的漁人,都曉得這麽一個道理——生死不由人。昨天還是好端端地在家裏,今個一早出海打漁,潮起潮落間,人就沒了蹤影,興許是喂了魚,也可能被水泡漲了,飄到了另一處海灘。


    謀生卻是每家必須麵臨的困窘,盛夏已過,秋葉飄零,正是魚兒膘肥肉滿的當口,每次網拋撒下去,拉上來的都是滿滿的馬鮫魚、黃魚、鯧魚、秋刀魚。換做是誰,都禁不起鮮活亂跳的海魚在網中的掙紮,那是未揣進口袋裏的錢,更何況是打漁的行家楚灃。


    別看楚灃衣衫襤褸,拖著半殘的左腿,胡子拉碴,天天手裏握著掉了嘴兒地酒葫蘆,在漁港小村,楚灃的名氣抵得上族長的名氣。別看族長可以一手遮天,他也有求著楚灃的時候。


    就在前幾年,族長嫡親的孫子得了一種怪病,渾身奇癢,抓出道道血痕,潰爛的都不成人形了。延請了巫師來,用盡了各種咒語作法,火燒符咒、青酒捉鬼、油炸鬼魅,皆無濟於事,巫師臨了擺擺手,說罷了。族長執意要他救孫子一命,哪怕是用十捧珍珠,他也甘心。巫師見他鐵了心,撂下一句話說:“非得有海裏的魔鬼魚的血才能就得了孩子的命。”巫師帶走了一捧珍珠,作為自己的謝儀。


    “魔鬼魚?”族長癱坐在地上。


    魔鬼魚是漁港小村的夢魘,它碩大無比,每次出現都要吞噬村裏的一個壯漢,村人談之色變。


    上次出現還是三個月前,張家的阿榮曬過了魚幹,三杯燒酒下肚,蹭的一下漲紅了臉,他涎著臉笑眯眯地對老婆說:“漲潮的時候,我再去下一網,掙個酒錢。”說完,踉踉蹌蹌地出了房門。


    日色血紅,在平靜的海麵上漾著長長的影子,拉的老長老長,曲曲折折蜿蜒著,如一條海蛇。阿榮摸著登上了船頭,起了船錨,把紅日的影子當成了魚群,追逐著,往深海裏駛去。


    岸邊是個頑童在拿著小鐵桶敲螺螄,幾塊年深日久被海水淘洗得光滑的青石上,幾個婦人在敲打著漿洗衣服。太陽紅豔豔地像天空張開的一張血淋淋的大口,遠一點,遠一點,就要沉了下去。潮水翻滾著,吞沒了大青石,漫上了海堤,敲得圍欄錚錚作響。


    阿榮的船隔著數百米瞧去,在波浪翻滾的海麵上小的如同一隻螻蟻。據吳家阿婆說,她瞅著阿榮把網撒了下去。倏地躍起了一尾大的駭人的魚,長著八條爪子,扁平的臉,兩個眼珠黑洞洞的卻閃著耀眼的亮,這是魔鬼魚的眼睛,它隻要目露耀光,總是要吃人的。


    “阿榮就這麽著一口被吞了下去。”吳家阿婆伸著兩隻手比劃著,一個手蜷縮著的正是阿榮,另一個張著的手就是魔鬼魚,包的嚴絲合縫。“哎呀,可是把我駭死了。”吳家阿婆急急地拍著胸口,仿佛差點透不過起來。


    一旁阿榮的老婆早已哭得如淚人一般,別人怎麽勸解也不頂事。


    吳家阿婆因為那件事神神叨叨到現在,逢人就把這個故事絮叨一遍,別人初次聽,懷著獵奇的心態,圍攏了一群人,吳家阿婆有模有樣地表演著,久而久之,聽得膩歪了,都當她精神失常,然而她還是說個不停。


    阿榮是個三十歲的精壯漢子,出了名的孔武有力,被魔鬼魚一口吞肚中,換做他人,還不夠塞牙縫呢,於是村子裏人都惶惶然。


    族長在村口的戲台上擺了個碎花紅布罩著的方桌,上麵擺放了九捧珍珠,顆顆飽滿,珠圓玉潤,每一顆都能滴溜溜的在地上轉。“誰能捉到魔鬼魚,采到它的血,這九捧珍珠就歸他所有。”族長當著全村人的麵,瞅著台下的村民。男男女女,你擁我擠,好不熱鬧。


    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命究竟要比珍珠重要。一炷香的工夫過去了,沒有誰上台應和。


    “我來!”人群後一個人大吼了一聲,聲音渾厚有力,震撼了所有人。


    剛才還擠得不可開交的一群人,一字兒在村口排開了,讓出了一條道,走上前來的人正是楚灃。他穿著對襟開衫,背著個大褡褳,去城裏賣魚歸來,族長捋著白胡須,淒愴地眼睛陡然也精神了起來。


    “楚灃,人不可妄言。”族長向來不這麽這稱呼晚輩名姓,他素來叫的隻有張家伢子、李家伢子,以區隔他的與眾不凡,高人一等,獨獨今個兒是直呼了楚灃的名字,村裏人都覺得族長這次是動真格的了,而楚灃這個半大小子的地位也驟然高升了許多。


    “族長,我從不虛言,給我一個月的期限,我保證給你辦妥。”楚灃昂著頭,衝著台上的族長道。


    “一月之期太長,我家伢子恐怕都撐不到那時候。”族長搖搖頭,豎起了一根食指,“一個禮拜,不能再多了。”


    “一個禮拜就一個禮拜,不過我要先拿走一些珍珠,孝敬我娘。”楚灃也提出了他的價碼。


    “隨你。”族長難得這麽豁達,這些珍珠是他三十年來從村裏挨家挨戶抽稅得來的,正所謂來的快,去得也快,楚灃登台挑揀了十顆。


    “哎,楚灃,我可先把話挑明了,你拿了我的珍珠,我們就是立下了生死契約,倘若一個禮拜你做不到……”族長伸著他蒼老的布著痦瘢的手臂,壓住了楚灃的手,滴溜著眼珠,心懷鬼胎地質問道。


    “做不到,我提著腦袋來見你。”楚灃道。


    “你的腦袋值幾個錢,我要你家的那塊宅地。”楚灃家的宅子雖不大,可是在漁港小村,一寸土一寸金。


    “全聽您的,族長。”


    當著全村的麵,族長和楚灃簽字畫押,族長雙手拈著契約,在台上從東走到西,呼拉拉台下一片靜寂,沒人言語了。


    楚灃揣好了珍珠,還清了街坊四鄰的欠款以及藥鋪的藥錢,另外還把久已抵擋的物件都贖了回來,他好吃好喝地款待了多年來救濟他家的親朋,又把他從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邀集到一起,痛痛快快地去縣城玩了三天。


    族長恨得牙根兒直癢:“這楚灃分明是作弄我。”他把自己的紫檀虯龍拐杖摔倒在地,走進內宅去了。


    說也奇怪,臨近兩天的時候,楚灃忽然沒了蹤跡,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許是下來了吧。”楚灃的娘對前來詢問的村民說,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湊熱鬧。不過背地裏有人議論,說在縣城的窯子裏見過楚灃,在那裏和一個叫杏姑的**勾搭在一起,“兩人早就是相好了。”也有人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哎呀,可是把我駭死了。”吳家阿婆也繞到了楚灃家,急急地拍著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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