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在鞭炮齊鳴聲中讓每一個中國傳統之家辭舊歲,迎新年。黑家這樣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很看重年三十的團圓飯,而且今年又新添了一名家庭成員(三兒媳婦)。黑家夫婦看到滿堂兒孫(孫輩少點),三代同堂,也足可慰的。回想10年前嗷嗷待育的數張嘴,再看看眼前英俊有為的青年,他們由衷驕傲、喜悅。


    春節聯歡晚會當然是晚上主要看點,三個女人也把麵板一應家夥搬到大屋,邊看邊和麵包午夜的餃子。愛國、愛黨同愛家三兄弟難得聚會,輕鬆跟著晚會說笑;愛文、愛革和雙胞胎占著桌子大呼小叫地戰撲克;黑諾被東東拉著一會一趟地跑到外麵放花炮。


    黑爸爸沉浸在合家歡聚、樂享天倫的滿足裏。他突然想到了前妻,那個溫柔婉約,美好到出離他的形容而又薄命的女人。如果、如果今夜是她,那麽麵板前應該有自己的一份地兒,那麽孩子們會在一張桌子上,她的那個女兒夢……黑爸目光尋找黑諾。和東東才進屋的黑諾帶著一身的硫磺味,正在要東東洗了手再抓吃的。


    第一次認真地打量兒子,才驚訝地發現他居然是一個高大的青年了。雖然身板不象體力勞動的哥哥們厚實,但是個頭可不矮,應該是超過了他五哥。


    “黑諾,你有多高?”


    黑諾也很驚訝父親會有此問:“去年學校體檢的時候是1米77多點,今年還沒檢呢。”


    其他人注意力集中過來,愛革眼睛上下一掃:“那你現在比我高了,你這小子後發製人,怎麽竄這麽快啊。”


    黑爸拿出卷尺:“站那,我給你量量。”


    黑諾有些羞澀,但是心底都是快樂的泡泡,站到了門邊靠牆。


    “嗨!好小子,1米79。”黑爸開懷:“還是學校夥食好,養人。”


    東東囔著也要量,黑爸乖乖彎腰給孫子服務,還特意在門上做了記號。然後把4個打撲克的都召來留下年輪。最後超越黑諾的任務隻有留給東東這個新生軍了。黑諾初次在家裏獨領風騷,又新奇又喜悅。


    年初一,黑爸推開黑諾房門,給了黑諾五元錢。


    “明天我們去你姥姥家(周小玉娘家),你買點紙,給你媽燒燒。”


    那麽多年過去了,這個家庭從來沒有祭悼過黑諾的生母。黑諾知道清明節的時候,三個哥哥裏總會有一個人去殯儀館的骨灰堂看看母親,可是他不敢有話題。


    黑爸不否認他愛前妻,一生隻有前妻可以讓他有的愛情,但是他要過日子,愛情屬於前妻,日子裏的伴屬於周小玉。愛情死去,軀殼還在日子就必須繼續。這些年無論多艱難,他都堅持著每年支付寄存骨灰的費用,而不舍將她送回青山秀水的故鄉。所以,黑爸知道周小玉的不滿,知道周小玉的委屈,黑爸才不多生是非。而且,即使早一年,要他擠出5元去燒紙,也是奢侈行為。


    初二,爸媽和弟弟們走了,成家的哥哥去嶽父嶽母家,單身的也忙於應酬。黑諾騎上弟弟的自行車,先到零星擺攤的市場上好不容易買到紙錢,然後騎了45分鍾到目的地。站在那扇冰冷的鐵門之前,黑諾突然膽怯。


    45分鍾,這45分鍾的路是他和母親的咫尺天涯,這45分鍾他走了將近20個春夏秋冬。媽媽,我走得太慢,來得太遲。


    黑諾挺挺胸,推開門,值班的大爺窗戶口探頭:“一個人?”春節如果家人拜祭,去世的一般都是長者,通常是全家來燒紙。


    黑諾應答,並且請教230區怎麽找。知道在2樓的黑諾不耽擱地踏上階梯,不難找到30號木架區,至少幾百個盒位黑諾一個個找過去。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下,那三個字進入黑諾視線--任華娣。腳下生釘,胸口窒息,那一方紅布下一個小小的黑木盒是他的母親。


    小小的、小小的一張黑白照片嵌在木槽裏,黑諾睜大了眼睛,貪婪地想看清楚照片裏的人,那個人眉若彎月,麵若潤玉,嘴角微微上鉤,兩條大辮子漂亮整齊,聖潔而慈悲。黑諾從來不知道母親容貌如此清塵秀麗。


    嗬護著捧著木盒,好像攙扶到母親的手一樣,黑諾來到館外的野地田埂,摘下脖子上的圍巾鋪到地上,才把盒子放下。


    第一次為母親祭奠,黑諾學著別人家的樣子,畫好圈以後在圈子裏燃起了紙錢。別人家好像都是念念有詞,黑諾的腦子裏卻是空的。他隻是專心致誌地添紙,燃燒,看著空氣在火焰中的顫動。他燒得心無雜念,為燃燒而燃燒。


    直到火焰熄滅,殘灰帶著未熄的火星旋舞到空中,黑諾才不相信地摸摸自己的臉,幹的?不可置信自己居然沒有一滴眼淚,黑諾由蹲改坐。


    媽媽,我第一次來看您,您很美,超乎兒子想象的美。


    媽媽,我很幸福。


    黑諾跪下:媽媽,感謝您給我生命。我愛您。


    送母親回到沉寂的大樓,擦拭好木盒,黑諾親吻那照片,輕輕放下。


    施言察覺出黑諾看過母親以後的變化,他神情中經年的憂鬱悄悄飄散。這是因為黑諾象爸爸匯報的時候,黑爸說了一句:以後放假記得去看看你媽。簡單的一句話,黑諾等待了多少日月,他終於被父親寬恕了,他終於走出了原罪的沼澤。


    施言充分利用雙胞胎休息而黑諾得以放下教鞭的機會相聚。這個下午狐朋狗友弄了一個新開業的大型旱冰場的招待卷,振臂一揮的集體行動。小時候他們都是室外天然冰場裏的舞者,本不熱衷滑旱冰。可是近幾年這東西熱不說,大自然的冰場也迅速減少,所以唯有屈尊轉移陣地了。


    誰都猜不到黑諾不會,一點也不含糊地、幹脆地不會。小時候做看客,大了沒想過錢消費到這上麵來,造就了黑諾娛樂項目上的空白。施言扶著黑諾先從基礎開始,繞著場地最外圈滑走,看到大家輕盈地滑行,流暢地穿梭,還有王豐他們的嬉戲,黑諾要施言去加入他們同樂。


    一個半小時以後,施言看黑諾滑起來有模有樣,一旦搖擺也可以抓住扶欄避免地心引力的誘惑,才放開他自己去飛翔。王豐和施言他們自小就玩,隻速滑不出花樣的話,人群中穿行身輕若燕,靈活得象大海裏的魚。黑諾被施言他們幾個人的追比吸引,不由扶靠欄杆緊張視線追逐他的身影。


    “嗨,還沒學會?”邱林鬆拍黑諾肩膀。


    “學會也滑不到你們那樣啊。”黑諾對亂飛的那幫呶呶嘴。


    “你不滑,怎麽知道不能,我帶你。”阿鬆抓過黑諾手,壞笑:“進來吧!”


    黑諾一離開扶欄範圍,就有點慌,但是阿鬆腳下已經啟動,隻有勉強跟上。


    “王豐,你拉他那邊,咱們帶他速滑。”


    王豐與阿鬆左右拉住黑諾,兩邊同時有人,速度就上來了。黑諾開始還擔心三人同行,飛行線路太寬,會遭遇碰撞事故,2圈下來就不多操這心了。因為旱冰場裏幾乎都是同一方向滑,就好像單行道一樣,超車的時候有技術好的,可以給他們讓路,技術稍微弱的,阿鬆總會變成縱行穿越。


    黑諾滑得興起,越滑越快,真好像腳下生風,耳邊呼嘯,人在藍天白雲裏展翅遨遊。其他的朋友一次次來挑戰他們的三人組,試圖把他們衝散,卻被王豐和阿鬆一次次化解,偶然得被打散一人,也立即就會重新拉住黑諾的手。


    施言已經停止了速滑,因為他聽見了世上最美妙的聲音。黑諾並沒有意識到,他在滿場眼花繚亂地飛舞中,灑下了一串串堪比《歡樂頌》更讓施言感動的笑聲。施言不是基督徒,卻在海南的一個教堂中曾經聽到過《歡樂頌》,聖潔美麗,愛滿人間是施言在音樂中的領悟。


    現在,站在場邊的施言聽到黑諾唱出了歡樂女神的歌。他是那麽開心、快樂,那麽不帶一絲的陰霾拋向天際的歌聲,施言眼中瞬間熱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黑諾笑得如此明媚,如此輕鬆,第一次看見黑諾真實的笑。很美,那飛舞的身姿、燦爛光芒旋轉出颶風一樣的能量,吸引住場邊無數目光。


    “最後一圈”掠過的王豐大喊,三人都已經是滿頭大汗緩行鬆手,回歸的飛行者揮著手過來。已經換回鞋子的施言欄杆外張開雙手迎接自己的愛人,抓握住施言靠在欄杆上(等於靠在施言身上),二人都有些激動。


    “開心嗎?”


    “開心!”黑諾狠狠堅定點頭,一張緋紅的臉細密晶瑩閃閃發亮。


    施言掏出手絹擦去他一頭汗水:“你真的笑了,我、喜歡。”


    黑諾充滿神采麵龐微微仰起,方便施言擦盡敞開領口中的細汗:“謝謝你,施言。”


    不需要解釋,施言懂黑諾並非在感謝拭汗之勞。那個下午成為施言終生難忘的一刻,他終於看見夢想成真,他終於看見不再背負憂傷的盛開。


    一個人深思的目光駐留在他們之間--邱林鬆。很奇怪的感覺在心房充斥,他很嫉妒黑諾滑向三哥,他很嫉妒黑諾修長後仰凸顯出來的喉結上滑過的手。黑諾汗濕的瀏海被三哥細心地撩開,滿麵珍愛地邊說邊用手絹擦,而黑諾閉著眼享受這一服務。看著黑諾微微噘起的唇,紅豔欲滴,視線被燙了一般彈開而臉上通紅,他又心虛又驚懼,因為他很想、很想吻上那抹嬌豔。


    邱林鬆覺得自己瘋了。他很不順眼三哥和黑諾兩人間的契合,他想打破,他想加入。他還想要黑諾對三哥一樣信任地對自己撒嬌。他真的頭皮發麻了,他竟然冒出“撒嬌”這2個讓他抽風的字。他想看,目光遊離;他不看,心神難安。初覺黑諾美得逼人側目,阿鬆在吵雜的冰場中如置身曠野的茫然。


    去買飲料的王豐等回來,施言怕黑諾累到,再不許黑諾上場去玩。晚上大家就在外麵吃的飯,阿鬆一直都要集中精神不溜號,努力參與大家話題,因為他右手邊就是黑諾。再又一次黑諾杯中的啤酒讓施言代勞以後,阿鬆舉杯:“黑諾,你不謝謝我?下午我帶你出的師。”


    黑諾一怔,他這幾年和大家處出幾分情義,誰都知道他不怎麽會喝酒,也不挑他,都是倒上,意思到了就可以。


    “阿鬆,你不會喝多了吧,你找他喝?”施言笑嗬嗬也沒當回事:“還是咱們喝吧。”


    “黑諾,三哥是你兄弟,咱們就都不是你朋友?”


    阿鬆這話說得有點嚴重,眾人皆不明白他這話因何而起?也沒有看出來什麽跡象與黑諾出了間隙了,下午他們倆加上王豐還親熱地穿一條褲子呢,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何況是最最平和的阿鬆。


    有點尷尬的氣氛,周小東忙搗漿糊:“來來來,還沒出元宵呢,咱們兄弟今年初次喝酒啊,都端起來。”


    “等我和黑諾喝完了的!”阿鬆的固執要旁人隻有瞪眼的份。


    “阿鬆,他不會喝,拚他做什麽?你高興我陪你喝。”施言勸著。


    “行,”阿鬆端起酒杯對黑諾:“你們是好兄弟。”


    阿鬆幹脆得一杯見底,在眾人還混沌的狀態下,杯子放到王豐眼前:“滿上!”


    王豐拿過酒瓶續杯,而阿鬆抓起他的杯中酒幾口咽下。誰也沒見過邱林鬆這樣喝酒,這酒實在是拚得莫名其妙,續杯的酒又透光了。阿鬆把酒杯重重礅到桌上,冷冷看著黑諾。


    “阿鬆,”施言走過來:“出去說。”施言並不知道黑諾哪裏得罪阿鬆了,他願意替黑諾喝酒賠罪,但是他也要弄清楚維護住黑諾。


    “三哥,不用說。”


    黑諾拉了施言:“回去坐。”


    黑諾端起自己的酒杯:“阿鬆,我一直也把你做朋友,如果你不嫌棄,我黑諾一輩子也是你的兄弟。”黑諾沒有邱林鬆那速度,他一口口吞咽,但是三杯酒一滴不少。


    “一輩子的兄弟!”黑諾放下第三杯酒,強忍胃裏的翻騰對阿鬆伸出手。阿鬆在他喉結一下下吃力的時候,心頭就亂如麻。挑釁逼迫黑諾,結果他很失落,對自己的找茬行為很鄙視。擊掌,阿鬆傳遞自己的慚愧:一輩子的兄弟!


    黑諾不得不在勉強支持10幾分鍾以後借尿遁離席,否則他就會當場出醜。出醜他不怕,而是會讓剛剛恢複的氣氛又冷凝起來。施言不好立即跟隨,心急如焚熬了3,5分鍾就出去了。施言一走,阿鬆馬上就跟出來,他站在衛生間外麵聽著黑諾嘔吐不止,聽著施言黑諾互相安慰的低語,靠在外牆上的他恨不得揍自己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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