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當夜用過晚膳不久,夕虞宮前便來了人。


    為首便是當今羲王宮頭號女侍錦衣——沉默寡言的小女童,一頭泛烏頭發被風微微吹起,明明穿著明豔的橘色宮裙,周身氣息卻冷冽令人生畏。


    然而此刻看著這突然駕到的一班人的夕虞宮主人卻早已是啞口結舌,半天做不出來個回應來。


    她知曉某人便是這般雷厲風行的性子,卻不曉得……這風雷竟來得這般迅猛不及掩耳償。


    她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


    然而在一幹侍女的催促下,卻也不得不漲紅著一張臉上路,而目的地正是她並不算陌生的……


    露華宮——羲王宮首次伴王侍寢的處子所要前往沐浴淨身之聖地。


    可是,怎麽突然就變成……侍寢了呢?


    此時她對這個詞有些耿耿於懷,她可與宮裏某些女子不同,她要的是他的心,他的人,他的一生一世,而並不是……侍妾一般的身份。


    然而這種糾結倒也隻是其次,更讓她全然無法保持鎮定的是,從他說了那句話後,到現在奔赴露華宮的一路上,她的腦海中都會屢屢浮現那個山野小村某夜……的夢。


    她是真覺得那是夢的,畢竟身體毫無症狀,隻是……那夢也未免太過真實了些。


    隻是回想,那肌膚相親的溫柔觸感便仿佛重回唇上指間,讓她連帶身子也變得虛軟燥熱起來。


    從前她還能一遍遍地告誡自己那是幻象,狠狠嘲笑自己的“欲求不滿”,好讓一顆躁動的心平靜些,可眼下……這個幻象卻很快便要變成現實。


    這可……怎麽……才能……冷靜呀?


    “到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這漫長一段路的,待再被錦衣冷冷的聲音喚醒時,抬眼已是露華宮台階前。


    目光穿過朱門投向內院,當初她尚潦倒時的一幕幕仿佛又浮現眼前,被欺淩,被羞辱,傲然反擊,再到某人出現……尤其想起她還曾那般放肆地朝他潑水甚至誘惑他將他逼得失態時,終是不禁噗通一聲笑出。


    你說,緣分是多麽匪夷所思?她當初見他的時候,可隻想著要怎麽遠離這個危險人物呢。


    憶起往事,她身子終於放鬆了些,可這精神一緊一鬆恍恍惚惚的,卻終是令她吃了苦頭。


    隻聽聞砰一聲,不慎踩上裙擺的她身形便是一傾,膝蓋便結實地磕在了青石板沿上……


    痛痛……


    她瞬時便擰緊了五官,捂著腿坐地上疼得半天動彈不得。


    “公主!”


    翡冷此時也是隨身跟著的,見這情形可嚇得不輕,她方才伸手也沒來得及扯住主子,此刻滿臉內疚,慌慌張張地趕緊蹲下查看傷情。


    這不,紗裙才掀了一點,右邊膝蓋上的青紫便已是怵目驚心了。


    “快……快叫國醫!”


    翡冷緊張地大喊,卻被人一把扯住了。


    “我……沒事。”


    阻攔的正是兮予,隻見她俏臉上明明還是痛苦的表情,卻已經掙紮著想要從地上站起來,“一會兒溫泉水泡泡便好。”


    “可是……”


    翡冷擔心地還想要再說些什麽,突然心裏一個激靈,仿佛想到了什麽,立時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再看向兮予的目光便帶了幾分微妙,“是奴婢莽撞了。”


    而兮予卻被她這目光看得心裏有些發毛,聰慧如她,仔細一想,登時又漲得小臉通紅。


    她……是真覺得磕個淤青是小事,何況溫泉水自帶殺菌效果,可為什麽一個兩個全用十分曖昧的眼神瞅著她啊?她才沒有那麽饑不擇食,生怕被這種事取消了今夜的侍寢才勉強忍著呢!


    “我……不是……”


    她張嘴還想要解釋幾句,卻已被翡冷徑直朝裏麵推了,這死丫頭,邊推還嬉笑,“公主您不打緊便好,不過一會兒陛下見了,怕是要心疼死了。”


    她……她才不是故意要留著給他看呢!


    兮予又好氣又好笑,卻真的有些發愁起來,一會兒要怎麽掩藏這事呢,他一向都覺得她笨手笨腳各種不省心,這下豈不是又給他提供有力證據了?


    便這般百般滋味地臨近了露華池,侍女為她除去外衫,正準備跟進隨身伺候的時候,卻被她紅著臉將所有人都趕至了那座高大的紅木屏風外。


    保守如她,即便都是女孩子,也並不喜歡這般裸著身子被人看著的。


    於是很快,這偌大的露華池便隻剩得了她一人,金頂熠熠,紗幔重重,溫泉水上方騰騰升起的白色水汽,柔柔暈開一片氤氳,飄渺宛若仙境。


    而她踏著足下層層疊疊的玉白大理石雕花緩緩走向那熱氣騰騰的溫池,隻覺得心情大好。


    她甚至壞心眼地在想,如果她索性就在這意猶未盡地泡上一個晚上,在羲清宮等待的某人會不會不耐煩地衝過來綁人呢?


    似乎……這確實是他幹得出的事。


    因而,想歸想,她也隻能吐吐舌,便乖順地走到了溫暖清澈的池邊。


    她身上僅著最後一層單衣,此時置身水霧中,被打得有些濕潤的薄布愈發服帖,將原本便玲瓏有致的身材裹得更加誘人。


    她倒並不注意這些,隻如往常般伸手去解腰帶,可不料,腰帶剛扯開一些,餘光竟瞥見紗幔之後正杵著道修長的身影。


    她一聲驚呼,急忙便將前襟捂緊,宛若一隻受驚的雛雀,可很快,當她發現那身影眼熟得出奇時……登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好了。


    她倒真是……低估了他。


    虧她還想著在這邊耗久些,某人會在羲清宮裏等得不耐煩呢,結果他可好,根本不按牌理出牌,直接就跑來這池子邊蹲點了……


    登時,便想起上次他也是這般,靜悄悄地躲在一旁偷看……這人就這麽愛幹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嗎?


    該慶幸這次她發現得早,否則等除了衣,下了水……不又都給看光光了麽?


    咳,雖……雖說,遲早,或者說今晚就是得被看光的,可是……這不一樣!


    她又惱又羞,卻更多是十分無奈,哎……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嘛!


    然而就是在她臉頰發燙各種糾結的時候,伏堯卻已經大大方方地從紗幔之後走出來了。


    她登時沒了脾氣,默默將臉別到一邊——她錯了,什麽偷窺?這人一向就是光明正大地正麵強來的。


    而這一瞥間,目光掃過他此時此刻的裝扮,心裏卻咯噔一聲,整個人更懵了……


    他……穿得……好像……也不是……很多。


    難不成……是要鴛鴦浴嗎……


    心頭一萬隻小鹿的胡奔亂撞在這一瞬間到達頂峰,她大腦一片空白,已經慌亂得連逃跑都忘記了,隻是傻乎乎地呆杵著,而趁她這六神無主的片刻,伏堯都已經走到她麵前了。


    一身單薄內衫同樣被水霧氤氳得十分修身,勾勒出他修長清瘦卻結實的好身材,平日這方麵並不敏感的她此時隻感覺快要窒息,連忙將眼神回避去了別處,可這又有什麽用?——臉通紅,耳滾燙,渾身躁動得一秒也無法消停。


    還是酒後亂性好啊……


    她這時候竟又想起了那個香豔的夢,不由得感慨萬分——那一夜竟還是她強撲他來著,而如今清醒的她,連直視他都不能……


    然而此刻她神遊八方,卻不知某人竟是意圖鮮明——趁她還沒回神,伏堯大手一攬將她橫腰抱起,千百次的舊情重現,她墜入他的臂彎驚慌失措,又再次下意識地勾住了他的頸子。


    “也是蠢得沒邊了,一群人跟著也能摔著?”


    他抱著她便去了一旁的軟榻,安頓好人後又將她的裙擺掀起,瞅著那一大片的青紫,登時便板起了臉,十分嚴厲地鄙視,哦不,教育她。


    “你……怎麽知道?”


    她張了張嘴,詫異萬分,她並未見到任何人進入這露華池,他不該那般快聽曉她摔倒的事啊。


    “我是神。”


    他沒好氣地回她,卻不知從哪裏找了塊白色錦帕沾來些溫泉水,埋頭細細為她擦拭傷口。


    鬼信呢……


    她撇撇嘴,七巧玲瓏心一轉,便已想明白。


    若無人報信,他又比她早一步守在這的話,想必……是從她方才走路的樣子推斷的?


    也是,羲王陛下雙目如炬,什麽事能瞞得過他?


    然而想到此處,心裏卻湧出絲絲甜意,他果真是著緊著她的。其實那股疼痛勁過後,她便並未如何在意膝蓋的傷,隻是走動時右腿用力微微輕些,可是,他依然看出來了。


    “傻笑什麽?”


    見擦拭傷口時她一邊齜牙咧嘴一邊樂嗬嗬地笑,伏堯好看的眉便擰了起來,“傻成這般……我若不在,你要怎生是好?”


    “……”


    這話簡直是意味深長,聽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卻又有些憤憤不平,“沒遇見你前,我不也自己好好地過了二十年麽?”


    “那現在卻這麽笨?”


    他一句話便將她噎了回去,她苦著張小臉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一個好說法。


    “喂,你知道女媧造人的故事嗎?”


    乍然提起遠古的傳說,伏堯眉心蹙了一下,隨後道,“……所以?”


    而他這反應仿佛給她吃了顆定心丸,她知曉這世界的傳說與自己故土有些差異,此刻蒙對了,登時底氣大增。


    “知道就對了。”


    她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女媧娘娘原本是在很認真地一個個捏小人的,可是後來她累了,覺得一個個捏效率太低了,所以就幹脆將已經造好的人一分為二,將他們分散到五湖四海,而這被分開的一對人呢,就叫【對象】,而為了找到這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的過程呢,就叫【找對象】。”


    伏堯聽到此處,眉心微微跳動,似是聽見了一件聞所未聞匪夷所思的事,不過——倒是並未開口打斷。


    “所以呢,如果天公願意作美,當這一對人尋尋覓覓終於相遇的時候,就會驚喜地發現對方跟自己有很多的相似處,然而呢,又因為大家是在不同地方長大的,人的左右兩半本來也有差異,所以也會發現很多不同或者是互補的地方。”


    “而在相遇前,大家都隻有一半嘛,就都是一條腿走路過日子的,可在遇到另一半後,就合二為一融為一體了,過上了兩條腿走路的幸福生活。你懂的,兩條腿當然比一條腿要安樂。”


    “可問題就來了,當體會到兩條腿走路的好處後,當另一半離開不在身邊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一條腿走路是多麽地不方便,多麽容易磕磕絆絆……”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我現在比以前笨的原因啦……啊不對,我哪笨了!”


    她嘮嘮叨叨了一大堆,卻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是中了套,急忙想要挽回些顏麵,卻對上某人別有深意的微笑。


    “三個字卻能擴成這般大段的,寡人還是第一次見。”


    ……三個字?


    她暗暗嘀咕他這句是什麽意思,猛然醒悟後便再度漲紅了臉,“少……少臭美,誰跟你表白了?”


    雖然……這般一回想,這一段……是還挺肉麻的。


    可是,事實又確實如此……原本要強又堅韌的她,在遇見他之後,便真的變成了患得患失多愁善感愛哭泣跟胡思亂想的……自己討厭的那種女孩子了。


    “是你讓我變得這麽脆弱的……”


    她忽然覺得很委屈,一把伸手擁住他頸子緊緊箍住,“你要對我負責……”


    “好,負責,負責到底。”


    他被勒得有些無奈,卻仿佛哄小孩兒般寵溺回道,唯獨聲音裏卻帶了些促狹,“幹脆……整個人都給你好不好?”


    ……咦?


    她呆了呆,總覺得他話裏……別有深意?


    結果下一刻,在她的驚呼聲中,他翻身將她覆在身下,有力的臂彎宛如囚籠,長發如柳絲垂下,緊鎖四方,讓她無處可逃。


    “你莫不是……忘了今夜是做什麽的吧?“


    他五指撩起她一縷青絲,放在唇邊細細地吻,赭玉眼眸卻攫住她的雙目,那如深海般的顏色仿佛帶著無法抵禦的魔力,讓她意亂情迷忘卻所有……


    那種危險的感覺又來了……一如初見時,不過驚鴻一瞥,潛意識裏便已知曉自己要栽。


    “色……色鬼,我……我還傷著呢!”


    她身子早就虛軟無力,心也已丟盔卸甲潰不成軍,隻是固執地,小小聲地,實在沒有什麽底氣地,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好啊,你說不要,我就放開你。”


    “…………”


    糾結……輾轉……然後又問,“唔……可是……不是說……要先沐浴淨身的麽?”


    “所以,你是想換個地方去水裏嗎?挺好的,我不介意。”


    “…………………………………………”


    好吧,看來是真栽了。


    她終於無話可說,隻是默默地閉上了眼,感受他的靠近……


    那些觸碰溫柔如遊魚,可唇上指間蘊含的***卻如火一般燥熱而滾燙,仿佛忍了很久,壓抑了很久,這一刻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釋放……


    她以為他隻是性急等不了這短短片刻麽?


    唯有天知曉,他等這一刻等了多久,跨越十年的苦苦抑製……卻依然不過隻是狹縫中求一絲縱情……


    然而,即使是這狹縫,也狹窄得過於無情……


    水霧迷蒙,香煙嫋嫋,最是旖旎纏綿處,屏風外忽地傳來一聲高喊——


    “陛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她……”


    “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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