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更有言,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以性命從黑甲刀盾處破開豁口,夢蝶生又再一聲長喝,才如大醉一場般酣然倒地。【 】


    他的袍澤,能聽懂這一聲絕命長喝。


    薪木將盡,若星火能傳,則傳說不盡。


    怒攻展開,若連綿不絕,孤軍亦能深入。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十幾名白帛纏頭,麻衣緇鞋,裝束與別家儒生大異的男子箭步齊揚,從夢蝶生攻開的豁口處闖進。


    百家諸學中大多門派是以淳淳良言感化為上,但在諸子學派中,一直有一家被視為異類的存在,因為這家學派子弟的做派,在中原史上為溫淳學子另添了極具烈性的一麵,而這一門教義最激烈,求道最血腥的學派,正是墨家子弟。


    這十幾名墨家子弟一出動,便是又一輪隻進不退的連攻,十幾次呼吸間,這些墨家子弟都已負傷多處,可正是這一身傷勢,反讓這些墨家子弟詮釋出狠戰的酷厲。


    “墨子令;兼愛!非攻!”一聲聲短促的冷喝中,墨家子弟跟隨著此代墨家巨子禽越嶺,主動往重圍中深陷進去。


    “明鬼!”兩名墨家子弟被一排長槍洞穿胸腹,臨死之前,兩人頂著胸腹內的長槍,在幾名黑甲軍驚恐的麵容中,又往前移上一步。


    “尚賢!”又兩名墨家子弟搶上,在黑甲軍急慌慌想合圍前,兩人背脊相抵,硬是用自己的身軀撐出一處豁口。


    “非命!”餘下的墨家子弟衝到同門剛咽停氣息的身軀旁,齊齊站定,麵對黑甲軍一排排一片片無法招架的槍刺刀砍,這幾名墨家子弟還以更無法招架的拚死一擊,他們直排成一列,衝在前方的墨家子弟任左右兩邊鋼刀砍來,長槍刺來,完全無視自己的血肉身軀,隻管出劍刺殺擋在麵前的黑甲軍,當先者倒下,他身後的墨家子弟立即從同門的屍體上跨過,繼續挺進,就憑這以一人直入千軍的氣勢,這一列墨家子弟連續衝上前十幾步。


    “天誌!”當墨門子弟全部倒下時,墨門巨子禽越嶺從同門的屍體上一步步跨過,在一劍刺穿又一名黑甲軍的咽喉時,他按劍直立,用劍尖刺穿自己的足背,讓自己傷痕遍布,卻能至死不倒的身軀,謳歌出墨家千百年來最剛烈的精神,“墨家死士,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血流如河處,蹈死地而不止的腳步不曾有瞬息停下。


    “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衛道之死士,豈墨家而獨有——”韓非子門生韓明生一臉恬靜的從墨家死士身邊邁過,出劍,出劍,再出劍,仿效著已捐軀的每一名袍澤,在血盡力竭前,他也不會停下一步步去前的步履,更要用口中長歌為這百家衛道,再添一聲爭鳴:“韓非子道,恬淡有趨舍之義,故立尺材於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溪——”


    “還有八十七步!”縱橫學士張蘇劍指前方,喝出與拓拔戰相隔步數,而為突破這一百餘步所付出的代價,他已不再為之悲狂,隻視其為無非先後的淡然。


    雜家門士衍複生也向前方點指大笑,“不遠矣,敵酋膽寒乎?”


    笑聲中,衍複生為張蘇擋開兩柄斜刺裏捅來的長槍,右臂卻被一名黑甲軍揮刀砍中,這一刀深砍入骨,他臂上頓時鮮血橫流,衍複生冷喝一聲,撥開要為他報仇的張蘇,先將那名黑甲軍一劍刺倒,這才換劍於左手,再度大喝:“列位,八十餘步,可以命填就,可以屍橫至!”


    隻隔八十餘步,拓拔戰能清楚的聽見嘲諷,他不為所動的端坐在馬背上,冷哼道:“儒生癲狂!”他相信,橫衝都再勇猛,也過不了他麵前最後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因為就在他身前,豔甲飛將橫槍立馬,秋意濃沒有去看高歌而進的百家儒生,他的雙眼,隻盯著那杆直立地麵的長槍,長槍之前,是他還報故人的情意,長槍之後,則是他不容人逾越一步的雷池,若有人踏過長槍,便要會一會他的修羅槍。


    僅剩的儒生都已走到最前方,在把黑甲軍那兩百步重重嚴防突破到隻剩這八十餘步時,這一支作奇兵出擊的兩千名僧道俗儒損失慘重,而為確保眾儒生能心無旁騖的突進衝殺,在後掩護的僧道俗付出的代價也極慘烈,尤其當身後尾追的人是澹台麒烈這名黑甲上將。


    此時,以火衲子為首的其餘僧道俗隻剩餘兩百餘人,而僅存百家儒生的也隻有幾十人,陰陽學士鄒五行轉過頭,向火衲子和其餘那兩百多名僧道俗笑了笑,“世人隻道儒生無用,既手無縛雞之力,又隻通舞文弄墨,不過今日之後,世人總該對我輩儒生有些刮目相看了。”


    火衲子用禪杖撐著地,也向鄒五行一笑,“老衲更希望,今日之後,世人是對我們中原人刮目相看。”說話時,火衲子連喘出幾口粗氣,在這等殘酷的拚殺中,連累極喘氣都成奢侈之事。


    “還是大師的說話更勝一籌。”鄒五行失笑,“看來我真該再去多讀幾年書,不過那要是下輩子的事了!”


    “是啊。”火衲子抓緊時機,向這些浴血滿身,即將步入死地,但仍朝氣蓬勃的年輕後輩點點頭,實在是有太多的別言要說,但話到嘴邊,卻隻有一句,“下輩子,我們中原人都要活在太平世道!”


    “太平中原!隻此四字,就算是南柯一夢,也足已使我輩為此舍卻皮囊了。”鄒五行向前方一指,“剩下的路,我們會盡力往前,可如果我們這些讀書人的屍體無法橫就出這八十七步路,那就要仰仗大師了。”


    “一定。”火衲子向他鄭重點頭,“生死無非先後爾,這剩下的路,我橫衝都今日必能走至。”


    “好,既無非先後,那我等就先走一步了。”幾十名百家儒生齊步出列,幾十柄長劍斜指向前,陽光在劍刃上爍照出一輪耀眼的劍芒。


    “千裏之行已跨過,區區數步又何足道哉?”荀子門人荀文衣雙手合握青銅古劍,向他的袍澤抱拳作禮,“孔孟再傳已慨然歌去,荀子後人焉可後於人?且容我先造次,為諸君開路!”


    這就是儒生的輕狂意氣了,在此血戰慘烈時,其倜儻從容依舊於兵戈中淋漓揮灑,荀文衣飄然行步,彈劍作歌:“可聽聞?荀子道,道雖邇,不行不至!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


    “吾有辯士之舌鋒合六國,吾有烈士之劍鋒敵暴虐,以不複其常為進——”縱橫學士張蘇亦舉步,他和荀文衣一前一後,直到兩人的飄然身影沒頂於如潮黑甲中,尤能聽見,這位縱橫學士的悠悠清歌:“縱橫計不成,慷慨誌尤存——”


    陰陽學士鄒五行從地上拾起另一柄青銅長劍,已有許多儒生倒下,也分不清,這柄長劍是哪一家儒生在力戰身後遺落,但這已無所謂,鄒五行雙手雙劍,舞開一片劍輪,緊邁幾步,追在袍澤身後,大笑大歌:“眾勝寡,金勝堅,剛勝柔,專勝散,實勝虛,以五行入五德,陰陽各有道——”


    “石可破也,不可奪其堅,丹可磨也,不可奪其赤!此為呂氏春秋道——”雜家門士衍複生再以單劍破開一條血路,餘下的儒生一齊長笑,“太平苦太短,盛世何所來,今有讀書郎,仗劍慨當歌,且效班超誌——”


    於是,這一位位早已成名的儒生,遵循著各自的道義,以殺生求成仁,以舍生取其義,在彈劍長歌中,如赴盛宴般一起步入重圍,然後,隻看見一道道卓爾身軀在血光中湮沒,卻不見一人停下飄然步履。


    若那些創下這百家學派的諸子先人在天有靈,看見他們的後人學士放下書卷,執起千百年就為衛道而存的古劍,衝入百萬黑甲之中,那些先人想必不會有一言怪責門下士如是離經叛道的狂舉,卻隻會為此慨然,縱長笑於天地之間。


    “長槍手!我要更多的長槍手!”澹台麒烈已喊得嗓子嘶啞,他的喝令在那一陣陣咆哮長歌中聲嘶力竭,也越來越覺得,把橫衝都一分為二,各個擊破的主意是自己這輩子最糟糕的一次失算。


    他已經不止一次大罵著抱怨,到底是誰在被誰兩頭夾擊了,他一步步追上去,就是想趕在前方防守被破開之前追上橫衝都,可他一路緊追下來,還是跟不停衝殺的橫衝都隔著幾十步路,唯一變的大概就是前方被一步步破開的防守。


    “長槍手,都給我上!他娘的到底要老子喊幾遍,不要等這幫瘋子衝近身對打,隻管隔遠了用長槍一排排的亂刺,拖慢他們的進攻!”澹台麒烈兩眼冒火的大罵:“擋在前麵的黑甲小兔崽子們!老子一步步緊追,你們就一步步被橫衝都破開,散得比老子追得還要快?你們就給老子丟人吧!”


    澹台麒烈實在是低估了橫衝都的瘋狂,從沒有一支軍隊在被截成兩斷後仍能激起如此旺盛的鬥誌,幾名戰千軍一起出手,理因彈指可滅的橫衝都反拚出了一夫當關的勇猛,一名落單的甲士,就敢從後麵向重圍中闖,前方那些僧道俗儒更是張揚,孤身一人也敢返身向他殺過來。


    澹台麒烈一時要向前追擊,一時又要回頭堵截,真正是疲於奔命,兩千僧道俗儒被他殺死大半,可每殺死一名斷後的橫衝都,他心裏都隻有中計的憤怒。


    另幾名戰千軍也是一樣的焦急,他們的進攻也很凶狠,每時每刻,都有橫衝都在圍殺中倒下,可這並非是勝果,因為這些橫衝都全是在存心舍身,以他們的性命為袍澤換取更多的時光。


    “弓弩手,都給我繞到前頭去!”澹台麒烈被逼得發急,扯開嗓子向後方的魔手長弓木礫大喝:“木礫,快帶上你的冷箭遊騎,繞到老大麵前,別騎馬了,用跑的!”


    “好,我這就過去!”木礫和他的一千冷箭遊騎在這人山人海的混戰當中,全無用武之地,聽得澹台麒烈喝聲,一句都不問,急匆匆往前跑。


    “隻剩七十步了!”澹台麒烈抹著滿頭冷汗,向身邊一名黑甲軍下令,“給我盯緊了,等隻剩三十步的時候,立刻告訴我!”


    “是。”那黑甲軍也追得夠累,向前方看了眼道:“將軍勿急,那些和尚道士死得隻剩下不到兩百人了,應該闖不到主公麵前,您看,我們前方的兄弟都在頑強相抗…”


    “頑強?”澹台麒烈其實早已經罵人罵自己的罵得很累了,可他還是被這部下的話氣得火冒三丈,“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以寡敵眾的是橫衝都,身陷重圍的也是橫衝都,所以本該頑強相抗的應該是被打成垂死困獸的橫衝都,不是擁兵百萬的我們!不是重重包圍的黑甲!一百萬人被這幾千名橫衝都打得要頑強相抗?你他娘的今天才剛生出來啊?”


    那名黑甲軍被罵得發懵,結結巴巴問,“那…萬一真被橫衝都突破到三十步時,將軍您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當然是跟那幫瘋子比比到底誰更瘋了!”澹台麒烈罵道:“如果橫衝都真逼近到離老大三十步,我還沒有能追上去,那我就隻能讓木礫和弓弩手亂箭齊發,不管敵我,衝到老大麵前的一律射殺,要滅這群瘋子,我也隻剩這招了!”


    “什麽?”那黑甲軍嚇了一跳,“亂箭齊發,不分敵我一律射殺?”


    “你沒聽錯!”澹台麒烈又罵了一句,“放心,老子這條命金貴,不會隨便扔!所以亂箭射過來的時候,我一定把你這頑強相抗的東西按在麵前當擋箭牌!”


    那黑甲軍嚇得魂不附體,白著臉想躲開幾步,卻沒這膽量。


    “還沒弄明白嗎?”澹台麒烈不再理他,沉著臉繼續緊追,口中低低道:“如果老大死了,天下在手,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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