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語,從臨死者口中呻吟而出,又在他袍澤口中化為一聲清嘯,嘯聲起處,就象是一聲號令,那些正浴血而戰的僧道俗儒忽也不約而同的放聲齊喝,將這一聲餘音未盡的清嘯在廝殺最烈處長喝成一陣咆哮:“漢——唐——”


    那一聲咆哮,如是把心底最狂放的血脈點燃,每一名橫衝都的攻殺動作忽然變得更為凶猛,在這一陣陣的咆哮聲中,他們揮動著各式兵器,跨過袍澤的屍體,前仆後繼的撞向刀槍叢林,千餘人的衝刺,卻如怒潮般突然奔騰起來,而擋在正麵的黑甲軍也再一次驚悸的發現,如果說這些橫衝都之前的衝殺是勇猛,那他們此時這伴隨著一陣陣咆哮的進攻,便是短兵相接中從所未見的瘋狂。【 】


    黑甲軍聽不懂,這一聲聲漢唐的齊喝中究竟有何含義,竟能使這些困獸鬥的漢人再一次迸發出力量。


    就隻為了前進一步,這些漢人可以單人隻劍闖入雪亮的刀光中,就隻為掩護身邊袍澤發起一次更有力的攻擊,他們可以用自己的身軀去迎向一排排長槍的攢刺,明明已被斬斷雙臂,他們還在用本該倒地的殘缺身軀蹣跚上前,明明已經倒在血泊中,卻還屏著最後一口氣,往前滾動,試圖多絆倒幾名黑甲軍,以求為身後袍澤營造一次更有利的進攻。


    “瘋子,這就是一群瘋子!”幾乎每一個在和橫衝都交手的黑甲軍都想從心底驚喊出來,尤其是在看到那一名名橫衝都在刀槍叢林中絞得血肉橫飛,仍揮動兵器發動最後一次反擊時,黑甲軍甚至開始懷疑,他們究竟是不是在和血肉身軀作戰。


    “直到今日才知,耶律德光那一次臨陣撤軍的決定是何等明智!”望著前方激烈得無已複加的惡戰,拓拔戰的神色凝重下來,“當年各族聯軍,也是百萬大軍齊出,唐明宗李嗣源率三萬橫衝都於邊關對峙,那一戰的優勝劣勢,隻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可我那位大哥卻毫不猶豫的下令撤軍,若當日真的與李嗣源交戰,鹿死誰手還真是孰不可知。”


    “真不愧是中原第一軍甲橫衝都!”慕容連歎了口氣,突然醒悟,今日交戰至此,同樣的感慨他今日已有過太多次,可看著劣勢中仍能使戰事不斷激烈的橫衝都,竟是難以自製。


    “主公,我…”慕容連搖搖頭,想為自己長敵誌氣的言語解釋幾句,不料拓拔戰也在搖頭,“他們今日才隻有八千人啊,領軍的也不過是當年的七殺將軍軒轅如夜,卻非是那位明宗皇帝,由今思彼,邀想當年李嗣源麾三萬橫衝都轉戰南北的豪情,實在是令人心生…”


    同樣意識到自己不該在此時生出感慨,拓拔戰話語一轉,“雖則同是百萬大軍對峙橫衝都一支孤軍,實則並不能同日而語,當年的百萬人馬乃是各族聯軍,這聯軍嘛,首先心就不齊,都指望保存實力,讓別家去耗敵銳氣,耶律德光想必也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毅然撤軍,今日嘛,百萬人馬都是我黑甲一部,一聲令下,人人奉令迎戰,根本不會有避敵鋒芒之心…”


    話說到這兒,拓拔戰再次住口,愣了愣才向慕容連道:“照這樣說下去,好象我還是在誇獎軒轅如夜,今日之橫衝都非當日之橫衝都,可當年的百萬聯軍也非今昔的百萬黑甲可比,軒轅如夜隻憑八千人就敢硬抗我黑甲一部,是該說他勇猛處一點都不亞於他的皇帝,還是該說經由李嗣源**出來的橫衝都將領,各個都繼承了他的勇猛?今日到底是怎麽了,居然連我也開始長他人威風?”


    慕容連苦笑,實不知該如何作答才算妥當。就這麽幾句話的工夫,橫衝都又往前突進了數步,慕容連不但已能看清楚最前方的那些漢人的麵目,甚至感到,激戰處那一灘灘鮮血,似乎也快流淌至他的腳下。他深皺起眉,望向後方,後方黑甲仍林立如山巒,可他也明白,就算橫衝都已破開前方防守,殺到了帥纛下,他的主公也不會後退一步,因為今日這一戰,他們黑甲騎軍這百戰不敗的傲氣,實在是已被對手打折得太多,再不能失去。


    “看來我當年未能與李嗣源一戰的遺憾,今日之後是會更深了。”拓拔戰自嘲的笑著,想了想,忽然問:“小秋!能拜橫衝都第一殺將為師,一定是你此生最為自豪之事吧?”


    秋意濃也不知此時該如何回答才算妥當,但他微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恩師對我恩重如山,能拜在他門下,是我此生最大幸事。”


    “那你說,就如今這支已被打殘,卻仍想取我頭顱的橫衝都,究竟能不能衝破我前方將士的防守?”拓拔戰麵容間帶著淡淡的笑,也惟有他這深不可測的梟雄城府才能在此時仍作這平和笑容,“我不是在擔心什麽,可橫衝都今日已造就了太多的不可能,而我做為他們兵鋒指向的最終目的,當然想知道每一個可能。”


    “我明白了。”秋意濃從身邊一名黑甲軍要過一柄鋼槍,他往前方目測了一眼,把鋼槍往前用力擲去,鋼槍在拓拔戰馬前二十步左右落下,筆直插入地麵,如立起一杆旗幟。


    “主公。”秋意濃橫轉修羅槍,給出了承諾,“如果橫衝都中有人能越過那杆剛槍,那無論是誰,即使是軒轅如夜,迎向他的就會是我手中這柄修羅槍。”


    拓拔戰舒展開笑容,“有了你這句話,我就可徹底安心了,小秋,知道麽,我就算不信自己成就霸業,也不會相信,這世上能有人過了你這柄修羅槍。”


    又是一輪衝殺,橫衝都再次往前突進十步,兩千僧道俗儒在付出了幾百人的慘痛犧牲後,他們此時離開拓拔戰帥纛處已隻有一百三十餘步,不論是在最前方衝殺,還是在後列斷後之人,每一人的身上都染滿鮮血,可這一柄直入敵陣樞要的單刀,依然沒有分毫停滯,誰也不知,到底是什麽力量在支撐著這些越戰越少,卻也是越戰越勇的漢人軍甲,隻聽見那一聲聲永不會聲嘶力竭,卻一再鼓舞著橫衝都的咆哮,回響於整片戰場。


    “這群瘋子到底在喊什麽?”在後圍追的黑甲軍人人心驚,“為什麽重複喊著漢唐兩個字,這幫漢人就好象永遠也不會倒下?”


    “我也很想知道。”澹台麒烈抹了把額頭汗,他身邊的部下遠多過橫衝都數倍,可夾在這被截為兩斷,但又時時前後呼應的兩部橫衝都之中,一會兒要向前追殺那些僧道俗儒,一會兒又要堵截從後殺上來的甲士,竟讓他也大感吃力。


    “漢唐?這些橫衝都為什麽如此執著於逝去的盛世王朝?”澹台麒烈看著前方,眯起眼,“我好象有點懂了,是因為信念所在麽?”


    “漢——唐——”衝在最前方的是十幾名儒生,儒生尚文,舉止致雅,此時的咆哮聲可算是這些儒生生平從未有過的**,但這是已與敵同亡的鳴鏑在出戰前對他們的指點,“——鼓竭盡餘力,奮平生之勇!把心底信念化為咆哮,震懾敵膽——”


    正是這一聲聲的咆哮,把他們身軀內早該枯竭的力量一絲絲摧逼而出,使他們能縱橫長劍,一步步踏前,隻看麵前黑甲軍臉上湧現的震驚,便知這些異族根本不懂得,在曾經屬於中原的土地上,迎向這群對他們的家園垂涎已久的侵略者,再從口中咆哮出這漢唐二字,對他們是何等意義!


    漢唐!


    強漢盛唐!


    那是每一名生於中原,流淌著華夏血脈的漢人子弟的驕傲!


    犯我邊疆,雖遠必誅的強漢!


    萬國來朝,鼎立於世的盛唐!


    那樣的盛世,雖早已淡去,雖早已淪為亂世,可他們從不曾遺忘,即使每日凝視著家園內的狼煙四起,耳聽著故土上的人心離亂,也從未使他們心內有片刻放下,曾經的輝煌。


    這並非是隻知寄托於故去雲煙的止步不前,也非是念念不忘於往日繁華的沉湎無為,因為這是他們心底,最不可放棄的執念,正是這一點執念,使他們不願屈服於虎狼叢生的強暴下,亦不想看著故土蒼生在侵略者麵前隻能顯露出卑微的順從。


    正是這一點對過往的執念,使他們有勇氣挺身而出,想為那些生於亂世,居於狼煙的漢人同胞,在此世道間劈荊斬棘出一路太平。


    今日離亂,不知何所鑄成,今日人心,不知何所流失,但他們知道,千百年間的華夏史上,亦曾有過同樣魑魅橫行的亂世,然則,既有一代代先烈將亂世洗滌,那他們為什麽不能追隨著先烈的腳步,用自己的勇氣和鮮血,再一次把當今亂世洗滌成太平盛世!即使這隻是茫茫世道中最無力的一絲企求,但亦要用畢生之力去完成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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