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長空已抽出了佩刀,握著這柄曾被他交出去的佩刀,雖有刹那感慨,卻已容不得多想,他左手挺盾,右手一揮,“攻上去!第二列,跟上!”


    還留在坡上的三名遼軍也抽刀舉盾衝上,雖然中計受挫,但他們心裏也沒有太多的怒氣,既然羌人已至滅族絕地,再怎麽不擇手段也隻是為了你死我活的掙紮。【 】


    一丈,才衝上一丈,矮壘後又是一陣箭矢射下,幸好箭矢不甚密集,池長空等人又都是彎著腰前行,箭矢大半都被盾牌擋住,但有一支利箭不但來勢快急,且角度刁鑽,竟貼著地麵擦射,一名遼軍走動稍急,盾牌舉得較高,那支箭極精準的從空隙中射入,噗的一聲紮在他左腳背上,這遼軍身子一歪,頭剛露出盾牌外,又一支利箭以同樣的精準的快速射至,筆直透入了他的額頭。


    “射死一個!”矮壘後立刻響起一聲孩子氣的歡呼。


    池長空不敢遲疑,左手盾一晃,身子一探,飛快的往坡上看了一眼,趁著空隙算清了離半坡第一道矮壘的距離,立即縮回盾後,“跟緊我!”腳下加快,直衝上去。


    其餘兩名遼軍忙並肩跟他左右,隨著池長空邁步上衝,與此同時,第二列遼軍也開始從坡下逆勢而上。


    矮壘後又有利箭射下,一支緊跟一支,每支箭矢都貼著盾牌往坡下射,箭急破風,箭羽所至,立刻又帶出幾聲嘶鳴驚叫,第二列遼軍中已有幾匹戰馬被射倒,帶著馬上騎軍滾下坡去。


    “好小子,還懂得分割截尾。”智居然看得點頭輕讚,用馬鞭點著坡上不時射下的冷箭,向身周諸人道:“你們看,長空三人步步逼近,又隱於盾後,弓射之利及遠難近,這羌人小孩知道射不中長空,所以幹脆就改射向我第二列騎軍,他這是想始終以人多打我人手。”


    “小家夥,想得也忒天真。”若海不以為然的道:“就算第二列軍士受阻,難道後頭的軍士就不會繼續衝了?”


    “如果換成你是羌人,還能有什麽更好的方法?”智慢慢道:“拖得一時是一時,也隻有這等天真執拗的孩子,才會有這不餒不折的鬥誌。”


    “拖得一時是一時?”若海心中一動:“難道羌人還想拖延時辰?”


    “你忘了我說的嗎?”智難分喜怒的搖搖頭,“羌人是想盡量把這仗打得慘烈一點,吸引我軍注意,借此掩護部分族人逃生。”


    “慘烈?有多慘烈?”不知為何,若海今夜特別的多話,大概是想用說話來掩飾心內壓抑,有些淺而易見的事,還是一個接一個的問個不休。


    “你很快就會知道。”智還是和之前一樣的回答。


    當第二列遼軍倒下一半的時候,池長空三人終於逼近至第一道矮壘前,可不等他們有任何動作,左手盾上已遭大力擊撞,數杆勾鐮長槍重重捅在盾上,池長空左側那名遼軍受不住力,手一軟,盾牌脫手飛出,立即便有兩柄長槍狠狠搠入了他的胸腹要害。


    緊接著又是幾下重擊砸在右側遼軍的盾牌上,這遼軍拿不握盾牌,眼看就要重蹈覆轍,池長空急忙一個斜踢,將這軍士往後踢開,隨即左手一翻,斜開盾牌上傳來的幾股撞擊之力,大半個身子探出盾外,右手刀使力疾揮,嚓嚓嚓數聲,砍斷了幾杆當胸刺來的勾鐮長槍,幾下動作快如電閃,正想看清眼前情景,但矮壘後的羌人反應也極快速,又是幾杆勾鐮長槍刺到,池長空無奈,隻得又縮回盾後,被他踢開的遼軍想上前幫忙,卻被一支突如其來的利箭貫穿咽喉。


    連續射死數名遼軍,塔虎在矮壘後一陣歡呼。


    “媽的!”池長空心知要取得先機,必須製住這弓射如神的小孩,但苦於被羌人壓得隻能縮在盾後,看不清矮壘後光景。幸好第二列剩下的五名騎軍已在這時搶到他身邊,這五名遼軍策馬挺槍,五柄鋼槍齊刺向前,但羌人在此危難境地已被逼發出了最後的潛勁,攻守默契得如同一人,幾麵鐵盾在土壘上一豎,已擋住長槍突刺,一排勾鐮長槍同時從空隙中刺出,五名遼軍全力刺出的一槍被擋住,倉促難收,**戰馬在斜坡上又轉動不靈,一個躲閃不及,同被挑於馬下,其中一名遼軍小腹中槍,一時未死,正要掙紮著站起,又被塔虎一箭射中咽喉要害。


    池長空早在蓄力待發,他聽著箭風,辨出箭射來之處,趁著塔虎不及射第二箭,兩腳用力蹬地,猛的從地上躍起,這一躍幾乎與矮壘同高,右手刀一晃,破風劈下,直取塔虎麵門,塔虎雙手挽著弓,四周又並排站滿了族人,無處可擋,匆忙下忙舉弓一架,隻聽“咯蹦!”一聲,整張鐵弓已被劈為兩半,塔虎弓射雖準,但年幼力弱,吃不住這當頭一刀的餘力,蹬蹬蹬往後退去。


    池長空雙腳落地,左手盾砸開幾杆刺過來的勾鐮長槍,正要搶上一步追砍塔虎,但看見這張滿是堅忍倔強的孩子麵龐,心中不由一軟,鋼刀忽停在塔虎頭頂數尺處。


    “休傷我兒!”一柄斬刀斜撩而來,塗裏琛挺身擋在義子身前,先架開了池長空手中刀,接連數刀砍來,見塔虎被塗裏琛救下,池長空心裏竟莫名其妙的一鬆,隨即沉住氣揮刀遮架,鐺鐺鐺一連數聲,兩人各自退後一步。


    池長空抖了抖略有些發麻的手臂,吃驚於塗裏琛身受如此重傷,居然還能有這份力氣。


    塔虎覷見空隙,隨手從矮壘後揀起一張備著的鐵弓,便要再射,但第三列遼軍已趁此僵持之時衝了上來,有了前車之鑒,第三列騎軍主動放棄了坐騎,步行衝上,這一下馬身手立刻變得靈活,兩人托著盾牌繞至池長空左右,其餘八人一同舉槍往矮壘後的羌人刺去。


    “弟兄們學精乖了!”若海滿意的點點頭,心裏卻偷偷想,如果這一戰打的是黑甲騎軍,他鐵定會為兄弟們的成長更加高興。


    呼吸之間,坡腰間這方寸之地已展開了最激烈的攻防,第三列遼軍轉眼就隻剩下了六人,雖然與羌人瀕臨滅族的折損相比,遼軍的傷亡幾乎可算是毫發無傷,但從昨日交戰至今夜,遼軍的損傷一直是微乎其微,誰想就在這最後關頭,他們亦開始付出生命。


    第一道矮壘後站著的都是羌族最後的精銳,臨時堆成,齊腰高的矮壘使他們不需要太在意防守,這遲來的優勢為他們帶來了一線微弱的生機,每一名羌人都拚盡力氣,帶著放肆般的勇猛全力出手。


    第四列遼軍又衝上來加入到了狹乍激烈的戰團中。


    塔虎緊靠著幾步後的第二道矮壘,不停的抽冷子射箭,正是他幾乎每發必中的箭法,才使羌人能在遼軍連續三撥的進攻下依然堅守,這名才十餘歲的小孩兩隻纖細的手臂因不停拉弓而酸痛得如被針紮,可他仍是毫不間頓的重複著拉弓,射箭。


    他的射術是為狩獵而學,超乎尋常小孩的成熟使他很早就知道族人的困境,所以,為了替義父分擔族人們的食物來源,他幾乎把嬉戲玩鬧的孩提歲月都耗在弓射上,小孩的眼明手快,想要助義父一臂之力的稚氣,使他從小就有著常人難及的韌勁。


    拉弓,搭箭,鬆弦,這是他每一天都要重複上百次的動作。


    上天沒有辜負他的日夜苦練,小小年紀他就成了族中最有名神箭手,每次狩獵歸來時,他瘦弱的肩膀上也總會扛著獵物,每次回來,塗裏琛也總會憂心忡忡的先看看這義子有沒有被野獸傷了,見義子全身無損,這粗豪大漢又會如老婦般的開始嘮叨,一邊責備他獨自狩獵的大膽,一邊把沉重的獵物過到自己肩膀上,這是塔虎最高興的時刻,這肩與肩的並擔,令他覺得自己真的為義父分擔了些族中的煩惱。然後,他會抬起頭,看著故作氣惱的義父,大聲的問今日打到的獵物能讓幾個族人好好吃頓飽的,這時候,義父一定會先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然後偏過頭去,心裏卻老老實實的算著這次大概又能讓幾個族人吃頓飽的,這時,塔虎就會跳起腳去看義父的表情,扮著鬼臉引義父開懷大笑,於是,就會聽到這父子二人的笑聲在曠野中一起響蕩,四周的荒蕪,也總會因這笑聲而抹上一層溫暖。


    拉弓,搭箭,鬆弦,一支利箭離弦而出,準確無誤的射入一名正一槍刺向洛狄的遼軍的額頭,那遼軍丟下長槍,兩眼瞪著塔虎,一聲不吭的仆倒,另一名一直被他護在身後的遼軍卻狂叫著撲到他身上。


    注意到那名大聲哭叫的遼軍有一張很年輕的臉龐,塔虎伸向箭囊摸箭的手略略一停,“他們大概是父子吧?”這名被他射死的遼軍最後的眼神就如被他射死的第一隻獵物,他記得,那是一匹為掩護小鹿逃生而主動跑到他麵前的母鹿,那一箭射出後,除了第一次得手的欣喜,還有一種莫名的發怵,他蹲下來,摸著滲滲淌血的母鹿,再看著遠處呦呦悲啼的小鹿,忽然很想跑過去抱著那隻小鹿大哭一場,但最後他還是揉了揉眼睛,向那頭小鹿大喊了一聲,“我的族人在挨餓——”


    然後,塔虎拖著母鹿的屍體慢慢走開,那一天,他沒有再把第二箭射向小鹿。


    拉弓,搭箭,鬆弦,又一支利箭離弦而出,把那名抱著屍體大哭的遼軍咽喉貫穿,哭聲噶然而止,塔虎看見那遼軍抽搐著咽下最後一口氣,麵無表情的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心底卻有一陣比那被中斷的哭聲更淒厲的叫聲想對那名遼軍呐喊出來:“是你們重傷了我義父!是你們殺了我的族人!是你們放的火把我族人燒死在坡上!是你們——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看,我又射死一個!”塔虎紅著眼睛大叫,雖然他知道族人們都在全力迎戰,誰都無暇聽他的叫聲,但他還是想大喊出來,就象對那頭小鹿一樣的大叫。


    不同的是,那一天,他沒有射出那一箭。


    塔虎勾著箭簇的手一彈,又一支箭射出,這一次,他射的是一名正挺槍衝向義父的遼軍。


    “嚓!”一道刀光間不容發的砍落了箭矢,一名麵容粗獷的遼軍及時救下了同袍,他盯著塔虎看了一眼,往旁一竄,左手盾擋開了一柄刺向另一名遼軍的勾鐮長槍,隨即左腳點地,整個人往旁一滑,右手刀橫掠,又救下了一名被洛狄刺傷的遼軍。


    斜坡雖乍,這大漢卻動如行雲流水,連救三人,縱躍之間,兩眼餘光始終盯著塔虎。


    塔虎被他盯得不自在,狠狠回瞪了過去,他也一直留心著這名遼軍,因為此人便是方才砍斷他鐵弓之人,而且也是第一批衝上來的遼軍中僅存之人,見此人身手遠超其餘遼軍,塔虎心知這遼軍必是員將領,其實塔虎早就想先一箭射死此人,但此人身法靈活,又有心提防,在這瞬息生死之時,一箭射空浪費的不但是箭矢,也許還會錯失救下一名族人的機會。而且塔虎還發現這遼軍的舉動頗有些古怪,雖然他第一個衝上坡,但除了砍斷自己鐵弓的那一刀,他始終都在要緊關頭救護著其他遼軍,卻沒有主動出手攻向任一名羌人。


    “奇怪,長空怎麽…”察覺到池長空舉動異常的不隻是塔虎,若海在坡下也看得疑惑,喃喃說了一句,又趕緊閉上了嘴。


    “怎麽不說下去了,怕我聽到?”智凝視著左遮右擋救應同伴的池長空,低罵道:“這頭強驢,還真是不會讓人意外,果然不肯向羌人下殺手,還以為他至少會為我攻下羌族的第一道土壘。”


    “智王,你早知道長空會…會這樣?”若海一愣,“你方才不是說過他能派上用場的嗎?”


    “他這性子,雖勉強屈從於我的軍令,但率軍先攻也是他肯做出的最大讓步,在袍澤危難時出手相救,也就是他能派上用場之處,可這一仗,不能總這麽拖下去,若海。”智話音一緊,“如果第十列軍士還不能攻破第一道土壘,就由你上前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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