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羌人都隨著他們的羌王放聲怒嘯,激烈的嘯聲回蕩曠野,百年滄桑,血戰荒涼,一盡屈辱在怒嘯中盡情而瀉,向這片廣袤天地怒訴悲憤。【 】


    “天地不古,羌人不辱!”


    “若將羌侮,濺血步步!”


    “茫茫蒼土,葬我羌軀!”


    “刹刹羌風,當吹千古!”


    一排排並列的傷殘身軀,一位位老弱羌民,在他們的族長身前擋成一圈又一圈,沒有旌鼓揚威,盡有老歌吼天。


    血土之上,悲壯的氣息凝為人牆,這一刻,立於萬軍之中的塗裏琛再不孤獨,因為他的族人已攜手並肩擋於身前,就象這許多風雨流年中,他與他的族人雖落拓漂流,卻始終不離不棄。


    本是大敗的殘局在這悲壯中又變為兩軍對決,遼軍無比震驚的看著立於眼前的異族,聽著這一陣陣比鐵馬金戈更為鏗鏘的長歌,雖然麵前站著的隻不過是一群殘軍敗卒和婦孺老幼,可他們已無法再藐視這些羌人,因為眼前這份不屈和威嚴足已令他們側目。


    若此刻再戰,隻要騎軍往前衝鋒,勝利依然會屬於他們,可遼軍們都不自禁的緊勒著馬韁,他們願為所信奉的王道大展武勇,為幽州城內的公主殿下血戰強敵,因為他們都相信自己所為是在匡扶正氣,可望著這些如軍士般挺立身軀的老幼婦孺,他們從心底感到猶豫,這樣的廝殺,該不該再續?兩軍對決,必有對錯正邪之分,遼軍都知道這次征戰是在為死難的順州百姓報仇,可若他們是在為道義英勇而戰,那他們的敵人為什麽竟會比他們更為英勇?


    塗裏琛從地上撿起一柄鋼刀,大步走至族人之前,已不足千的羌軍冷冷對峙著萬名遼騎,這些受傷羌軍的神情不再畏懼,反是鎮定自若的等著遼軍衝上,若今日勢必要以羌人之血染紅此地,那他們也要讓這血泊中倒下足夠多的遼軍屍首。


    即便這是飛蛾撲火,至少也要一抑遼軍氣焰。


    視死如歸!這就是羌人的決意,遼軍心裏已忍不住萌生退意,這並不是他們為羌人的氣勢膽寒,而是他們已為這場相差懸殊的戰爭心生迷茫。


    窟哥成賢,若海,池長空三人不約而同想起智所言,這場戰爭一旦開始,再不能容情,死戰之局隻有死戰可解。


    短短肅靜被馬蹄聲踩亂,智已率著十名傳令騎軍從遠處踱近,遼軍們一起望向智,等著這位主帥下令。但他們都不知道,若智此刻下令交戰,他們是否還能再次狠心揮刀。


    風掠過,卷起沙塵低迷,輕拂在遼軍已被染成絳紅的白甲上,竟帶起一陣初秋不應有的蕭瑟,把智臉上的沉靜吹得縈亂,他的目光從遼軍臉上一一掠過,看著部下臉上同樣複雜的猶豫神情,忽然歎了口氣,向後輕輕擺手。


    “智王令,全軍北撤。” 騎軍的喝令聲裏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


    眾遼軍都慶幸的呼出口氣,所有人立即勒馬散開,再沒有人猶豫,這樣的收場,遼軍都覺欣慰,戰馬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馬蹄聲輕快揚起。


    但遼軍的由衷慶幸使他們都忘了一事,若主帥真想就此罷戰,那他應該是下令全軍往南撤回幽州,而非北上。


    遼軍不戰而退,早決心赴死一戰的羌人倒有些意外,他們已不存生念,隻求死得其所,誰想遼軍竟會在此時突然罷戰,羌人雖不會蠢到追上去,卻都覺迷惑,怔怔看著策馬後退的遼軍。


    月歌早和幾個孩子圍在塗裏琛身邊,“大哥,遼軍主帥狡猾狠毒,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不錯,大家別猶豫,立刻離開這裏。”經此一役,塗裏琛已不再奢求上天還會對他這沒落窮族有所眷顧,當即命族人趕緊收拾動身。


    他的手忽然伸出,與月歌緊緊相握,這短短晝夜,如隔一世。


    羌人大難得脫,也不再耽擱,因此地南北二向,遼軍既北移,他們便隻能退往南麵,洛狄先把昏沉的右長老蘭穀攙上馬背,又向塗裏琛問道:“族長,遼人為何突然撤軍,幽州明明在南,他們怎會反向北退?”


    “因為智不願折損兵力。”塗裏琛瞪著漸漸遠去的遼軍,眼中恨意如熾,卻不再逞剛勇,“智眼睛好毒,他看破我族決心拚命,又見部下猶豫不戰,所以不願在士氣低迷時與我們硬拚,以免折損兵力,故意反向北撤軍就是要避開我族死戰之鋒芒,先給予我族生望,再伺機追擊,洛狄,趕快帶族人走,先離開此地再做打算,”


    洛狄忙招呼族人往南退卻,因情勢緊急,羌人也無力帶走屍首,更無暇將屍首就地掩埋,塗裏琛不忍棄下族人屍首,但他也隻能忍痛將屍首棄於原地,羌人們都不敢向屍首看上一眼,硬起心腸匆忙南行。


    月歌緊隨在塗裏琛身後,走出幾步,突然轉身望向遼軍,她要看清楚遼軍主帥的模樣,將此人的樣貌狠狠記在心底,因為她好不甘心,她想知道,是什麽樣的人竟能以一萬遼軍把七萬羌人逼至慘境?這樣的敵人太可怕!


    淒楚淚眼在整齊的遼軍隊列中忿忿搜尋,甲胄勁裝之中,有一位白衣少年也在回首望後,正指著離去的羌人和幾名遼將低語,仔細看去,這少年臉上似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月歌心頭一悚,是他!這少年必是遼軍口中的智王!正是這智王,使他們一敗塗地,正是這少年,以雷霆手段奪走她的大半族人。


    這樣的韶華少年,本該倚馬踏青,惹少女顧盼,卻是屠毒她族人的夢魘,這樣的眼神,既無大勝後的得意,也未見一絲波瀾起伏,竟是她從未見過的冷酷,數萬具羌人屍首橫陳曠野,這少年卻能視若無睹。


    智並未察覺到月歌的灼灼凝視,因為他正在看殘餘羌人離去,看著羌人無法帶走屍首的悲哀,看著那些老幼婦孺吃力推動輜重大車的辛苦,羌人臉上的不甘,默默回首時的憤恨仇視,曆曆入目。


    看著羌人荒涼背影中的恨意,智隻覺雙眼一陣刺痛,忽然失常笑了起來,對若海,窟哥成賢,池長空三將一指身後道:“你們看──羌人寧可忍痛棄下族人屍首,卻不肯舍棄輜重,你們可知這是為何?”


    池長空猶豫道:“羌人窮苦,自舍不下這些輜重┉”


    “錯!”智冷笑道:“這是因為他們心裏有股百年不滅的意氣,當此逃亡絕境,仍不能使他們失誌忘恨,這些東西能助他們崛起,所以他們不會棄下這些軍械輜重,好!這樣的民族,隻要尋得一線生機,終能東山再起!可若有朝一日他羌族真能重振,你們說,他們會不會忍下今日之仇?”


    “智王?難道您還想再追擊羌族?” 池長空聽出了智語中殺機。


    智眼中似有晦澀,冷笑道:“當日我一直懷疑拓拔戰會謀反,可我卻未及時察覺真相,更未能先除去拓拔戰,以致鑄下畢生之憾,我名為智,生為謀臣,當施策輔國,以謀滅敵,今日羌族既成大遼另一死敵,難道我還能再鑄大錯?”


    池長空這才知智北撤隻是緩兵之計,心裏不由一亂,轉頭望向若海,若海已輕歎一聲低下了頭。


    窟哥成賢卻覺智神情頗異平日,偷眼一看,見智尤在一霎不霎的看著羌人,眼中仿佛還含著一絲極隱澀的懼意,卻以淡淡冷笑掩飾。


    窟哥成賢暗暗驚訝,曾幾何時,見過智對敵畏懼?又怎會對這些敗軍生出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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