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一處僻靜小巷的盡頭,小巷內,一棟棟屋宇櫛比林立,這裏的民居雖不是高牆廣院的大戶,也是磚瓦青牆的殷實小戶。【 】奇怪的是,此刻已近午時,正是百姓們午飯的時候,但巷子裏一片安靜,沒有鍋鏟炒菜聲,也沒有陣陣飯菜飄香,整條小巷都沉靜靜的,似乎空無一人,而在小巷的盡頭,馬車停駐處,卻有一座孤零零的破舊矮房,這座矮房外牆斑駁,屋瓦殘舊,幾道破爛殘缺的籬笆算是勉強攔成一圈院落,和附近的幾棟磚瓦屋房一比,倍顯淒涼。


    “這就是韓氏家吧?”耶律明凰走下馬車,仔細看著這座破舊不堪的屋子,憐憫道:“真是太清苦了,想不到以富足聞名的幽州還有這般潦倒的人家。”


    呼延年跟著公主下車,他擔心公主會有什麽閃失,環視四麵,見趕車的中年車夫腰裏鼓鼓囊囊的,心知這是暗藏兵刃的護衛,但他仍有些不放心,拉著智問,“智兒,我看這裏安靜得有些古怪,就算大人都在外勞作,也該有些小孩和老人出入,可整條巷子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智笑了笑,湊到呼延年耳邊說了幾句,呼延年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你倒是想得出,不過,冒冒然帶著公主來此,總讓人提心吊膽,除了刀郎和這扮成車夫的護衛,你還帶了多少人來?”


    “年叔放心,刀郎一刀在手,可抵百人。”智微笑著安慰呼延年,“這裏是幽州,不會有事的,這車夫也不是尋常護衛,他叫蕭成,原是北親王阿古隻的心腹總管,平定阿古隻叛亂後,他欽佩二哥的本事,一直追隨二哥,今日選他來此,也是因為他夠老成持重,而且巷子外還停著幾輛馬車,車裏有幾十名護衛一路暗隨著我們,年叔盡可寬心。”


    耶律明凰卻不擔心,她相信智一定早將護衛之事安排妥當,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往韓家走去,忽聞到一股酸臭味,忙捂住了鼻子,四周一看,發現籬笆外一隻木盆裏放滿了髒兮兮的爛菜葉,菜葉的爛臭味引得夏日蚊蠅嗡嗡環繞,她生**潔,又養尊處優慣了,見到這肮髒情景幾欲作嘔,若不是智陪在身邊,她差點便想調頭逃回車上,生怕蚊蠅飛近,急忙退開幾步,躲到了馬車邊上,“怎麽放著一盆爛菜葉?”


    智瞥了木盆一眼,“大概是韓氏的兒子從酒樓裏拿來的吧。”


    耶律明凰忍不住抱怨道:“這孩子真是淘氣,拿這些爛葉子回來幹什麽?”


    “淘氣嗎?”智本不想多說窮苦人家的不得以處,但看見耶律明凰雙手提著長裙,小心翼翼的踮起腳尖站著,一臉敬而遠之的神情,似乎隨時都想逃離此地,智心中一動,口中慢慢道:“這些邊角菜葉都是酒樓裏不要的,所以這孩子就拿回家來當菜吃。”


    “這爛葉子也能吃?”看著蚊蠅盯滿的木盆,耶律明凰的臉色刷的變白。


    “洗幹淨就能吃。”智淡淡道:“臣小時候也吃過。”


    “什麽?”耶律明凰吃了一驚,想到護龍七王年幼時的孤苦,又看了那盆子一眼,吃吃道:“你也吃過這爛…這菜葉?”


    “是。”智點了點頭:“為了拿這些酒樓裏扔掉的菜葉,大哥常一大早就等酒樓外,有時為了這點爛葉子,大哥還跟別的孤兒打過架。”說著,智嘴角忽然泛起一絲微笑,“那時大哥總瞞著我們跟人打架的事,有一次對方的孩子人多,大哥吃了虧,回來後卻不肯讓我們知道,還是二哥機靈,見大哥臉上有傷,猜到大哥是跟人打架,二哥也不吭聲,偷偷找了幾根棍子,第二天一早就叫上三哥,兩人悄悄跑到酒樓,跟那群小孩狠狠打了一架。”


    耶律明凰聽著護龍七王年幼時的事情,大覺好笑,“你們那時才幾歲啊?也學著跟人打架?五弟有沒有跟著去,以他那最愛替兄弟們出頭的性子,該不肯拉下吧?”


    智笑了笑道:“那時五弟才三歲,走路都搖搖晃晃,二哥和三哥哪舍得帶他去,而且二哥他們也不過是五六歲的半大小子,隻為了替大哥出氣,才去跟人打架。”


    “你那時也隻有四歲吧?”耶律明凰越聽越好笑,追問道:“那你有沒有拿著棍子去幫忙?”


    智道:“大哥瞞著我們跟人打架的事,二哥和三哥也繼續瞞著我們要去偷偷打架的事,不過…”智又是一笑,笑容裏盡是對當時情景的緬懷,“臣也猜到了哥哥們是要去打架,所以第二天臣去的比二哥他們更早,當然,臣也是帶著棍子去的…”


    “你才四歲啊!”耶律明凰笑得花枝亂顫,“你們這幾兄弟,從小就不肯服軟,居然還拿著棍子去伏擊人,跟你們打架的那幫孩子真是吃虧,那次他們怕不是被你們給打哭了吧?”


    智搖了搖頭,“吃虧的還是我們,那幫孩子人多,足有十幾個,開始雖然被我們打了個冷不防,後來卻圍著我們打,其中有一對雙胞胎兄弟打起架來最凶,其中當哥哥的看見弟弟被二哥打了幾棍,一邊叫罵著一邊搶我們的棍子,也不怕疼,追著二哥直打,後來幸好大哥趕來護著我們逃,二哥又拿出根削尖的棍子要跟他們拚命,總算才嚇住了他們不敢追上來,回去後,大哥被我們三個的狼狽樣子氣得又心疼又惱火,痛罵了我們一頓,不準我們再出門,最讓大哥頭疼的還是五弟,話都說不清楚,見我們幾個滿臉淤青,奶聲奶氣的嚷著要找把刀子去幫我們打架,結果把我們幾個嚇得再不敢出門,整天守著這從小就帶著狠勁的五弟。”


    “你們…你們這群頑劣小子…大哥照顧你們幾個…真是天天都要提心吊膽…”耶律明凰早笑得直不起腰來,一手扶著呼延年才勉強站住,“幸好小七那時候才生下來,要是稍大幾歲,這小混世魔王一定會吵鬧著要六弟抱著他去衝鋒打頭陣…”


    她和護龍七王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但對他們兄弟進皇宮之前的事卻甚少知道,耶律明凰好奇之下也曾向他們兄弟問起,但幾兄弟都是笑著岔開話去,隻有錯偶爾仰天感歎幾句,“遙想當年,英雄氣短,再看今朝,已成紈絝。老天果然有眼啊…”


    至於最跟她處得來的猛,進皇宮時才剛出生沒多久,他連自己怎麽被抱進皇宮的都不知道,對當年的事當然也是一問三不知,還常常隨她起哄向哥哥們打聽,但幾兄弟卻從不肯說起年幼流浪之事。


    今日忽然聽智說起往事,而且還是年幼打架的事,耶律明凰大感新鮮,一手指著籬笆外裝著菜葉的盆子,一時也不覺得吃這東西有些不可思議,隻是捂著肚子笑道,“就為了這點子菜葉,你們就跟人打架…”


    “是啊,現在想來,我們幾兄弟年幼時還真是淘氣得很…”智似笑非笑的看著耶律明凰,“不過,最淘氣的是,到了第二天,雖然明知道那幫小孩子不會放過我們,可大哥又一早就跑到酒樓,繼續等著揀那些菜葉。”


    “什麽?大哥還去?”耶律明凰失笑道:“你們也太大膽了,不怕再被那群孩子打?”


    “怕,可大哥一樣要去。同樣,那幫孩子雖然知道我們會和他們搶,他們也照樣要來,因為我們都要活下去,沒有吃的,我們就會餓肚子…”智走到那裝菜葉的盆子旁,俯身撿起一片菜葉,“ 其實這菜葉就算洗得再幹淨,吃在嘴裏還是有股澀味,可在那個時候,我們幾個都吃得津津有味。”


    “你們…”耶律明凰臉上還帶著笑容,心裏卻沒來由的一陣辛酸,再也笑不出聲來,看著智淡然如水的神情,她忽然明白,為什麽智幾兄弟從不肯提及從前孤苦流浪的日子,因為那段日子有著太多的艱難,所以他們不願去回憶,而他們對父皇的極盡忠誠,也正是因為父皇在那時向他們伸出了手。


    現在,這屋子裏的人也在等著人向他們伸出手。


    “菜葉難吃,可為了活下去,再難吃的東西也要吃。這便是窮苦百姓的生活,艱難而又無可奈何,也不會有太多的選擇,如果可以,又有誰願意吃這些東西。”智隨手驅趕著圍繞在盆子旁的蚊蠅,緩緩道:“殿下,臣以為,當您看見您的子民活得這般艱難,您心裏有的應該是帶著憐憫的苦意,而不是嫌棄,因為他們都是您的子民,若一位君主的子民都活得這般清苦,那他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位明君,百姓的苦,苦在身上,可君主的苦,應是為百姓之苦而苦在心裏。”


    智慢慢站起身,指著四周道:“殿下請看,韓家屋外雖是這副落魄光景,但您殿下進屋後卻會感覺到兩種滋味,一是家徒四壁的清苦,一是相依為命的親情。”


    “相依為命的親情?”耶律明凰一怔,這一安靜下來,頓時聞到屋子裏隱約飄出的藥味。


    智輕撫著手中菜葉,悠悠道:“單看這門外的菜葉,便知韓氏生計艱難,但聞到這藥香,就該知道她每天都堅持著為女兒熬藥,而為了能買到這藥,她的艱辛之處隻怕是常人難以想象,可她依然沒有放棄,這便是相依為命的親情,臣很懂得這種滋味,也能想到這位韓氏必是為堅強柔韌之人,這樣的人,雖然貧窮,可他們不會願意接受別人的施舍。所以——若您是勉勉強強的走入她家,以居高臨下之姿態向其施舍,那您此行得到的遠不會比失去的多,而臣也寧願您今日沒有到這裏來。”


    “我…”耶律明凰的臉色又變得緋紅,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絲錦細繡的鞋麵上沾著一塊小小的汙泥,是她不小心在這籬笆旁踩到的,剛才還想著一回去就把這鞋子扔了,可現在的心裏卻空落落的。


    “我…”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到智身邊,眼中不再遲疑,輕輕道:“我知道該怎麽做,今日,我會得到很多。”


    智含笑點頭,望著這少年清秀麵容上慢慢浮起的笑容,就如春日裏能徐徐感到的撲麵清風,令耶律明凰忽覺神清氣爽,似乎,有他在身旁,許多從來不願做的事都變得微不足道。


    “那群跟你們打架的孩子呢?”耶律明凰想著那群孩子也是為了一口吃食,心中感慨,“他們後來怎麽樣?以大哥的氣量,應該不會難為他們吧?”


    智緩緩道:“我們幾兄弟入宮後衣食豐足,再想到那群孩子當時跟我們打架,其實也是為了填飽肚子的迫不得已,所以入宮後的第二年,大哥和二哥就去找他們了,當然,那次不是帶著棍子去的,而是帶去了許多食物和衣裳,但那十幾孩子卻沒有我們的幸運,那一年的冬天實在太冷,有好幾個孩子沒有熬得過去,隻有三個人活了下來,其中便有那對打架最狠的雙胞胎,而在那之後,我們兄弟就開始四處尋找一些孤苦無依的孤兒,把他們組成了衛龍軍。”


    “衛龍軍?”耶律明凰訝道:“原來你們手中這支精銳衛龍軍也都是一群孤苦小孩,那…那對雙胞胎呢?他們也成了衛龍軍?”


    “是的,他們是最早的衛龍軍,最樸實也最忠心的一對兄弟,不管學什麽都很快,因為他們很珍惜能活下來的每一天,可是…”智神色一暗,“這對兄弟沒有能跟著我們來幽州,拓拔戰謀反的那一天,兩兄弟都在宮門外力戰而死。”


    他歎了口氣,幽幽道:“殿下,那對雙胞兄弟,哥哥叫莒千,弟弟莒萬,請您要記住他們的名字,因為他們都是為國捐軀的勇士。”


    耶律明凰鄭重道:“我不會忘記他們的,正如,我不會忘了父皇對我的囑托。”


    智點了點頭,輕輕道:“殿下,您知道嗎?皇上生前有個最大的願望,那就是希望能親手創下一片太平盛世,國無戰事,民有安樂,百姓富足,處處桃淵,這是義父心裏一直想繪的一副宏圖,雖然…義父已無法完成他的心願,但臣希望能做那一支畫筆,助殿下把這副太平江山圖勾勒而成,所以,臣會有許多看似令您為難的要求,隻請您勿覺得臣對您太過苛求,因為,這一切都是為了義父的心願。”


    “不會,我覺得…你說得都很有道理,我很願意聽。”耶律明凰也輕輕回應著智的低語,又帶著羞赧道:“如果你能對我不那麽冷漠,那就更好了。”


    智微微一怔,卻不接口,慢慢走近韓家,低聲道:“快近午時了,韓氏的兒子每日午時都要趕著吃門去打雜,我們別再耽擱,臣去敲門。”


    “等等!”耶律明凰無奈的一笑,緊走幾步道:“讓我來敲門吧,不過…”她看著智道:“你都不肯明說要怎麽幫韓氏,隻說什麽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現在我都站在門口了,你總該透露一點吧。”


    “而殿下隻需憑本意去做便可,進屋後,您可以先和韓家母子說一陣話,然後帶她母子兩人去吃頓飯,臣昨日已在城中最大的酒樓裏定了座位。”


    “哦?”耶律明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讓我在她家吃飯,以示平易近人呢?”


    “那就對您太苛求了。”智淡然道:“那家酒樓就在太守府門前的一條大街上,是幽州城裏最熱鬧的酒樓,老板很會做生意,日日賓客盈座,而且,這酒樓也正是韓氏的兒子每日趕去打雜的地方。”


    耶律明凰心知智胸有成足,向他嫵媚一笑,“韓氏兒子打雜的酒樓?你該是特意選了那地方的吧?”就知道你一早都安排好了,你呀…從不會讓人失望。”


    耶律明凰說著便要上前敲門,刀郎忽然走上幾步,護在了她身側。


    耶律明凰對刀郎的善意報以一笑,“沒事的,難道你還擔心會有人躲在這裏行刺我?放心吧,你的智王肯帶我來這,早把四周都探清楚了。”見刀郎依然如孤峰般矗立一旁,她心裏忽生促狹,微笑道:“怎麽?還是護在我身旁,你總是這麽板著臉一聲不吭,手上還拿著刀,先退下吧,小心嚇到這屋裏的人,你就不怕我回去叫小七來捉弄你。”


    刀郎怔了怔,慢慢後退幾步,雖仍不開口,目光中的陰冷卻柔和了幾分。


    耶律明凰俏皮的向他一吐舌頭,走到韓家門外,伸出手,輕輕敲門。


    “誰啊?”屋裏傳來了尤帶稚氣的孩童之聲。


    “我是…”耶律明凰略一猶豫,心想總不能開口便說我是公主吧?倒被屋裏的孩子問得不知該怎麽回答。


    “到底是誰?”見來人不回答,門慢慢拉開了一條縫,一名身材瘦小的孩子躲在門後,飛快的看了耶律明凰一眼,又向屋外看去,見門口站著好幾個人,小孩臉上頓時有了幾分畏懼和戒備,低聲道:“你們是誰,我娘不在。”


    望著一臉戒備的小孩,耶律明凰忽覺無從說起,又暗歎這孩子小小年紀便已有了於年齡不符的戒備神情,正尷尬時,智已走到小孩麵前,他很清楚這孩子臉上的警惕神情,因為他們當年對於陌生人也是抱著隱隱的敵意和畏懼,智蹲下身子,溫和的一笑,“孩子,我們是來看你娘,也是來看你的,不過,我們並不是那些要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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