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午覺醒來,發現姐姐不在身邊,我往窗外看去,隻見姐姐在她種的葵花下麵的陰涼處,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把一塊黑布鋪在膝蓋上,雙手不停地在捋平,而且看她那莊重的樣子,好像是剛剛哭過。


    看來姐姐很不開心。


    “誰敢欺負我姐姐,”我說完就要下地衝出去。


    “別出去,她想爸爸了。”爺爺攔住我。


    原來,姐姐的爸爸早就死了。


    姐姐的爸爸,我的大舅原是市裏一個中學的校長,大舅媽是大商場的售貨員,姐姐是個聰明善良的女孩兒,一家三口過著夠吃夠花的日子。


    有一年上級給大舅他們學校下達了一個指標,讓他們按指標選幾個“思想有問題”的人,然後集中起來,去參加學習。


    校長大舅認為,頂多就是集中學習幾天,自己也沒有擔任課,不會影響教學任務,正好自己帶隊去學習學習,所以就報了上去。


    過了幾天,下來通知,讓他們到集中點去報到,他們幾個人就結伴去了,結果,這一走便沒了結果。


    大舅走後就被開除了公職。


    從此,姐姐和大舅媽就沒了好日子。


    以前,姐姐在學校裏,學習成績名列前茅。那是老師的驕傲,同學的榜樣。


    而現在,姐姐成了批判的典型。說她隻低頭學習,不關心政治。學習目的不明確,不知為誰學習。愛講吃穿,是資產階級大小姐。


    更可惡的是,有幾個學習不好的二流子學生,居然動手打了姐姐。


    大舅媽找到學校評理,學校卻給出這樣的道理:“同學們在批判她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和學習目的,難免控製不好情緒,和出於義憤,動了手,有情可原,我們也要支持同學們,敢於向資產階級鬥爭的勇氣。”


    這是什麽道理。難道說,穿一件幹幹淨淨的連衣裙,穿一身沒有補丁的衣服,把臉洗的幹幹淨淨,把頭發紮的整整齊齊,走路不踩泥,經常洗澡,身上沒有虱子,門門功課一百分,有什麽不對嗎?


    不往學校帶一些幹窩頭,臭鹹菜,嘴裏不嚼蘿卜幹等等零食,就是資產階級嗎?


    我們家孩子穿著幹淨,講衛生,不吃零食,就是反動嗎?


    大舅媽一看,這學校不會再講理了,便氣憤地回到了家裏。第二天,她便接到上級通知,從市裏國營大商場,被下放到了很遠的鄉下小賣部,工資下降一級。罪名是“反對批判資產階級的反動思想。”


    為了上班方便,就和姐姐搬到鄉下那個小賣部的旁邊,租了一間民房住了下來。


    從此,姐姐就不去上學了,和媽媽過起了暗無天日的生活。


    不久,家裏的公祖房被一個隻會寫“萬萬歲萬歲的,有著深厚的階級感情的”鍋爐工新校長占有了,因為房裏的床和家具都是公家的,大舅媽沒有理由據為己有,就是一些油鹽醬醋,衣服被褥,以及米麵煤球等私人物品,也被那個不懷好意的,老婆在鄉下的鍋爐工校長給扣下了,任何人都不能代取出來,非要逼大舅媽親自上門求他不可。


    “不行!她又不是不認識這個門兒,見不到她本人,我怎麽會不負責任的把東西隨便交給你們。”鍋爐工校長對任何一個來取東西的人,都是這麽說。


    “她被調到那麽遠的地方工作,也請不出假來。”來人解釋道。


    “白天沒時間,晚上來也可以嗎,啊。隻要她來了,我幫她送回去都可以!”鍋爐工校長洋洋得意地說道。


    大舅媽就是不低頭。


    剛安頓好,家裏要啥沒啥,一點糧食都沒有,飯也吃不成,大舅媽又請不出假來,就讓姐姐回市裏,到她的舅舅家去借點糧食回來。


    第二天上午,姐姐餓著肚子,空手而歸,和大舅媽抱頭大哭。


    其實也難怪,你說他家有糧嗎?


    不久前,突然有一天,大舅媽接到了上級的通知:“xx分子xxx,在農場勞動改造中,因病搶救無效死亡,現已安葬。經有關部門批準,允許xx分子家屬前來認領遺物。”


    大舅媽到主管部門開了介紹信,把姐姐送到我家,安排好了。湊足了路費,帶了一堆窩頭片兒和鹹菜圪墶。買好了車票準備上車。


    原來坐火車不光是要買票,還要介紹信。進站時,保衛人員一看介紹信,便提高了警惕,對大舅媽的挎包進行了徹底的搜查,發現了上墳用的紙錢和一堆窩頭片,鹹菜,便說她是去進行封建迷信活動,並要她交代,到了那裏和誰聯絡,接頭地點等等。


    大舅媽指著介紹信說:“這不是,xx分子家屬前去xxx農場認領死者遺物。說的很清楚嘛。我也隻是想在他的墳前給他燒把紙而已。”


    “那你帶這麽多吃的,怎麽解釋。”保衛人員凶狠地說道。


    大舅媽用手,把那些窩頭片兒整攏起來,和氣地說道:“你們看,這隻是四個窩頭不到,你們男人一天四個窩頭不夠吧。我怎麽可以憑這四個窩頭,穿越西北大沙漠投敵叛國呢,靠這四個窩頭我能到農場就不錯了。”


    大舅媽終於向那些人解釋通了。


    還好,火車晚點了。大舅媽便踏上火車去了大西北。


    大舅媽一路辛苦就不必說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農場。


    “死者的遺物,一床被褥,一塊毛氈,一件皮大衣,已經被他同監的犯人分了,不過也沒必要追回了,已經爛的不成樣子了。”農場的一個老幹事接待了大舅媽。


    “能不能找個人帶我去認認墳?”大舅媽提出。


    “不用了吧,今年春天一場大風暴襲來,全被沙漠蓋住啦,你看,西北那一片,那下麵有無數的墳頭。唉,你呀,真不該來。”


    “本來我是準備給他來燒把紙的,進火車站時,他們給沒收了。”大舅媽望著西北那一片沙漠流下了眼淚。


    “節哀吧,此時一切都沒用了,注意自己的身體吧,一會兒農場有車去縣城,我給你說說,你就趕緊回吧,這裏你連個住處都沒有。”那個老幹事說道。


    “哎哎,哎哎,車站住,站住!”老幹事喊住出了大門的卡車。


    “叔,啥事兒?”司機探出頭來問道。


    “有地方沒?”老幹事問。


    “上邊有。”


    老幹事看了看,指著駕駛室裏的一個小青年說道:“你年輕,出來上後麵去,給我捎個婦女到縣城,送到火車站。”


    “這是誰呀。”小青年下車問。


    “你還記得那個校長不,這是家屬。”


    “奧,好人。來,嫂子上車吧”小青年說罷,上卡車後麵去了。


    “一定把這事給我辦好了。”老幹事又囑咐司機道。


    “放心吧,叔。”


    車開了,大舅媽傷心地離開了農場。


    大舅媽回來後,便給姐姐送來一塊黑布,姐姐把它屢屢平,疊的整整齊齊,裝在衣兜裏。並在筆記本裏寫道:


    一個榆錢飛舞的季節,一個烏雲蔽日的早晨。一個肩扛行李的漢子,一個莫名其妙的“罪人”。上了一輛押解他的卡車,從此便無了音訊。說是去了什麽“學習班”,卻被埋在了沙漠中。


    是偷盜,是搶劫?是放火,是殺人?沒有人起訴,更沒有人宣判,默默地赴了死刑。親屬受到迫害,死者屍骨無存。娘想兒來,兒思父,妻子含淚念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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