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忙著殮葬,卻有宮人回複說,周培公找到了,如今正在宮門外候旨。天後便命傳進來。


    培公聽說蘇總管去了,心中悲傷莫名,跪在那裏一言不發。


    “本宮雖知你是個悶葫蘆,如何放你從天牢出來,卻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竟然上本辭職,難道還冤枉了你不成?”


    “培公本就無心功名,如今經曆了這麽多事離開,心中牽掛的也隻有那些鴿子。”


    “離開洛陽,要去哪裏?”


    “培公出身微寒,也不是什麽風華絕代、豪門貴裔,去哪裏有什麽相幹?”


    “本宮還欠你一個人情:前番在冷宮中,本宮曾經答應你,若救活了孝逸,便求什麽給什麽……”


    “孝逸哥哥雖然活了,人卻流落天涯,多半已經凶多吉少,培公還要天後的賞賜有何用?給天下人聽了,還以為培公是衝著天後的賞賜去的。”


    培公冷冷道。


    說得天後氣結,流著淚道:


    “你們各個都拿孝逸慪孤,感情心中都是恨得不行。”


    培公無語。天後實在問不出什麽,隻好任由他去。


    培公頭也不回,走到殿門口,卻被天後顫聲叫住,


    “培公真的沒話跟孤說?”


    培公回頭想了想道:


    “卿卿姑娘得了絕症,渾身潰爛,也就是三五個月的功夫了。孝逸哥哥娶她,也是因為卿卿是被薛懷義糟蹋成那樣,心中有所愧疚,其實——其實天後大可不必那麽動氣。”


    他話語本就少,這幾句說出來,就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心中釋然,扭頭便走。


    “回來,培公說的可是實話?”


    “孝逸哥哥已然踏上了不歸路,這個時候還騙天後,有甚意思?”


    “為什麽當時不說?”


    “天後也要讓他說才行,過後再見麵,都已經要死要活的,還提她幹什麽——”


    “培公到底要去哪裏?……”


    培公回過頭,一字一頓道:


    “天後真的想知道?”


    天後點頭。落日的餘暉灑在他堅毅的麵龐上,天後發現,原來培公麵容俊秀白皙,身材勻稱,也不失為一個美男子。


    “好,那培公就說出來——培公要去揚州,尋找孝逸哥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天後淚流滿麵,


    “孤就知道是這樣,也好,帶上孤同行?”


    “天下事已經夠天後煩的了,這點小事交給培公去做——”


    “沒了孝逸,孤還要天下做什麽?”


    培公驚訝的看著天後。天後“哼”了一聲:


    “讓你去準備車馬,孤要和培公微服出行,難道還要再說一遍?


    “遵命——天後!”


    培公蒼白的臉上立刻有了笑容,深深做了一揖,腳步輕快的差點跳起來。


    天後暗笑,到底是小孩子,多穩重的背後也難掩那份真情。


    從承暉殿出來,培公抬頭便見易之正在門前。他垂著頭,麵色蒼白憔悴,胸前依舊掛著那塊金麒麟。


    易之看見培公大吃了一驚,卻溫文爾雅的打了一聲招呼,


    “周校尉有禮。”


    培公也回了一禮,


    “雲麾將軍有事?”


    易之苦笑著搖頭。


    便有宮人走出來道:


    “天後請陳將軍進去——”


    易之向他拱了拱手,跟著那宮女走進承暉殿。


    培公心中驟然抽緊,望著易之的背影,暗道:


    “他來了,隻不知天後還能否成行?”


    天後依舊斜倚在桌案後麵,意味深長的看著易之,就像那晚他扶著孝逸回來,天後第一眼看他的眼神……


    易之跪下行禮,天後問道:


    “行李可準備好了?乾陵地勢偏僻,寓所清寒,人煙稀少,總要多帶些衣物。”


    “無妨,臣有準備。”


    “你們兄弟三個,孤最歉疚的就是易之,故此連軍階也未曾剝奪,依舊是你的三品上將軍,隻是駐守乾陵孤獨冷清,隻怕你年輕人熱鬧慣了,耐不住這份寂寞。”


    “自從孝逸哥哥切脈自殺那日開始,臣便立誓,即便天後不貶謫臣,臣也要自我放逐,再不踏入皇宮一步。”


    “孤早就看出來了,自從那日開始,你便沒了蹤影——難得你有這份心思,可惜孤與易之之間陰差陽錯,終不能有始有終。”


    “臣知天後心中有易之,此生此世縱是賠上性命,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天後看著易之淚眼朦朧的樣子,心中早有十二萬分的不忍。招呼他走到身邊來,抱在懷裏摩挲著後背道:


    “聽說易之和江寧刺史的女兒訂婚已久,不如過幾日就將她娶過門,遲一些再去乾陵也沒什麽……”


    “臣已懇求父親退了婚了,如今孑然一身,無牽無掛。”


    “如此孤豈不是誤了易之終身?”


    天後愛他那雙半開半闔的鳳眼,輕輕親吻他的睫毛。


    “天後是臣此生唯一的女人,臣願為了天後終生不娶,一輩子就在乾陵守候,等天後百年之後,易之就把自己做成陶俑,生生世世都在地宮中守護天後……”


    “易之,傻孩子,何必如此?”


    “臣自己願意,和任何人無關——”


    天後便想身邊美男無數,包括孝逸在內,對她一心一意、毫無所求的唯有易之。


    先前和易之不過是耍耍鬧鬧,從沒想過要和他天長地久,卻不想易之竟是如此癡情。不由得心中大是歉疚,竟抱著他不舍得放手。


    易之卻掙脫了天後懷抱,從頸中摘下那塊麒麟,


    “天後因了這塊麒麟對易之另眼相看,如今易之去了,隻將這塊鎖片留在天後身邊,天後日後看見麒麟,便知易之在乾陵也是一樣的心思。”


    天後在掌心攤著那鎖片雙淚長流,不住歎息……


    易之在地上給天後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慢慢退出去,身子顫抖,臉上掛滿淚水。


    走出了門,又回轉身子道:


    “孝逸在揚州還好好地,有人看見他夜半進了徐敬業的軍營——他一個人孤苦無依,不像易之,還有父母兄弟,天後不如親去揚州帶他回來……”


    兩日後揚州古道,天後乘著一架馬車輕裝簡行,身邊隻帶了培公和十幾個禦林軍高手。正趕上陰雨連綿,林間小道泥濘難行,馬車軲轆陷進了泥沼裏,無論如何也推不出來。


    培公披著蓑衣,已然全身濕透,他拚命鞭打胯下馬匹,那馬兒隻是噅噅叫著,腳下來回打滑。隻好向車中喊道:


    “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天就要黑了,不如棄車步行吧?臣背著天後!”


    天後便從車中探出頭,培公從馬上跳下來,脫下蓑衣,背對著天後。天後伏在培公背上,有人過來舉著傘,便在泥水中蹣跚而行。


    不多時天後也全身濕透,隻不過感覺培公後背暖融融的,伏在他身上說不出的愜意。


    趴在他耳邊柔聲道:


    “培公累了吧?不如將孤放下來歇一歇?”


    培公隻做聽不見,悶頭前行。


    走了一段路,天後又替他捋著額頭垂下來的碎發,拂走水珠,在耳垂上吻了一下,附在耳邊道:


    “培公的汗味很好聞。”


    培公腳下一滑,險些摔倒,便將天後的身子掂了一掂,喊道:


    “天後趴穩當些,小心摔倒……”


    天後不由得撇嘴偷笑。


    是夜天後夜宿荒村野店,店中隻有一名掌櫃兼跑堂,也沒招呼過這麽多人,好不容易做足了飯菜,招呼各人歇下,自己先自睡了。


    那幾個大內高手自知不招天後待見,便各自把在緊要位置上輪流守夜。兩個宮娥也早早被打發去了下房。


    如此便苦了培公,親自去廚房燒熱水,再端給天後洗腳。


    洗腳這事若交給孝逸來做,他必然深情款款,服侍得天後欲仙欲死,輪到培公卻是憨憨的笨手笨腳。


    天後玉足向前一送,他先就向後躲了一下,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待將手放到天後腳上,又粗手粗腳的毫無知覺,隻是就著水洗了幾下,便展開一塊髒兮兮的抹布要給天後裹上。


    天後忸怩著不肯碰那抹布,培公無法,隻好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天後擦了腳。身上隻穿著一件貼身的小褂。


    天後又說口渴,支使他去倒茶,隻將培公忙得腳不沾地,待茶送到嘴邊,又淡淡的毫無滋味,便推在一邊。


    培公暗道:


    “這事本不該我做,隻是倒黴,被老太婆抓了差,偏是多了一句嘴,如何告訴她來揚州?”


    又想為了孝逸哥哥日後著想,眼前也隻得忍了。


    好不容易服侍天後躺下,轉身離開時,卻被天後一把拉住,摟在懷裏柔聲道:


    “如此荒村野店,孤心中害怕,隻是睡不著覺,培公不如留下來陪孤?”


    慌得培公滿頭大汗,鄉村木床煞是狹窄,吱呀呀的也無處躲避,


    “孝逸哥哥在揚州生死未卜,培公如何能夠踩著他趁機上位?天後垂憐,這事培公斷做不得!”


    天後愛憐地撫著他臉龐,


    “知道你是個忠勇誠摯君子,隻是孤與培公去揚州是為了接回孝逸,培公陪伴孤一夜,讓孤安安穩穩的睡上一覺,方不誤了明日行程,焉知不是也為了孝逸?”


    “孝逸哥哥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天後,若被他知道了,不是要和培公絕交翻臉?一刀砍了培公也未可知。”


    “你怕他就怕得不行,難到就不怕孤怪罪?”


    “天後知臣一個心眼,必不會怪罪。”


    “你眼裏根本就沒有孤!大老遠巴巴地去找孝逸,兩個在一起必沒有什麽好事,不是幫著娶小老婆,便是攛掇著他謀反。看你表麵上傻頭傻腦,實則精明幹練,鋒芒內斂,孝逸是一把火,你就是一把暗刀子,背著孤商量什麽是什麽,便是以後也絕不能讓你們兩個在一起!”


    天後故意嚇唬培公,果然培公聽了這話,半晌無言,身子也不敢掙紮。隻是小賊似的四下裏偷望,暗想,


    “那幾個禦林軍高手就守在屋頂、牆根,這事如何瞞得過這些人的眼睛?”


    天後趁他神不守舍的機會,三下兩下剝了他衣衫,壓在身下笑道:


    “還管別人做什麽?如今孤已惱了你,唯一的補救便是今晚乖乖地陪睡……”


    培公在床第之間更加是個沒腳蟹,天後怎麽擺弄怎麽是,隻一會便氣喘籲籲,笑道:


    “如何比背著天後還累?”


    天後啐了一口道:


    “卻是一個不解風情的人,真不知道你的大腦袋瓜裏想的是什麽?易之第一次也是懵懵懂懂,卻嬌羞可愛,紅著臉兒膩在孤的身上,怎麽你倒像是做功課一般,急著完事開溜。”


    “臣愚蠢笨拙,如何能與雲麾將軍相比?連孝逸哥哥也被他逼得尋了短見,可見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天後聽他說,歎了一口氣,放開培公道:


    “你這樣說就擺明是孝逸的好兄弟了,隻是易之在乾陵的淒涼有誰知道?也罷,孝逸也是個薄命的人,有兄弟待他好,孤也寬慰些。”


    培公忙不迭的穿衣下床,卻戲謔道:


    “天後是想,若易之和孝逸親善些,該是左擁右抱,人間的何等極樂事?”


    天後“哼”了一聲道:


    “我隻說這些人裏數你有心機,裝傻充愣便最有你的。以後再敢夥同孝逸出去作惡,有一件事被孤抓住是自作主張的,仔細揭了你的皮!”


    培公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回道:


    “天後還是找到孝逸哥哥再說吧。”


    踢啦著鞋子,自去走廊鋪了一張褥子睡在門口,以便天後隨時傳喚……


    下阿溪徐敬業軍營。孝逸在這裏盤桓已有三日,敬業好酒好肉的供著,待如上賓,卻因著孝逸特殊的身份,囑咐他少出門。


    營中說不得布著朝廷眼線。決戰若勝了,孝逸便可從此脫卻苦海,浴火重生;隻是若敗了,孝逸便是天後漫天際搜索的要犯,二十萬金——不知有多少人紅著眼珠要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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